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終于安靜下來。
素心被帶走了，阿翠和其他下人也被蕭遠琛揮退，偌大的房間里，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空氣中還殘留著方才的緊張與血腥味，混合著淡淡的熏香，形成一種詭異的氛圍。
我站在原地，低著頭，看著自己繡鞋上精致的珍珠，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重生以來，我滿心滿腦都是復仇，是如何揭穿素心的真面目，如何保全沈家。可當蕭遠琛真的站在這里，帶著熟悉的沉木香氣息，將我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下時，我前世所有的委屈、悔恨和思念，如潮水般洶涌而來，幾乎要將我淹沒。
我好想撲進他懷里，告訴他我有多想他，告訴他我錯了，我不該不信他，不該聽信讒言，不該將他越推越遠?？晌也荒?。
現(xiàn)在的我，只是十五歲的沈芷蘿，一個剛剛與他定下婚約、還未出閣的少女。我們之間，還隔著禮教的鴻溝，隔著尚未完全建立的信任。
“阿蘿?！彼_口了，聲音比剛才柔和了許多，卻依舊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凝重，“過來坐?！?/p>
我順從地走到窗邊的軟榻上坐下，他則坐在了我對面的椅子上，親自為我倒了一杯熱茶，推到我面前。
“嚇壞了吧？”他看著我，深邃的眼眸里映著燭火，也映著我有些蒼白的臉。
我搖了搖頭，捧起茶杯，感受著掌心的溫度。我沒有喝，只是低聲說：“讓殿下見笑了?！?/p>
“見笑？”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孤的疏忽，才讓你身邊藏了如此禍患，險些釀成大錯，該說抱歉的是孤才對?！?/p>
他的坦誠讓我有些意外。上一世，他也是這般，從不推卸責任。只是那時的我，被驕縱和嫉妒蒙蔽了雙眼，總覺得他是在說場面話，是在敷衍我。
“殿下言重了。”我輕聲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誰又能想到，一個跟了我五年的人，竟會包藏如此禍心。”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彼麌@了口氣，目光變得悠遠而復雜，“孤也沒想到，老三他……竟會用如此下作的手段?！?/p>
提到蕭遠承，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凜冽的殺意。他看著我，鄭重地說道：“阿蘿，你放心，這件事，孤絕不會善罷甘休。無論是誰，敢動孤的人，孤定要他付出代價。”
“孤的人……”
這三個字，像一顆石子投入我平靜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前世，他也曾無數(shù)次這樣說過，可我卻總覺得，他口中的“他的人”，指的是太子妃這個身份，而不是我沈芷蘿這個人。
我抬起頭，迎上他專注的目光，那里面沒有敷衍，沒有帝王的權衡，只有純粹的、不加掩飾的維護。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殿下，”我鼓起勇氣，問出了一個埋藏心底很久的問題，“您……為何會選我做太子妃？”
這個問題，我上一世也問過。那時我們新婚燕爾，我嬌嗔地偎在他懷里，問他為何在京城眾多貴女中，偏偏選中了我。
他當時是怎么回答的？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捏了捏我的鼻子，說：“因為你是沈大將軍的嫡女，是父皇親選的，也是最適合站在孤身邊的女人。”
那個答案，標準得無懈可擊，卻也冰冷得讓我心寒。我想要的，從來不是“最適合”，而是“非你不可”。從那時起，我就認定，他娶我，不過是一場政治聯(lián)姻。
可現(xiàn)在，我看著他的眼睛，忽然想再聽一次他的答案。
蕭遠琛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問這個，他微微一怔，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一絲極淡的笑意。那笑意很淺，卻讓他整個人都柔和了下來。
“為何選你？”他重復了一遍，目光落在我臉上，仿佛在透過我看很久以前的時光，“因為，八年前，在護國寺的桃花林里，有個穿著紅裙子的小姑娘，給了迷路的我半塊桂花糕，還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別怕，我讓我的護衛(wèi)送你回家！’”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護國寺……桃花林……紅裙子的小姑娘……
記憶的碎片紛至沓來，我猛然想起，七歲那年，母親曾帶我去護國寺上香。我貪玩，一個人偷偷溜去了后山的桃花林，結果遇到了一個比我大幾歲、穿著普通衣衫卻長得極好看的小哥哥。他好像和家人走散了，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樹下，看起來有點可憐。
于是，我便將懷里揣著的、準備自己吃的桂花糕分了他一半，還很豪氣地拍著胸脯說要保護他。
后來，我的護衛(wèi)找到了我，也找到了他。我只記得，他的家人很快就趕來了，是一群看起來很厲害的大人，將他恭恭敬敬地接走了。我當時年紀小，轉頭就把這件事忘了。
我從不知道，那個小哥哥，竟然就是當年的皇子，如今的太子，蕭遠琛！
“你……你……”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指著他，半天沒能組織好語言。
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想起來了？”
我呆呆地點了點頭。
“從那天起，孤就記住了你。”他緩緩說道，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后來，孤常聽父皇提起沈大將軍的赫赫戰(zhàn)功，也常聽母后夸贊沈家嫡女聰慧過人，知書達理……孤才知道，原來你叫沈芷蘿?！?/p>
我的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發(fā)燙。聰慧過人？知書達理？這說的是我嗎？我明明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驕縱跋扈，不學無術??！
