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爆炸聲像平地驚雷，在縣城上空炸得粉碎。那一下震得城墻磚縫里的積塵簌簌往下掉，連城西破廟里的老鐘都被震得嗡鳴不止。憲兵隊駐地的炮樓塌了半邊，木料與磚石混著殘肢斷臂堆成小山，加藤那頂鑲著櫻花徽章的軍帽被氣浪掀到墻頭上，帽檐還滴著血。
“全體玉碎！”通訊兵站在華北駐軍司令辦公桌前，話音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司令把黃銅電話機往墻上摜，機身撞碎時濺出的零件擦過通訊兵的耳朵?！鞍烁裱缆?！”他一腳踹翻烤火盆，火星子燎著地毯，“命令！調(diào)山田中隊過去！把縣城翻過來也要找出兇手！”
三天后，山田帶著大隊鬼子兵開進縣城。這小個子鬼子總愛佝僂著背，金絲眼鏡后的眼睛瞇成兩條縫，看人時卻像鷹隼盯著野兔。他剛下卡車就牽著狼狗往炮樓廢墟走，軍靴踩在碎玻璃上咯吱響。狼狗在斷墻邊扒出半只軍靴，他蹲下身用戴白手套的手指戳了戳靴筒里的肉末，鏡片反射著陰光：“周小天？”
周小天正縮在街角不敢上前，聽見招呼。他深吸一口氣，把手在褲腰上蹭了蹭，顛顛地跑過去，到離山田三步遠的地方猛地頓住——那東洋刀的刀刃在日頭下閃著冷光，他身上的汗毛唰的立起來，頭上的汗不覺的流下來。
“太君！”周小天把頭埋得快抵到胸口，“偵緝隊長周小天，對皇軍忠心耿耿！”他特意把“耿耿”兩個字咬得很重，唾沫星子濺在自己鞋面上。
山田的手指在刀鞘上敲了敲：“炮樓，誰干的？”
周小天的哭聲來得比尿意還快，他抽噎著往地上蹲，像是要給死去的爹哭喪：“太君！是抵抗軍！我爹周大拿，維持會長??！也被他們殺了……”他偷瞄著山田的臉色，見對方?jīng)]作聲，哭得更兇了，“太君一定要為我們報仇??！抓住他們，扒皮抽筋！”
山田突然轉(zhuǎn)身，狼狗“嗷”地撲向周小天腳邊的石子。周小天嚇得一哆嗦，看著鬼子兵的皮靴消失在巷口，后背的冷汗把褂子都浸透了。
“隊長，皇軍說啥了？”劉歪嘴湊過來，齜著黃牙笑。他那只歪嘴是小時候被驢踢的，一笑就更歪得厲害，像是嘴角掛了塊爛肉。
周小天猛地站起來，一腳踹在劉歪嘴膝蓋上：“滾！”他現(xiàn)在煩透了這張歪嘴——剛才要是被皇軍看見這副尊容，保不齊以為他們在嘲笑皇軍。
憲兵隊占了原來的縣政府，門口架起的九二式重機槍黑洞洞的，像只盯著肥肉的狗。狼狗趴在門房邊吐舌頭，鐵鏈子繞著門柱纏了三圈。四角的崗樓剛搭好，探照燈的光柱掃過街面，把墻根下打盹的乞丐照得像尊白瓷像。
午夜十二點，座鐘的銅錘敲得格外響。山田在辦公室踱來踱去，軍靴在地上咔咔作響。他從抽屜里抽出張照片，上面加藤笑得露出金牙，旁邊站著個穿和服的女人。山田用手指摩挲著女人的臉，突然把照片按在桌上，眼里露出狼一樣的兇光。
和順糧行的后院里，王亮正盯著房梁上的蜘蛛發(fā)呆。小武蹲在他旁邊擦槍，槍管擦得能照見人影：“隊長，白天看見山田帶著狼狗在炮樓那兒轉(zhuǎn)，那狗聞著廢墟直打噴嚏?！?/p>
王亮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胡茬扎得手心發(fā)癢：“這老鬼子不簡單?！彼蝗幌肫鹗裁磥怼靶∥洌裢砦以谇霸赫緧?。”
