自那夜在病榻上抓住“生個孩子”這根浮木后，賈敏像是換了個人。
禁足在院子里的日子，她再沒哭鬧過，眼底的偏執(zhí)化作了一股近乎瘋狂的執(zhí)拗，全撲在了“求子”二字上。
先是屋里的陳設(shè)換了個遍。
原本掛著的水墨蘭草圖被撤下，換上了繡滿“麒麟送子”的錦帳，帳角墜著的銀鈴，一動就響得清脆，像是在時時刻刻提醒著什么。
梳妝臺上的玉梳旁，擺上了一尊鎏金送子觀音像，香爐里的香從早到晚沒斷過，煙氣繚繞中，她每日早晚必對著觀音磕上三個響頭，額頭磕得發(fā)紅，嘴里反復(fù)念著“求菩薩賜我一子，保全我與老爺?shù)那橐狻?，聲音虔誠得像是在賭上性命。
奶嬤嬤心疼她，偷偷托人從金陵老家尋來偏方。
有曬干的紫河車磨成的粉，混在燕窩里喝，那腥味沖得她直反胃，卻捏著鼻子一口口咽下去，喝完用帕子捂著嘴，眼淚直流，卻還是對嬤嬤說“再苦也得喝”；
有凌晨露水里采摘的益母草，配上十幾味草藥熬成的濃湯，黑得像墨，苦得鉆心，她皺著眉灌下去，藥渣都要仔細收好，據(jù)說曬干了埋在院角的石榴樹下，能“招子”。
丫鬟們看著她喝藥時顫抖的手，都暗地里嘆氣，可她自己卻像著了魔，每日的藥碗空了，便會對著窗外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仿佛那苦澀的藥汁里，真藏著希望。
她還開始信起了巫蠱之術(shù)。
不知從哪里托人找來一個據(jù)說是“得道高人”的老道，那老道裝神弄鬼地畫了符，讓她燒成灰混在水里喝，又給了她一個布偶，讓她每日用紅線纏著布偶的手腳，念誦咒語。
布偶做得粗糙，眉眼卻依稀按著林如海的樣子繡的，她夜里抱著布偶坐在床邊，指尖摩挲著布偶的臉，眼神迷離，嘴里的咒語念著念著，就變成了對林如海的低語：“老爺，你看，我在為我們求孩子呢........你等等...........”
為了“調(diào)理身子”，她甚至逼著自己喝那些難以下咽的補品。
阿膠燉得黏膩，她一勺勺舀著，哪怕胃里已經(jīng)脹得難受；人參鹿茸湯補得她嘴角起泡，依舊每日不落。
原本纖瘦的手腕漸漸豐潤起來，臉頰也泛起了病態(tài)的紅暈，丫鬟勸她“補過了傷身”，她卻瞪著眼反駁：“胖點才好生養(yǎng)，你懂什么？”
她開始早睡早起，逼著自己在院里散步，走到氣喘吁吁也不肯停，說是“活動筋骨，利于受孕”，正院的青石板路上，漸漸印下了她一遍遍往返的足跡。
更讓人揪心的是，她開始留意林如海的動向。
雖說被禁足，可院里的丫鬟總有法子從外面探些消息回來。
聽說林如海去了云氏院里，她便會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對著送子觀音坐一下午，香爐里的香燒完了一盤又一盤；
聽說云氏孕吐得厲害，她嘴角會勾起一絲冷笑，轉(zhuǎn)頭卻又更用力地磕著頭，求菩薩“保佑我懷上”。
有次林如海路過正院門口，她恰好正在廊下散步，隔著那扇緊閉的院門，她聽見了他的腳步聲，立刻撲到門邊，聲音帶著哭腔喊“老爺”，可腳步聲沒停，漸漸遠了。
她扶著門板滑坐在地上，眼淚無聲地淌，卻沒哭多久，就掙扎著爬起來，對嬤嬤說：“去，再給我煎一碗藥，我還能喝?！?/p>
她甚至開始學(xué)著放下身段。
有次林老夫人來看她，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帶著抵觸，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親手給老夫人奉茶，低聲說：“母親，兒媳知錯了，兒媳現(xiàn)在只想給如海生個孩子，求母親成全?！?/p>
老夫人看著她眼底的紅血絲和額上的磕痕，嘆了口氣，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讓她“好好養(yǎng)身子”?？删瓦@一句，也讓她雀躍了半天，覺得是“婆母松了口”，求子的勁頭更足了。
只是夜深人靜時，卸下所有防備，她偶爾會坐在鏡前，看著自己眼底的紅血絲和日漸憔悴的臉。銅鏡里的人，早已沒了當年金陵賈府二小姐的嬌俏，也沒了初嫁時的明媚，只剩下一雙寫滿執(zhí)念的眼睛。
她摸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心里會泛起一絲恐慌：若是……若是真的生不了呢？
可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狠狠壓下去。
她重新拿起那尊送子觀音，緊緊抱在懷里，像是抱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繚繞的香煙中，一遍遍地對自己說：“會有的，一定會有的……只要有了孩子，老爺就會回來的?！?/p>
正院的風(fēng)，帶著藥味和香火味，日復(fù)一日地吹著，吹過她鬢邊新增的白發(fā)，吹過那尊被摩挲得發(fā)亮的觀音像，也吹著一個女人用全部執(zhí)念筑起的、脆弱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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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更漏滴答著敲過四響。
