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方小小的手帕上,那枚碎玉在昏黃的燭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諷刺的光。
阿翠的哭聲戛然而止,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素心,眼神里充滿了被背叛的傷痛和后怕。如果不是我今日一反常態(tài),她的下場可想而知。
而素心,她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盡,最后只剩下一片死灰。她癱軟在地,身體抖如篩糠,嘴里喃喃自語:“不……不是的……這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那它為何會出現(xiàn)在你的枕下?難不成,是阿翠趁我們不備,偷偷跑去你的房間,將這碎片栽贓給你,再跑回來跪在這里等著被我發(fā)現(xiàn)?”
這番話漏洞百出,荒謬至極,卻恰恰是上一世我用來定阿翠罪的邏輯。如今從我嘴里說出來,每一個字都像一記耳光,狠狠地扇在素心的臉上。
她猛地抬起頭,膝行幾步,爬到我的腳邊,抓住了我的裙擺。那張曾經(jīng)讓我無比憐惜的臉上,此刻寫滿了驚惶與哀求:“小姐!您聽我解釋!一定是有人陷害我!小姐,我們情同姐妹,您忘了么?小時候您落水,是奴婢第一個跳下去救您的!您忘了么?您最愛吃的芙蓉糕,每次都是奴婢親手為您做的!您怎么能為了一個粗使丫頭,就懷疑奴婢呢?”
她開始細數(shù)往日的恩情,每一個字都帶著哭腔,聽起來情真意切。
若是從前的我,恐怕早已心軟了。
可如今的我,只覺得無比惡心。
她說的這些,全是真的。也正因如此,我才對她深信不疑??晌宜篮蠡昶秋h蕩,看得分明,當年我落水,分明是她故意推我下去,再假意施救,以此博得我母親的信任,從一個三等丫鬟,一躍成為我的貼身大丫鬟。而那些芙蓉糕,更是可笑,里面常年摻著一種名為“軟筋散”的慢性毒藥,分量極少,不會致命,卻能讓我的身體日漸虛弱,時常感到疲乏無力。
我曾以為是自己身子骨弱,卻不知,身邊最親近的人,從五年前開始,就在對我下毒!
想到這里,我胸中恨意翻騰,幾乎要壓抑不住。我猛地一腳踢開她的手,力道之大,讓她整個人都向后跌去。
“情同姐妹?”我冷笑,一步步逼近她,“素心,你捫心自問,你配說這四個字嗎?”
我俯下身,湊到她的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推我下水時,大概沒想到,我當時是醒著的吧?我只是嗆了水,一時無法呼救罷了。你按在我后頸上的那只手,又冰又滑,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素心的瞳孔驟然緊縮,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jié)了。她驚恐萬狀地看著我,像在看一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這是她最大的秘密,是她平步青云的開端,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她不明白,為什么我……會知道。
“還有,”我直起身子,聲音恢復(fù)了正常,但那股寒意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打了個哆嗦,“你每日給我做的芙蓉糕,里面的‘調(diào)料’,是不是也該換換了?吃久了,真的會膩。”
說完,我不再看她,而是轉(zhuǎn)向那兩個已經(jīng)嚇傻了的婆子,吩咐道:“堵上她的嘴,帶去柴房,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探視?!?/p>
這一次,素心沒有再求饒,她只是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里不再是哀求,而是淬了毒的怨恨和一絲……被看穿所有秘密的恐懼。
婆子們不敢怠慢,立刻上前用布條塞住了素心的嘴,將她從地上拖了起來。
就在她們要將素心拖出房門的那一刻,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道清朗而威嚴的聲音響起:“怎么回事?這么晚了,誰在這里喧嘩?”
房門被推開,一個身著墨色錦袍、頭戴玉冠的俊朗男子大步走了進來。他身姿挺拔,眉目如劍,周身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貴氣與殺伐之氣。
正是太子,蕭遠琛。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疼。
上一世,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與他大吵了一架。我怨他送我的鐲子碎了,是不祥之兆。他勸我不要遷怒下人,我卻覺得他是在偏袒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丫鬟,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們不歡而散,而素心,則在一旁“溫柔”地勸慰我,不動聲色地又給他上了無數(shù)眼藥。
我們的隔閡,就是從這一件件小事開始,越積越深,直到最后無法挽回。
我死的時候,他抱著我,哭得像個孩子。他說:“阿蘿,是我不好,我沒有保護好你。若有來生,我一定……一定……”
后面的話,我沒聽清,便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如今再見他,活生生的他,站在我的面前,眼神里帶著關(guān)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我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殿下……”我輕聲喚他,聲音里帶著一絲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委屈。
蕭遠琛顯然沒料到會看到這樣一副場景。他先是看了一眼被婆子壓著的素心,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哭得發(fā)抖的阿翠,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眉頭緊緊皺起:“阿蘿,發(fā)生什么事了?你的鐲子……”
他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碎玉。
“鐲子碎了?!蔽业拖骂^,輕聲說道,“是我不好,沒有保管好殿下的心意?!?/p>
我的反應(yīng),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印象里,我沈芷蘿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驕縱大小姐,此刻不該是大發(fā)雷霆,遷怒于人嗎?怎么會如此……溫順地認錯?