黑龍嶺的月亮掛在松樹枝椏間，像枚生了銹的銅錢?？〗馨鸭为劻钔郎弦慌?，黃紙的邊角被山風(fēng)吹得卷起來：“二叔！上峰說了，這是大捷！”他指著電報上的字念，“‘游擊縱隊林耀武部，于鬼子眼皮底下冒死掘洞，斃敵三十余，炸毀炮樓一座，實乃我軍之楷?！獞?zhàn)區(qū)司令都在委員長面前夸你呢！”
耀武正用破布擦步槍，聞言只是笑了笑：“抗日不是為了這個?！?/p>
“五千大洋！”俊杰把一個沉甸甸的木箱子推過來，“還有兩挺捷克式，一門迫擊炮！”
耀武的眼睛亮了。他自打從正規(guī)軍里逃出來，就再沒摸過迫擊炮。那玩意兒的炮口朝天時，像極了老家祠堂里的銅鐘?！芭趶椖兀俊?/p>
“十發(fā)?！笨〗芷财沧欤吧厦嬲f金貴，得省著用。”
耀武已經(jīng)扛起箱子跑了，聲音從風(fēng)里飄過來：“夠了！打鬼子一炮就夠本！”
縣城里，周小天正對著鏡子試新制服。治安大隊隊長的肩章是黃銅的，比偵緝隊氣派多了。他把劉歪嘴叫到跟前，用手指戳著對方的歪嘴：“現(xiàn)在你是偵緝隊長了，炸炮樓的案子交給你了，山田的狼狗可不是吃素的，你好自為之吧！”
劉歪嘴立馬挺直腰板，那只歪嘴笑得更歪了：“隊長放心！我這就帶人去查！”他現(xiàn)在走路都帶著風(fēng)，偵緝隊的弟兄們見了他都得喊“劉隊”，比以前在周小天手下當(dāng)副隊長強多了。
三天功夫，治安隊招了百十來號人。縣西頭的賭徒李四，左手缺根食指——是出老千被人剁的；南巷的大煙鬼趙三，瘦得像根柴火，槍都快扛不動；還有幾個是剛從牢里放出來的慣偷，褲腰上還別著開膛的刀片。周小天不管這些，只要敢扛槍，就給套制服：“往城門口一站，就得讓老百姓看見就哆嗦！”
維持會長也沒人敢當(dāng)了，周小天推薦喬弘深，當(dāng)然他是有私心的，這個肥缺不能讓給別人，還是在自己人手里安心。
城里的日子又回到了過去。治安隊的人端著槍在城門口站崗，看見進出的人員車輛，無論啥都要雁過拔毛；街上巡邏的，買東西不給錢，還得讓掌柜的倒貼煙卷。劉歪嘴更狠，天天抓人，帶著人挨家挨戶查“良民證”，弄的滿大街雞飛狗跳的，看到稍有不順眼就往偵緝隊帶，出來時準(zhǔn)得脫層皮。
這天晌午，山田的電話打到了偵緝隊。劉歪嘴接電話時手都在抖，聽筒里的日語像針一樣扎耳朵：“太君叫我？”
他跑到憲兵隊時，山田正坐在藤椅上喝茶。茶葉是剛從日本運來的，沫子漂在水面上像層綠苔?！皠㈥犻L，”山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爆炸案，有進展？”
劉歪嘴立馬弓起腰，像只啄米的雞：“太君！炮樓周圍的住戶全抓了！張寡婦說，前段時間有人租了她的房當(dāng)倉庫，炮樓炸了后，房子那兒就沒人來了”他壓低聲音，“那房子離炮樓不到五百米！”
山田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很好。”他拍了拍劉歪嘴的肩膀，力道不大，卻讓劉歪嘴像得了塊骨頭的狗，渾身顫抖?！坝袘岩傻?，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不說實話死啦死啦的！”
“效忠大日本帝國！效忠山田隊長！”劉歪嘴梗著細脖，“啪”地立正，歪嘴扯得更歪了，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他覺得現(xiàn)在渾身是勁，哪怕讓他去啃炮樓的磚頭，他都能啃出個窟窿。
