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河的低語如同冰針,穿透呼嘯的風雪鉆進艾朵的耳膜。那不是聲音,是無數(shù)意識碎片在粘稠的冥界氣息中溶解時發(fā)出的悲鳴。裂骨峽谷的出口像一道丑陋的傷疤,在他們身后緩緩閉合,將嘆息之壁和那竊取神光的祭壇留在更深的陰影里。前方,不再是枯萎平原那單調(diào)的灰白凍土,而是一片更為詭譎的景象——亡魂河到了。
河水并非流淌,而是凝滯。一種厚重的、閃爍著幽綠與暗藍磷光的粘稠液體,如同融化的劣質(zhì)琉璃,填滿了深不見底的河床。河面沒有波瀾,只有無數(shù)細小的漩渦無聲旋轉(zhuǎn),每一個漩渦中心都沉浮著一小塊半凝固的、散發(fā)著微弱光暈的“東西”。艾朵的瞳孔微微收縮,他能“看”到——那些是高度凝結(jié)的、被污染和遺忘的信仰碎片,是亡魂被冥界法則徹底消化前最后的殘渣,如同河床里沉淀的、散發(fā)著病態(tài)光芒的淤泥。河岸兩側(cè),是嶙峋峋的黑色礁石,上面覆蓋著一層不斷剝落又不斷凝結(jié)的灰白色骨粉,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陳腐花香與靈魂銹蝕的甜腥味,濃得化不開。
“這……就是亡魂河?”瑪爾莎的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她攙扶著艾朵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眼前的景象超出了她對“冥界邊緣”最恐怖的想象。格里恩長老則死死盯著河面那些沉浮的光點,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最深切的恐懼和敬畏,仿佛看到了歸宿本身。
艾朵沒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肩胛胛骨下那枚血契烙印上。自踏入亡魂河畔的范圍,烙印的搏動就變得異常劇烈,每一次搏動都像冰冷的鐵錘敲打靈魂,帶著一種惡毒的歡愉,仿佛在慶祝獵物終于踏入了陷阱的中心。與此同時,一股遠比石苔村遭遇的更龐大、更貪婪的冰冷意志,如同無形的冰山,正從河對岸緩緩迫近——那是收割者的意志,它果然在守株待兔。更遠處,枯萎平原方向,另外幾道同樣冰冷、同樣饑餓的氣息也在加速逼近,如同嗅到血腥的鬣鬣狗群。
“過河!”艾朵的聲音沙啞而急促,斬斷了瑪爾莎和格里恩的恐懼凝視。他掙脫瑪爾莎的攙扶,強忍著左臂的劇痛和烙印的灼燒感,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河岸?!罢覝\灘!或者……擺渡的痕跡!”他記得格里恩說過祖先的礦工有時會冒險渡河。
“不……不能過!”格里恩突然失聲尖叫,枯槁槁的手指死死指向河面一處看似平靜的水域。只見那里,一個緩慢旋轉(zhuǎn)的漩渦中心,一塊拳頭大小、散發(fā)著柔和白光的信仰結(jié)晶正緩緩下沉。就在它即將被粘稠的河水吞沒的剎那,異變陡生!
嗤啦——!
數(shù)道慘白、近乎透明的“手臂”猛地從河面下刺出!它們并非實體,而是由純粹的靈魂怨念和冰冷的冥界死氣構(gòu)成,速度快如閃電,瞬間纏繞住那塊信仰結(jié)晶,瘋狂地撕扯、吮吸!結(jié)晶的光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熄滅,最終化為烏有。而那幾道貪婪的“手臂”則滿足地縮回粘稠的河水中,消失不見。
“河噬者……”格里恩的聲音如同夢囈,充滿了絕望,“任何帶著‘光’的東西……都是它們的餌食……活人……更是上等的美味……”他踉蹌著后退,布滿皺紋的臉上毫無血色。
瑪爾莎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捂住了嘴。艾朵的心也沉了下去。強行渡河,無異于自殺。令牌雖能短暫逼退霧氣,但在這亡魂凝聚的河流里,效果必然大打折扣,更會如同黑夜中的火炬,吸引所有貪婪的亡魂和收割者的全力攻擊。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恐懼中流逝??菸皆较虻淖繁鴼庀⒃絹碓角逦踔聊茈[約聽到風聲中夾雜的、非人的低沉嘶吼。收割者的意志帶來的壓力也越來越強,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瑪爾莎焦急地四處張望,格里恩則癱坐在一塊冰冷的礁石上,眼神空洞,仿佛已經(jīng)認命。
就在這時,格里恩布滿老繭的手指無意中劃過礁石表面剝落的骨粉。他渾濁的眼睛猛地聚焦,像是想起了什么塵封的記憶。他哆嗦著從懷里貼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用油布層層包裹的破舊皮囊。他顫抖著打開,里面是幾塊灰撲撲的根莖碎塊,散發(fā)著一股艾朵熟悉的、苦澀的安魂草氣味,但似乎還摻雜了別的什么。
“安魂草……混合了……嘆息之壁的粉末……”格里恩的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他將皮囊里的粉末小心地倒在掌心,混合著礁石上的骨粉,“祖先……礦工……在河岸短暫休息時……用來安撫附近的亡魂……讓它們暫時……安靜……”
他抓起一把混合粉末,猛地朝靠近他們的一塊河面撒去!
