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的消息向來靈通,賈敏被禁足晚芳院、又為求子折騰得形銷骨立的事,沒幾日就傳回了老宅。
賈母聽聞時,正歪在暖閣的軟榻上,手里捻著串蜜蠟佛珠,眼瞧著鴛鴦在對面繡繃上描新得的海棠花樣。
暖閣里燒著銀絲炭,暖意融融,連空氣里都飄著淡淡的熏香,一派安逸閑適。
“……說是林姑爺把二姑娘禁了足,還聽說二姑娘為了求子,竟喝些亂七八糟的藥,把自己折騰得脫了形……”
來傳話的婆子話音剛落,賈母手里的茶盞“哐當(dāng)”一聲砸在旁邊的酸枝木小幾上。
青瓷茶盞沒碎,卻斜斜地歪在幾角,半盞溫?zé)岬挠昵褒埦疂娏顺鰜?,順著幾面淌下去,正好打濕了鴛鴦攤在膝上的繡繃。
淡青色的緞面上,剛用粉線描好的海棠花瓣頓時暈開一片水漬,像被揉皺了的春色。
鴛鴦嚇得手一抖,繡繃差點掉在地上,抬頭見賈母臉色煞白,嘴唇抿得緊緊的,握著佛珠的手都在發(fā)顫,忙不迭地起身:“老太太!您別動氣,仔細(xì)傷著身子!”
賈母卻像沒聽見,只盯著那片被打濕的繡繃,眼前晃過的卻是賈敏出嫁時穿著紅嫁衣的模樣,心頭一陣翻涌,喉間發(fā)緊,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這林家……是要把我的敏兒逼死嗎!”
“作孽?。 彼嬷目谥贝瓪?,眼圈霎時就紅了,“我的敏兒,那孩子自小嬌養(yǎng)著長大,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大兒媳邢夫人忙遞上帕子,勸道:“老太太別急,許是傳言夸大了,敏妹妹向來有主意,不會真吃虧的。”
“有主意?有主意能被人禁在院子里作踐自己?”
賈母狠狠瞪了她一眼,轉(zhuǎn)向二兒媳王夫人,“老二家的,備車!我要親自去揚州走一趟,看看我那苦命的女兒!”
王夫人不敢怠慢,連夜就打點好了行裝。
第二日天還沒亮透,賈府的角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三輛裝飾考究的馬車早已候在門外,頭一輛是賈母常坐的紫檀木車廂,鑲著黃銅活,掛著厚厚的青氈簾,車輪上裹著棉絮,走起來悄無聲息,正是府里最體面的那輛。
賈母被丫鬟們小心翼翼地扶上馬車,身上裹著件紫貂斗篷,臉色依舊沉郁。
邢夫人和王夫人緊隨其后,各自上了后面的馬車,隨行的還有三四個得力嬤嬤、十幾個精干丫鬟,連同車夫、護(hù)衛(wèi),前前后后竟有二三十人,隊伍浩浩蕩蕩,在熹微的晨光里,像一條移動的長龍,朝著揚州的方向趕去。
車簾放下的瞬間,賈母便閉上了眼,可腦子里全是賈敏小時候的模樣——梳著雙丫髻,穿著水紅綾子襖,跌跌撞撞跑過來喊“母親”,那聲音甜得像浸了蜜。
再想到傳來的消息,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手攥住,疼得喘不過氣。車軸滾動的“咕?!甭暲铮槐楸樵谛睦锬钸叮骸拔业拿魞?,你可得撐住,母親這就來護(hù)你了……”
一路上車輪滾滾,賈母靠在軟墊上,閉著眼卻沒合眼,想起賈敏出嫁時紅著眼說“娘放心,如海待我好”,再想到如今傳來的消息,眼淚就忍不住往下掉,沾濕了衣襟。
王夫人坐在自家馬車?yán)?,車簾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外面疾馳而過的樹影。
她端著茶盞的手穩(wěn)得很,指尖甚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輕快,方才在賈母面前強壓下的笑意,此刻正悄悄爬上眉梢。
說起來,她對賈敏這口氣,憋了可不是一天兩天了。
當(dāng)年她剛嫁入賈府,賈政雖說是二老爺,可她是正經(jīng)的官宦人家出身,原以為能在妯娌間抬起頭來。
偏賈敏那時常來府里,一口一個“大嫂”跟張夫人熱絡(luò),看向她時,眼神卻總帶著點輕慢。
有次在園子里賞菊,賈敏拿著她剛填的詞看了兩眼,就笑著對張夫人說:“大嫂你瞧,二嫂這詞是工整,可少了點靈氣,倒像是賬本上抄下來的?!?/p>
那話里的譏誚,像針?biāo)频脑谒纳稀?/p>
她知道賈敏是國公府嫡女,自幼跟著先生讀書,眼里瞧不上她這“只會算賬目”的二嫂。
可再如何,她也是賈政明媒正娶的夫人,賈敏不過是出嫁的姑娘,憑什么對她指手畫腳?