王亮是在后晌出的城。他看見偵緝隊把李木匠的兒子拖走了——那孩子才十三，就因為罵了句“狗漢奸”。他攥著袖管里的駁殼槍，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快馬加鞭往黑龍嶺趕，馬蹄子濺起的泥點糊了半條褲腿。
“老鬼子山田是只笑面虎?！蓖趿涟巡菝蓖郎弦凰ぃ皠⑼嶙炷菞l狗，鼻子比狼還靈?！?/p>
耀武正往步槍里壓子彈，彈殼落在石桌上叮當(dāng)作響：“糧行不能待了?！彼炎詈笠活w子彈推上膛，“今晚就撤?！?/p>
“城門天擦黑就關(guān)。”王亮在地上畫著城門的樣子，“城門崗?fù)蓚€治安軍，城門樓一個鬼子，槍都架在垛口上?！?/p>
耀武用樹枝敲了敲“城門樓”：“我?guī)z人進城，在東門接應(yīng)你們。另外讓鐵蛋帶長槍隊在城外接應(yīng)，以防萬一?！?/p>
王亮趕回糧行時，太陽剛挨到西邊的城墻。小武正往油布包里塞子彈，見他進來趕緊迎上去：“隊長，偵緝隊的人這兩天總在對門茶館喝茶，眼睛直往咱這兒瞟?！?/p>
“收拾東西?！蓖趿两忾_包袱，把駁殼槍別在腰后，“只帶武器和換洗衣物，其他全留下。”
角落里傳來嘟囔聲，小馬正對著幾尺洋布唉聲嘆氣——那是他打算過年給他娘做棉襖的。王亮走過去低聲說：“我們是去戰(zhàn)斗，帶著這些，能跑過鬼子漢奸嗎！”
說完王亮又出去通知那兩個“安全點”的隊員，命令他們停止活動潛伏待命。
其實劉歪嘴早就盯上糧行了。他蹲在茶館里，看著糧行的伙計們進進出出，歪嘴笑得像只偷著雞的狐貍：“太君，和順糧行肯定有問題！”他對著電話說道。
山田在電話那頭呷了口茶：“等天黑，他們統(tǒng)統(tǒng)的睡覺了”他看著窗外的夕陽，把“一網(wǎng)打盡”四個字說得輕描淡寫，像在說今晚吃壽司。
天黑透時，糧行周圍的墻根下突然冒出許多黑影。劉歪嘴蹲在對面的屋檐下，數(shù)著糧行的窗戶——一共五扇，都黑著燈，像瞎了的眼睛。他舔了舔歪嘴，心里盤算著：抓住王亮，就能升治安大隊隊長了，到時候讓周小天給老子擦靴子。
后院里，王亮正擦駁殼槍。槍管上的反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小郭推門進來，聲音壓得像蚊子哼：“隊長，外面全是鬼子！”
王亮把槍往腰里一別：“小武帶弟兄們進地道，快！”他掀開門后破甕的蓋板，下面的地道口黑黢黢的，像口深井。
“隊長你呢？”小武拽著他的胳膊，手心里全是汗。
“我斷后?！蓖趿涟岩活w手榴彈塞進小武手里，“到了東門，找耀武匯合?！彼屏诵∥湟话眩翱?！”
王亮摸到前院時，隱約聽見街上傳來腳步聲。他把一顆手榴彈的弦綁在門栓上，引線繞著門框纏了兩圈，像條毒蛇。躲在廚房門后，他看見月光把窗紙映得發(fā)白，能數(shù)清窗欞上的裂紋。
山田抬腕看表，秒針“咔噠”跳過十二點。他猛地揮手，兩個鬼子兵抱著機槍沖出去，“噠噠噠”的槍聲震碎了夜的寂靜。子彈打在門板上，木屑飛得像雪花。
“沖！”劉歪嘴扯著嗓子喊，他覺得這時候的自己像個將軍。幾個漢奸踹開門，剛邁過門檻，就聽見“轟”的一聲——手榴彈在門后炸開，最前面的兩個漢奸像被風(fēng)吹的稻草人，飛起來撞在對面的墻上，血順著墻縫往下流。
“八嘎！”山田拔出指揮刀，刀尖指著糧行，“射擊！”
機槍、步槍、手榴彈的聲音混在一起，把糧行的瓦片震得嘩嘩往下掉。劉歪嘴踹著趴在地上的漢奸：“起來！給老子沖！”他揪著一個漢奸的衣領(lǐng)往前拖，那漢奸的褲襠濕了一片，一股騷臭味飄在風(fēng)里。