粉末無聲地落入粘稠的河水中。奇跡發(fā)生了!那片區(qū)域原本細微的漩渦瞬間凝固,幾道剛剛探出水面、若隱若現(xiàn)的慘白“手臂”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繩索捆住,發(fā)出幾聲極其微弱、充滿困惑的嘶嘶聲,然后緩緩沉入河底,不再動彈!那片河面,竟然出現(xiàn)了短暫的、詭異的平靜!
“有用!”瑪爾莎驚喜地低呼。
艾朵眼中精光一閃!灰燼石!格里恩的“嘆息之壁粉末”里,必然含有高濃度的灰燼石成分!是灰燼石那種穩(wěn)定而奇異的輻射能量,加上安魂草的特性,暫時“安撫”了這些低等的亡魂聚合體!這并非驅(qū)散,更像是……一種短暫的麻痹!
“快!沿著河岸走!找能落腳的地方!”艾朵當機立斷。格里恩的發(fā)現(xiàn)是唯一的生機!他不再猶豫,強忍著烙印的劇痛,率先沿著河岸嶙峋峋的礁石區(qū),在骨粉覆蓋的狹窄邊緣艱難前行?,敔柹B忙攙扶住格里恩跟上。
格里恩一邊走,一邊不斷將混合粉末撒向靠近他們的河面,每一次拋灑,都能換來一小片河面的短暫平靜,為他們開辟出勉強通行的“安全區(qū)”。但每一次撒出粉末,他的臉色就更蒼白一分,手臂顫抖得更加厲害。這混合粉末,尤其是其中蘊含的嘆息之壁(灰燼石)成分,似乎對他衰老的身體產(chǎn)生了極大的負擔,每一次接觸都像是在汲取他的生命力。
亡魂河仿佛被激怒了。雖然格里恩的粉末能短暫麻痹靠近的河噬者,但整條河流卻像一頭被騷擾的巨獸,發(fā)出低沉而宏大的嗚咽。河面下,更多的陰影在匯聚、蠕動,冰冷的惡意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三人的心神?,敔柹挥X得頭痛欲裂,腳步越來越沉重。艾朵肩后的血契烙印更是如同烙鐵般灼熱,每一次搏動都提醒著他收割者正在河對岸冷眼旁觀,如同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等待著獵物力竭。
“前面!有東西!”瑪爾莎突然指著前方一處突出的巨大黑色礁石喊道。那礁石下方,河水的顏色似乎略淺一些,隱約能看到河床的輪廓,像是一處淺灘。更關(guān)鍵的是,淺灘邊緣的泥濘濘中,半埋著一截腐朽的、布滿藤壺的黑色木樁——那是擺渡船的系纜樁!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絕望的黑暗中搖曳。他們加快了腳步。
然而,就在距離那處淺灘不足百步,繞過一塊巨大礁石的瞬間,一股極其陰寒、凝聚如實質(zhì)的亡魂怨念,如同潛伏已久的毒蛇,猛地從礁石陰影中撲出!它比之前的河噬者更凝實,形態(tài)隱約像是一個扭曲的、溺死的人形,兩點幽綠的光芒在它頭部的位置瘋狂閃爍,帶著刻骨的惡毒,直撲隊伍中間、最虛弱的格里恩!
事發(fā)突然!格里恩正全神貫注于向另一側(cè)河面撒粉,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瑪爾莎的尖叫卡在喉嚨里!
艾朵瞳孔驟縮!轉(zhuǎn)身、拔匕(盡管它已經(jīng)崩口)、格擋,一系列動作在重傷的身體下慢了半拍!冰冷的亡魂怨念已經(jīng)觸及格里恩的后背!
“呃啊——!”格里恩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非人的慘嚎!他身體劇烈抽搐,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變得如同尸體般灰??!那亡魂怨念如同跗跗骨之蛆蛆,瘋狂地鉆進他的身體,試圖吞噬他殘存的生命力和靈魂!他手中裝著混合粉末的皮囊脫手飛出,掉落在冰冷的骨粉中。
致命的危機!格里恩是唯一能短暫安撫河噬者的人!失去他,淺灘近在咫尺也毫無意義!
艾朵眼中寒光爆射!他沒有沖向格里恩,反而猛地撲向那掉落的皮囊!在亡魂怨念徹底吞噬格里恩之前,他一把抓起皮囊,將里面剩余的混合粉末,連同沾染的骨粉,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那團纏繞著格里恩的亡魂怨念!