更讓她記恨的是,有回賈政夸她管家細(xì)心,被賈敏聽見了,竟轉(zhuǎn)頭對賈母說:“二叔是做大事的人,二嫂把家里管得再好,終究是內(nèi)宅婦人的算計,哪及得上大嫂心寬體胖,能為賈家開枝散葉?”
這話明著捧張夫人,暗地里卻貶她“生不出兒子”“格局小”,氣得她夜里偷偷抹淚,連帶著對大房都多了層隔閡。
這些年賈敏在林府風(fēng)光,嫁了探花郎林如海,夫妻恩愛,連賈母都時常念叨“敏兒福氣好”,她聽著,心里總像壓著塊石頭。
如今倒好,聽說賈敏被禁足,為了求子喝那些見不得人的藥,把自己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這不就是報應(yīng)么?
“奶奶,前面快到林府了。”貼身丫鬟金釧兒輕聲提醒。
王夫人斂了斂神色,將茶盞遞給丫鬟,理了理衣襟。
車窗外隱約能看見林府的影壁,她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冷笑。
等會兒見了賈敏,她自然要擺出妯娌情深的模樣,陪著賈母掉幾滴眼淚,說幾句“妹妹受苦了”的場面話。
可心里那點痛快,卻是藏不住的。
她倒要看看,這位自視甚高的林夫人,如今還有沒有當(dāng)年那股子傲氣,再對她露出半分輕慢來。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規(guī)律的聲響,像在為她積壓多年的郁氣,敲著輕快的節(jié)拍。
到了林府門前,林老夫人聞訊親自迎了出來。
兩位老夫人剛照面,賈母就拉住她的手,聲音發(fā)顫:“親家,我的敏兒呢?你讓我見見她!”
林老夫人臉上帶著幾分尷尬,嘆道:“老姐姐別急,敏丫頭是病著,我這就帶你去看她。”
一行人穿過抄手游廊,往晚芳院去。
越靠近那院子,賈母的心越沉——遠(yuǎn)遠(yuǎn)就聞見一股濃重的藥味混著香火氣,不像個貴婦人的居所,倒像座冷清的藥堂。
進(jìn)了院門,就見賈敏的奶嬤嬤正蹲在廊下抹淚,院里的石榴樹光禿禿的,地上還散落著幾片碎瓷,像是剛摔過東西。
賈母心里一揪,快步走進(jìn)正屋。
賈敏正坐在妝臺前,對著銅鏡發(fā)呆。
鏡子里的人面色蠟黃,眼窩深陷,鬢邊的白發(fā)竟比奶嬤嬤還顯目,身上那件素色夾襖松松垮垮,哪里還有半分當(dāng)年賈家二小姐的風(fēng)采?
聽見動靜,她茫然地回頭,看見賈母的瞬間,那點強撐的精氣神“唰”地散了,眼淚決堤似的涌出來:“娘!”
“我的兒?。 辟Z母沖過去抱住她,摸著她消瘦的后背,心疼得渾身發(fā)抖,“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他們林家是怎么待你的!”
邢夫人和王夫人站在一旁,見賈敏這光景,也紅了眼圈。
王夫人上前勸道:“敏妹妹,有老太太在,天大的事都別怕。”
賈敏靠在賈母懷里,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哭了半晌才抽噎著說:“娘,我沒錯……我只是想給老爺生個孩子……我生了孩子,他就不氣我了……”
賈母聽著這話,更是心疼又氣悶,拍著她的背道:“傻孩子!哪有拿自己性命折騰的?生不出孩子又如何?咱們賈家的姑娘,難道還怕在林家站不住腳?走,跟娘回家!這破地方咱不待了!”
