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您醒醒！”
奶嬤嬤枯槁的手用力掐著賈敏的人中，指腹上的老繭蹭得她皮肉發(fā)疼。
她的手抖得厲害，青筋在松弛的皮膚下突突地跳，像是用盡了畢生力氣才穩(wěn)住這只手。
“姑娘！我的姑娘！您醒醒啊！”聲音里裹著濃重的哭腔，尾音被淚水泡得發(fā)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生生擠出來的，帶著壓抑不住的恐慌。
鬢邊的銀絲隨著她前傾的動作簌簌晃動，幾滴渾濁的老淚砸在賈敏汗?jié)竦聂W角，冰涼的，卻燙得人心頭發(fā)緊。
她看著賈敏緊閉的眼、泛青的唇，想起當年在賈府，這孩子剛生下來時粉雕玉琢的模樣，心頭像被鈍刀割著，只能一遍遍重復著：“醒醒吧姑娘，老奴在呢，老奴在這兒……”
案上的油燈芯子結了燈花，火苗忽明忽暗地舔著燈盞，將滿室的光影攪得支離破碎。
奶嬤嬤守在床邊，佝僂的身影被拉得老長，又隨著火苗的顫動縮成一團。
昏黃的光落在她鬢角，那些早就白透了的發(fā)絲被照得愈發(fā)醒目，像是剛落了層薄霜，連帶著她眼角那幾道深刻的皺紋里，都像是藏著化不開的寒氣。
她抬手抹了把眼角，袖口蹭過鬢發(fā)，帶出幾縷銀白，在跳動的光線下輕輕飄著，像極了窗外被風卷落的殘雪。
賈敏猛地睜開眼，眼皮掀開的瞬間帶著幾分嚇人的突兀。
那雙往日里總是流轉著慧黠或嬌嗔的眸子，此刻卻像蒙了層白霧的琉璃，瞳孔渙散著，辨不清眼前的人影。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被水嗆住的人在拼命換氣，又像破舊的風箱在艱難拉動，每一聲都帶著瀕死的滯澀。
額上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浸濕了枕巾，襯得那張燒得通紅的臉愈發(fā)沒了血色，整個人真像剛從深水里掙扎著浮上來，連呼吸都帶著劫后余生的倉皇。
“水……水……”她啞著嗓子喊，嘴唇干裂得滲出血絲。
奶嬤嬤手忙腳亂地轉身，案上的茶壺還是溫的，她抖著手指倒了半杯溫水，又從妝匣里摸出那只賈敏幼時用慣的銀小勺。
她俯下身，小心地扶起賈敏的頭，將小勺湊到她唇邊。
水剛沾到干裂的唇瓣，賈敏便下意識地抿了抿，喉嚨里發(fā)出細微的吞咽聲。
奶嬤嬤不敢急，一勺只盛小半，等她咽下去了，再舀第二勺，溫水順著嘴角往下淌，她便用帕子一點點擦去，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一件易碎的瓷娃娃。
“慢點，姑娘，慢點喝……”她低聲哄著，聲音里的顫音還沒褪去，眼里卻因這一點點吞咽的動作，泛起了些微光亮。
溫水順著喉嚨緩緩滑下，像一股細流浸潤了龜裂的土地，賈敏喉嚨里的干澀灼痛感漸漸退去，那口憋在胸腔里的氣終于順暢地吐了出來。
她胸口起伏著，蒼白的臉頰上泛起一絲極淡的血色，渙散的眼神像是被收束的光線，一點點凝聚起來。
先是模糊的輪廓，然后是清晰的眉眼——她定定地看著奶嬤嬤的臉，那上面爬滿了細密的皺紋，眼角的紋路深得能夾住碎銀，鼻翼兩側的法令紋里還沾著未干的淚痕，可那雙眼睛里的焦急與疼惜，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真切。
“嬤……嬤……”她終于能發(fā)出清晰的字音，聲音雖啞，卻帶著一種失而復得的依賴，像迷路的孩子終于認出了最熟悉的人。
“嬤嬤……”賈敏的聲音還帶著病后的嘶啞，卻透著一股執(zhí)拗的勁。
她猛地伸出手，緊緊抓住奶嬤嬤的手腕，那只手常年操持，指腹結著厚繭，掌心粗糙得像老樹皮，磨得她掌心微微發(fā)疼，可那溫度卻熨帖得很——是從她穿開襠褲時就伴著的暖意，是無論她闖了多大禍、受了多大委屈，都能安心?？康母蹫?。
“我沒錯！”她忽然加重了力道，指節(jié)泛白，像是要把心里積壓的所有委屈和怨憤都通過這三個字喊出來。