噗!
粉末如同灰色的煙霧爆開,瞬間籠罩了格里恩和那亡魂!灰燼石那穩(wěn)定而奇異的輻射能量混合著安魂草的氣息,如同強效的鎮(zhèn)靜劑,讓那瘋狂撕咬的亡魂怨念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嘯,動作猛地一僵!
就是這一僵的瞬間!
艾朵左手閃電般探入懷中,死死握住那枚冰冷的黑白令牌!他不再壓制血契的灼痛,反而將這股劇痛連同靈魂深處那份被逼入絕境的暴戾與守護的決絕,瘋狂地注入令牌!
嗡——!
令牌爆發(fā)出刺目的混沌灰光!光芒并非攻擊,而是形成一股強大的、帶著“秩序”束縛意志的引力場!目標——那被粉末麻痹、短暫僵硬的亡魂怨念核心!
嗤啦!
如同燒紅的鐵鉗夾住寒冰!那團亡魂怨念被無形的力量強行從格里恩身上撕扯下來!它劇烈掙扎、扭曲,發(fā)出無聲的哀嚎,卻被令牌的力量死死禁錮在原地,構(gòu)成它身體的怨念能量如同沸湯潑雪般迅速蒸發(fā)、消散!最后一點幽綠光芒熄滅,它徹底化為一股冰冷的黑煙,被亡魂河的氣息同化吸收。
格里恩軟軟地倒在地上,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臉色灰敗如同死人,但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他暫時活了下來,但生命之火如同風中之燭,靈魂遭受了重創(chuàng)。
瑪爾莎撲到格里恩身邊,眼淚無聲地滾落,手忙腳亂地想做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能為力。
艾朵單膝跪地,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的灼痛。強行催動令牌撕扯亡魂,對他本就瀕臨崩潰的靈魂是雪上加霜。眼前陣陣發(fā)黑,血契烙印的搏動如同擂鼓,瘋狂提醒他收割者即將到來。
就在這時,他握著令牌的手猛地一震!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帶著一絲契約規(guī)則之力的精神印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順著剛才撕扯亡魂的“秩序”之力,反向傳遞進了他的意識!
一幅極其模糊、破碎的畫面瞬間閃過腦海:
一只覆蓋著精致黑甲、刻有白骨天平徽記的手,正將一塊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黑色骨片,按進亡魂河畔的淤泥中。
骨片融入淤泥的剎那,周圍一小片區(qū)域的亡魂像受到召喚般,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有規(guī)律的漩渦運動。
一個冰冷的、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意念烙印在骨片上——“哨標:血契追蹤節(jié)點,序列七。”
冥界契約官!是契約官級別的高階存在提前在河畔埋設(shè)的追蹤節(jié)點!它不僅能強化血契的感應(yīng),還能在一定程度上引導(dǎo)附近的亡魂,為收割者指引最精確的方向!剛才那個偷襲的亡魂,絕非偶然!
真相如同冰冷的河水澆下。這亡魂河畔,早已被布置成了針對他的精密陷阱。淺灘是誘餌,渡河是死路,連河岸的“安全”路徑,也布滿了致命的眼線!
“走……走……”地上的格里恩突然掙扎著發(fā)出微弱的聲音,灰敗的手指顫抖地指向淺灘的方向,“船樁……下面……祖先……挖過……臨時……藏身洞……”
艾朵猛地抬頭。淺灘邊緣,那腐朽的黑色船樁下方,礁石的陰影里,隱約可見一個被藤蔓和骨粉半掩蓋的、極其狹窄的縫隙!
希望的火苗再次燃起,微弱卻頑強。
“瑪爾莎!帶他過去!快!”艾朵低吼著,強撐著站起來,擋在兩人和淺灘之間,面朝亡魂河與追兵的方向。他抽出那柄豁口的短匕,左手再次握緊令牌,冰冷的玉石下是翻騰的力量與劇痛。肩后的血契烙印灼熱得如同巖漿,他知道,收割者的目光,已經(jīng)穿透了河面的濃霧,牢牢鎖定了他的位置。
亡魂河的低語變得更加喧囂,仿佛在迎接即將到來的盛宴??菸皆姆较颍菐椎镭澙返臍庀⒁呀?jīng)近在咫尺,風中傳來了石像鬼那特有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
抉擇的時刻,就在此刻。是帶著格里恩躲進那未知的洞穴,在黑暗和追捕中茍延殘喘?還是……
艾朵的眼神沉靜如萬年寒冰,嘴角卻勾起一絲近乎瘋狂的弧度。他緩緩抬起握著令牌的手,對準了亡魂河那粘稠的水面。令牌溫潤的表面下,混沌的灰光再次開始流轉(zhuǎn)。
河對岸,收割者那龐大而扭曲的輪廓,在翻滾的灰霧中若隱若現(xiàn),兩點猩紅的光芒如同地獄的燈塔,穿透了死亡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