這話一出,林老夫人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卻不好發(fā)作,只陪著笑道:“老姐姐息怒,都是一家人,敏丫頭是病糊涂了才說胡話?!?/p>
賈母卻不理她,只拉著賈敏的手:“敏兒,跟娘走!回賈家去,娘養(yǎng)著你,誰也不敢再委屈你!”
賈敏望著賈母,眼里閃過一絲渴望,可轉(zhuǎn)瞬又黯淡下去,她搖了搖頭,淚水又涌了上來:“娘,我走了,老爺就真的不要我了……”
她的話像根針,扎得賈母心口生疼。
是啊,這里還有她放不下的林如海。賈母看著女兒這副被執(zhí)念困住的模樣,終究是又氣又憐,摟著她的肩,在這滿是藥味的房間里,一聲聲地嘆著氣。
王夫人落在最后,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賈母身上,悄悄拽了拽貼身婢女金釧兒的衣袖,眼神示意她到廊下說話。
金釧兒是個機靈的,立刻會意,跟著王夫人走到月洞門后的陰影里。
“你附耳過來?!蓖醴蛉寺曇魤旱脴O低,指尖冰涼地攥著帕子,“方才進(jìn)府時,我瞧著云姨娘院里的丫鬟捧著安胎藥往這邊來,想必是有了月份的。”
金釧兒心里咯噔一下,見主母眼神陰鷙,忙低下頭:“奶奶的意思是……”
“那孩子留不得?!蓖醴蛉说穆曇粝翊懔吮?,“林如海如今對賈敏厭棄,若這庶子生下來,將來分薄了嫡子的份例不說,賈敏在林家更是半點指望都沒了?!?/p>
她頓了頓,語氣里添了幾分狠厲,“你找個由頭,讓人混進(jìn)云氏院里,瞅準(zhǔn)時機下手。記住,動靜要小,做得干凈些?!?/p>
金釧兒臉色發(fā)白,手指絞著衣角:“可……若是被發(fā)現(xiàn)了……”
“發(fā)現(xiàn)了便說是賈敏的意思?!蓖醴蛉死湫σ宦暎凵駫哌^遠(yuǎn)處晚芳院的方向,“她這些年在林府樹敵不少,性子又偏激,誰不信?再說……”
她湊近金釧兒耳邊,聲音更輕,“她爹娘弟妹都在榮國府莊子上討生活,她若是聽話,往后他們的月錢我加倍給;若是敢耍花樣……”
話沒說完,可那威脅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金釧兒打了個寒顫,看著主母眼底的寒光,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咬著牙應(yīng)道:“奴婢……奴婢曉得了?!?/p>
王夫人滿意地點點頭,理了理衣襟,又恢復(fù)了那副端莊持重的模樣,轉(zhuǎn)身往賈母那邊趕去。
走在抄手游廊上,看著廊外開得正盛的茶花,她嘴角勾起一抹隱秘的笑意。
誰還記得,當(dāng)年賈敏嫁入林家時,她送的那對銀質(zhì)妝匣里,每層屜底都鋪了薄薄一層“斷子草”的粉末?
那草性陰,常年接觸便會損了女子根本,悄無聲息,查無可查。
這些年她明里暗里給賈敏送的胭脂、香粉里,哪樣沒摻點手腳?
想生養(yǎng)?賈敏也配?
當(dāng)年賈敏拿著她的詞稿當(dāng)眾奚落,說她“不通詩書,配不上二哥”時,怎么就沒想過自己會有今日?
被夫家厭棄,被病痛纏身,連個孩子都留不住——這都是她活該!
王夫人走到正廳門口,聽見里面?zhèn)鱽碣Z母心疼的哭聲,立刻換上一副悲戚的神情,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推門走了進(jìn)去。
她要好好演這場“關(guān)切妯娌”的戲,至于金釧兒那邊,她有十足的把握——一個被拿捏住軟肋的丫鬟,總能辦好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