“我真的沒錯！”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又透著一股近乎偏執(zhí)的堅定，仿佛只要這樣反復強調，就能讓自己、也讓眼前的人徹底相信。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病中的嘶啞，卻字字尖利，像要把心里積的怨全都喊出來。
“是她們！是那些狐貍精！是她們先對不起我的！”
她猛地拍著炕沿，力氣大得讓自己都震得發(fā)疼，“我與老爺本是好好的，是她們來了才攪得家宅不寧！她們想搶我的位置，想讓她們的孩子踩在我的頭上，我能容嗎？我容了她們，將來誰容我？”
奶嬤嬤被她晃得踉蹌，忙按住她的肩：“姑娘小聲些，仔細傷了身子！老奴知道，老奴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賈敏甩開她的手，眼淚突然涌了出來，混著臉上的冷汗往下淌，“你知道老爺看我的眼神嗎？像看個毒婦！可他忘了，當初是誰說‘只要我’的？是誰說‘有沒有孩子都無妨’的？”她的聲音抖得厲害。
“他只是想要孩子.........他只是怪我生不出孩子..............”
說到“孩子”二字，她忽然頓住了，眼神里閃過一絲瘋狂的希冀，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她像是突然被什么念頭攫住，猛地探身抓住奶嬤嬤的手腕，指節(jié)因用力而繃得發(fā)白，尖利的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松弛的皮肉里。
奶嬤嬤吃痛，卻不敢作聲，只看著她那雙眼睛——方才還渙散無神，此刻卻亮得嚇人，像兩簇在暗夜中瘋狂跳動的火苗，映著偏執(zhí)的光。
“嬤嬤，你說……”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近乎嘶吼的急切，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是不是我生了孩子，老爺就不生氣了？”
那眼神死死盯著奶嬤嬤，像是在逼問一個救命的答案，又像是在說服自己相信這個渺茫的可能。
病中燒得通紅的臉頰上，竟因這念頭泛起一絲奇異的潮紅，連呼吸都跟著急促起來，仿佛只要得到一句肯定，就能立刻從這泥沼里掙脫出去。
“只要我有了他的孩子，嫡子！是林家的嫡子！”
她自顧自地說著，嘴角甚至牽起一抹扭曲的笑，“到時候那些姨娘算什么？她們的孩子又算什么？老爺會記起我們當初的好，他會像從前那樣疼我，他會知道，只有我才能給他最金貴的嫡子……”
她越說越急，呼吸都變得粗重，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一天——她抱著襁褓中的嬰兒，林如海坐在她身邊，溫柔地摸著她的頭發(fā)，就像剛成親時那樣。
奶嬤嬤看著她這副模樣，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
她伺候賈敏三十多年，看著她從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長成明媚的少女，再到嫁入林家后步步為營。
她知道姑娘心里的苦，卻更清楚，有些錯犯了，不是一個孩子就能抹平的。
可她不敢說，只能反手握住賈敏的手，聲音哽咽：“會的……會的姑娘……您先養(yǎng)好身子，總能有法子的……”
賈敏卻像沒聽見她的話，只是盯著帳頂?shù)你y鉤，喃喃自語：“我要生個孩子……我一定要生個孩子……”
她的手無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依舊，卻仿佛已經(jīng)孕育了一個能拯救她的希望。
油燈的光暈在她臉上明明滅滅，映出她眼底的偏執(zhí)與絕望。
窗外的風卷著殘雨打在窗欞上，像誰在無聲地嘆息，而帳內的人，還在做著一個用孩子換回頭愛的、自欺欺人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