槍聲稍歇時，劉歪嘴第一個沖進去。他舉著槍，歪嘴咧得老大——只要抓住王亮，功名利祿就全來了。可剛沖進后院，就聽見“啪”的一聲，他覺得肩頭一熱，低頭看見血從制服里冒出來，像朵爛桃花，眼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
王亮看著倒在地上的劉歪嘴——那歪嘴還張著，像是有話沒說完。他貓腰跳進地道，身后的槍聲又響了起來，子彈打在廚房門板上，“啪”“啪”地響。
山田走進后院時，看見的只有滿地的彈殼。他一腳踹翻腌菜缸，咸菜湯濺了周小天一身。周小天剛被提拔為治安大隊隊長，正想在皇軍面前表現(xiàn)表現(xiàn)，卻被這股酸臭味嗆得直皺眉。
“這里有個洞！”一個漢奸指著門后打碎的破甕，聲音抖得像篩糠。
山田的指揮刀劈在石板上，火星四濺：“搜！”
手榴彈扔進地道，爆炸聲悶悶的，像有人在地下放了個響屁。劉歪嘴的人哆哆嗦嗦地往下跳，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里亂晃，照見的只有四下飛揚的塵土。
樹林里的地道出口，野草被風(fēng)吹得沙沙響。山田看著黑黢黢的洞口，突然大吼：“全城搜捕！”他鬼哭狼嚎的聲音在林子里撞來撞去，驚起一片飛鳥。
東門口，耀武正盯著城門樓的燈光。那盞馬燈忽明忽暗，像只垂死的眼睛。突然，槍聲，爆炸聲從城里傳來，他猛地站起來：“動手！”
兩個隊員像貍貓一樣躥到崗?fù)み?，治安軍剛摸起槍，就被槍托砸在太陽穴上。“饒命！”他們跪在地上磕頭，帽子滾到耀武腳邊?！敖壠饋怼?，耀武低聲說。
這時城門樓的鬼子開了槍，子彈擦著耀武的耳朵飛過。耀武抬手一槍，鬼子一頭栽下來，帶著那盞馬燈也“哐當(dāng)”掉下來，城門樓頓時黑了。他打開城門的鐵拴：“快！打開城門”，兩個隊員飛身過來幫忙。一行黑影直奔城門，耀武高喊：“王亮我在這里！”
聽到隊長的聲音，小郭馬上帶著人跑過來，褲腿上還沾著泥：“林隊長！王隊長在后面掩護大家，馬上過來！”
耀武的心猛地揪緊。他手撫城門往城里望，黑暗里的槍聲像催命符，一陣緊似一陣。
突然，一個人影踉蹌著地跑過來，右手捂著左肩，是他，是王亮—他的戰(zhàn)友，他的好兄弟，看來是負了傷。
“王亮！”耀武飛奔過去扶住他，急切的問：“傷那了，要不要緊？”王亮咧嘴一笑，露出白牙：“都……都出來了？”“都在等你呢！”
“走！”耀武架著他往城外跑，隊員們緊緊跟在后面。像利劍一樣刺向黑暗！
山田趕到東門時，看到打開的城門，躺在血泊里的鬼子兵，氣的暴跳如雷，對著被綁起來的兩個治安軍唰唰唰就是兩刀，只見兩具沒頭的尸體倒在地上。
死尸脖子上的血竄起老高，濺了周小天一臉。看著兇神惡煞的老鬼子山田，周小天不由自主的跪在旁邊，臉上濺的血已經(jīng)凝固了，像塊暗紅的疤。山田的指揮刀“唰”地劈過去，周小天嚇得屎尿齊流，一股臭味在夜風(fēng)里散開。
老鬼子收起刀，看著黑漆漆的城外。只聽見呼呼的風(fēng)，看不到敵人的蹤影。他突然笑了，鏡片后的眼睛亮得嚇人——跑了的獵物，才更有意思。
周小天趴在地上，聽見狼狗舔舐血污的聲音，牙齒抖得像打擺子。遠處的天際線泛起一絲魚肚白，可這縣城，卻比昨夜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