“后來，孤又見過你幾次。”他繼續(xù)說，“一次是在上元節(jié)的燈會上，你為了搶一盞兔子燈，跟永安侯家的小公子吵得不可開交，最后還是用銀子砸贏了。還有一次，是在你父親的慶功宴上，你喝多了酒，抱著一根柱子，非說那是你的寶馬，誰也不許碰?！?/p>
我的臉已經(jīng)燙得可以烙餅了。這些……這些全是我干過的蠢事！他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看著我窘迫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的樣子，蕭遠琛終于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很好聽，像是醇厚的酒，讓人微醺。
“孤那時就在想，”他收斂了笑意，目光灼灼地看著我，“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這樣鮮活的女子。她會為了半塊桂花糕對陌生人施以善意，也會為了喜歡的燈籠跟人爭得面紅耳赤。她會驕縱，會任性，會犯蠢，但她的眼睛里，始終有光?！?/p>
“所以，當父皇問孤，意屬何人時，孤毫不猶豫地，選了你?！?/p>
“阿蘿，孤選你，不是因為你是沈將軍的女兒，也不是因為你‘適合’做太子妃。而是因為，孤想把那束光，永遠留在身邊?！?/p>
我的心，在這一刻，被狠狠地擊中了。
原來……是這樣。
原來，他對我，并非全無情意。原來，我所以為的政治聯(lián)姻，在他那里，竟有著如此溫暖的開端。
而我上一世，都做了些什么？
我親手將他推開，用冷漠和猜忌，一點點磨滅了他眼中的光，也熄滅了我自己的。
眼淚，毫無預兆地滑落。我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悔恨，因為感動，也因為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悅。
蕭遠琛見我哭了，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他站起身，走到我身邊，笨拙地想要替我擦眼淚，伸出手，卻又覺得不妥，停在了半空中。
“怎么了？是孤說錯什么了嗎？”他緊張地問。
我搖著頭，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哽咽著說：“殿下，我……我只是高興。”
“高興？”他顯然不解。
“嗯?！蔽抑刂氐攸c頭，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高興，原來殿下……也是喜歡我的。”
這句話，我說得直白而大膽，完全不像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
蕭遠琛愣住了，他大概沒想到我會這么說。他的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變紅了。這位在朝堂上殺伐決斷、讓無數(shù)官員畏懼的太子殿下，此刻竟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有些不知所措。
看著他難得一見的窘迫模樣，我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哭一笑，仿佛將我心中積壓了兩世的郁氣都抒發(fā)了出來。
氣氛，在這一刻，變得前所未有的輕松和融洽。
我們又聊了許多，從兒時的趣事，聊到京中的見聞。我發(fā)現(xiàn)，拋開偏見和誤會之后，與他相處，是如此的舒服。他博聞強識，見解獨到，卻又懂得傾聽，不會讓人感到壓迫。
我將自己從前對他的種種誤解，都半真半假地說了出來。我說我以為他嫌我粗鄙，不喜我舞刀弄槍；我說我以為他更欣賞那些溫柔賢淑的大家閨秀；我說我以為他送我鐲子，只是在完成一項任務。
每當我說完一條，他都會認真地、耐心地為我解釋。
他說，他從未嫌我粗鄙，將門虎女，本就該有幾分英氣，那才是沈家的風骨。
他說，溫柔賢淑固然是好，但他更喜歡的，是我的真實與率性。
他說，那只鐲子，是他親自去玉器行，從上百件珍品中挑選出來的，因為他覺得那溫潤的羊脂玉，最襯我的膚色。
原來，我所有的“我以為”，都只是我以為。
我們之間的信息差，大到足以隔開兩世的人生。上一世，我不問，他不說，誤會便如同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最終將我們兩人都壓得粉身碎骨。
而這一世，我問了，他也說了。那些曾經(jīng)堅不可摧的隔閡，便如冰雪消融，不復存在。
天色漸晚，蕭遠琛起身告辭。
我送他到門口，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月光灑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銀邊。
“阿蘿，”他忽然開口，“素心的事情，你不必擔心，交給孤。從今往后，不會再有任何人，能傷害你。”
他的語氣很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點點頭，輕聲說：“我相信殿下。”
是真的相信。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我站在廊下，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久久沒有動彈。
阿翠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來，為我披上一件外衣，輕聲說：“小姐，夜深了，起風了。”
我回過神，拉了拉身上的披風，輕聲問她：“阿翠，你恨我嗎？”
阿翠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眼眶卻紅了：“奴婢不敢。奴婢只謝小姐今日的救命之恩和信任之恩。”
我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手：“以前是我糊涂。從今往后，不會了?！?/p>
是啊，不會了。
素心只是蕭遠承棋局上的一顆廢子，真正的大魚，還在后頭。
蕭遠承，上一世你害我家破人亡，這一世，我會讓你嘗嘗，什么叫一無所有，萬劫不復！
我的眼神，在清冷的月光下，變得無比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