云氏躺在帳中，尚未合眼，窗外的月光透過紗簾，在被褥上投下一片朦朧的白。
忽然，遠處正院的方向隱約傳來些聲響——像是瓷器落地的脆響，又夾雜著幾句模糊的爭執(zhí)，雖隔得遠，那股子壓抑的火氣卻依稀能辨。
云氏放在被上的手輕輕動了動，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繡著蘭草的錦緞。
她沉默地聽了片刻，直到那聲響漸漸歇了，只余下夜風(fēng)吹過樹梢的沙沙聲。
良久，她才輕輕吁出一口氣，那聲嘆息輕得像羽毛落地，帶著幾分說不清的悵然。
“清霜，”她揚聲喚道，聲音平靜無波，“熄燈吧?！?/p>
守在外間的清霜應(yīng)了聲“是”，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吹滅了案上的油燈。
昏黃的光驟然褪去，帳內(nèi)陷入一片溫潤的黑暗。
云氏緩緩閉上眼，將那些紛雜的聲響與心緒一并摒在腦后——眼下她唯一要做的，是護好腹中的孩子，在這深宅大院里，安穩(wěn)地走下去。
清霜端著剛溫好的燕窩走進來，見云氏正對著窗外出神，輕聲道：“姨娘，該進午膳了?！?/p>
云氏回過神，接過玉碗，目光落在碗里細膩的燕窩上，沒急著動勺，只問：“外面有什么新鮮事？”
清霜往門外看了眼，壓低聲音道：“是關(guān)于……前院那位的?！?/p>
她口中的“前院那位”，指的便是禁足在正院的賈敏。
云氏握著玉碗的手頓了頓，示意她繼續(xù)說。
“方才去廚房取燕窩，聽見晚芳院的小丫鬟在偷偷哭，”清霜的聲音壓得更低，“說她們奶奶這幾日魔怔了。白日里對著送子觀音磕得額頭青腫，夜里就抱著個布偶念咒，那布偶……聽說是照著老爺?shù)臉幼幼龅?，用紅線纏得緊緊的?！?/p>
云氏的眉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還有更嚇人的，”清霜咽了口唾沫，“她們院里的藥渣倒出來，被灑掃的婆子看見了，里面竟有紫河車的碎屑，還有些說不清的草根子，聞著就怪瘆人的。聽說前幾日托人從城外道觀請了符水，硬逼著自己灌下去，喝完就吐，吐完了還接著喝，說‘多喝幾碗總能靈驗’?！?/p>
她頓了頓，又道：“昨兒夜里，晚芳院還傳出摔東西的聲響，像是把那尊鎏金觀音都砸了，哭喊聲在夜里聽得真真的，說‘連菩薩都不幫我’，后來被奶嬤嬤死死按住才沒再鬧?！?/p>
云氏靜靜地聽著，碗里的燕窩漸漸涼了。
她能想象出賈敏的樣子——那個曾經(jīng)驕傲得像只孔雀的女人，如今竟為了“求子”折騰成這副模樣。
是執(zhí)念太深，還是被這深宅大院磨得沒了退路？
“老爺知道嗎？”她輕聲問。
“周瑞家的大概是回稟過的，”清霜道，“可老爺這幾日只在書房歇著，連咱們院里都來得少了，想來是不愿理會的?！?/p>
云氏沒再說話，拿起銀勺舀了口燕窩，溫涼的甜意滑入喉嚨，卻壓不住心底泛起的一絲澀。
賈敏求的哪里是孩子，分明是想抓住林如海那顆早已冷下去的心。
可這世間的事，從來不是靠“求”就能得來的，尤其是人心。
她放下玉碗，摸了摸自己微隆的小腹，那里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安靜而穩(wěn)妥。
云氏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銅鏡里自己微隆的小腹，指尖在妝匣邊緣輕輕摩挲。
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轉(zhuǎn)瞬即逝。
她將藥碗放在妝臺上，從匣子里取出個小小的錦袋，里面裝著些曬干的合歡花，卻混著幾絲不易察覺的灰黑色細線。
“這是前幾日從一個游方道士那里求來的，”她聲音輕得像嘆息，“說是叫‘牽魂線’，能勾著人的心事入夢?！?/p>
清霜一愣：“姑娘是想……”
“她最怕什么，就讓她夢什么。”云氏指尖捻起那細線，冰涼的觸感讓她指尖微顫，“老爺對我多了幾分關(guān)注，她心里本就揣著妒火；我懷了身孕，更是戳著她的痛處。若能讓她夜夜被這些念頭纏擾，分不清夢與現(xiàn)實……”
她沒再說下去，清霜卻已明白。
賈敏本就心思重，又被禁足多日，心神早已不穩(wěn)，若是再被噩夢日夜啃噬，怕是撐不了多久。
“可這法子……會不會太險？”清霜有些猶豫，“若是被發(fā)現(xiàn)了……”
“誰會懷疑到我頭上？”云氏淡淡一笑，“我如今是‘安分守己’的妾室，日日閉門養(yǎng)胎，連晚芳院的門都沒踏出過?！彼龑㈠\袋遞給清霜，“你找個機會，把這東西塞到她的枕套里。晚芳院的小丫鬟里，不是有個家里遭了難、咱們幫過一把的？讓她悄悄動手，事后給她些銀兩，讓她回鄉(xiāng)下避避?！?/p>
清霜接過錦袋，那布料下的細線硌得人手心發(fā)緊，她咬了咬牙：“奴婢這就去安排?！?/p>
“往后這些話，不必再學(xué)給我聽了?！痹剖系?。
清霜應(yīng)了聲“是”，見她神色平靜，便收拾了碗碟退了出去。
帳內(nèi)只剩云氏一人，窗外的月光依舊柔和。
她閉上眼，將正院的哭鬧與掙扎都隔絕在外，指尖輕輕覆在小腹上，感受著那微弱卻堅定的動靜，唇角緩緩漾開一抹淺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