他愣了一下,隨即快步走到我身邊,語氣不自覺地放柔了許多:“一只鐲子而已,碎了便碎了,孤再給你尋更好的。只要你人沒事就好。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這個丫鬟……”他的目光轉(zhuǎn)向素心,變得凌厲起來。
不等我開口,被堵住嘴的素心忽然劇烈地掙扎起來,口中發(fā)出“嗚嗚”的聲音,眼睛死死地盯著蕭遠琛,拼命地搖頭,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那模樣,看起來真是冤枉到了極點。
“殿下明鑒!”我搶在她?;ㄕ兄伴_了口,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言簡意賅地說了一遍,包括我是如何發(fā)現(xiàn)端倪,如何搜出證據(jù)的。
我說話的時候,條理清晰,不偏不倚,完全沒有添油加醋,只是陳述事實。
蕭遠琛靜靜地聽著,他看著我的眼神,從最初的驚訝,慢慢變成了審視,最后,化為了一絲欣賞和贊許。
“孤知道了?!彼犕?,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向那兩個婆子,“放開她?!?/p>
婆子們看了我一眼,見我沒有反對,才松開了素心。
素心一得到自由,立刻連滾帶爬地撲到蕭遠琛腳下,哭喊道:“太子殿下!奴婢冤枉??!奴婢跟在小姐身邊五年,對小姐忠心耿耿,絕不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是……是阿翠!一定是她!是她把碎片放在奴婢枕下的!她嫉妒奴婢得小姐寵信,想要取而代之!”
到了這個地步,她還在垂死掙扎,試圖反咬一口。
阿翠嚇得臉都白了,連連磕頭:“奴婢沒有!奴婢冤枉!”
蕭遠琛連看都沒看素心一眼,他只是看著我,問道:“阿蘿,你怎么看?”
他在考我。
他在看我,是否還能像從前那樣,被三言兩語就攪得心煩意亂,是非不分。
我迎上他的目光,平靜地說道:“殿下,她說阿翠栽贓,可有證據(jù)?從鐲子摔碎到搜出贓物,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阿翠一直跪在這里,在眾人眼皮子底下,何曾離開過半步?她又要如何去素心的房間里栽贓?這番說辭,未免太過可笑。”
我的話音不高,卻擲地有聲。
素心徹底噎住了,她沒想到,我竟會如此冷靜,將她的狡辯堵得死死的。
蕭遠琛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見的弧度。他點點頭,道:“說得有理?!?/p>
他轉(zhuǎn)過身,聲音陡然轉(zhuǎn)冷:“來人,此等刁奴,心思歹毒,構(gòu)陷同伴,罪加一等。拖下去,杖責五十,即刻發(fā)賣出京,永不錄用!”
杖責五十!
這比我上一世罰阿翠的二十杖,還要重上一倍不止!五十杖下去,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下半輩子都毀了。
素心聽到這個判決,整個人都癱了,眼中充滿了絕望和怨毒。
我心中卻沒有半分快意,反而升起一股寒意。
因為我知道,這還不夠。
一個簡單的發(fā)賣,根本無法挖出她背后的人。上一世,她被三皇子蕭遠承的人悄悄買走,換了個身份,繼續(xù)在暗中為他做事,成了插在我心口最深的一根毒刺。
這一世,我絕不能再給她這個機會。
“殿下,且慢。”我忽然開口。
所有人都看向我,包括蕭遠琛。他的眼中帶著一絲詢問。
我走到素心面前,緩緩蹲下,看著她那張絕望的臉,輕聲問道:“素心,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是誰指使你的?只要你說出來,或許我還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求殿下給你留一條活路。”
素心的身體猛地一顫,她抬起頭,眼神閃爍,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但最終,她還是咬緊了牙關(guān),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沒有誰指使我!是我一時糊涂,嫉妒阿翠,才做了錯事!小姐,奴婢對不起您!”
她竟是扛下了所有。
是了,蕭遠承為人謹慎,她若是此刻供出他,不僅自己活不成,恐怕連遠在鄉(xiāng)下的家人,都會性命不保。
我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失望和疲憊。
我站起身,對蕭遠琛搖了搖頭:“殿下,看來是妾身自作多情了?!?/p>
我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妾身忽然想起一事。最近一月,妾身時常感到頭暈乏力,精神不濟。府里的大夫來看過,只說是偶感風(fēng)寒,氣血兩虛,開了些溫補的方子,卻總不見好。而這一個月,素心每日都親自為我燉一盅燕窩,風(fēng)雨無阻,說是要為我調(diào)理身子?!?/p>
我的話音剛落,素心的臉色,比剛才還要難看,簡直可以用慘無人色來形容。
蕭遠琛的臉色也瞬間沉了下去,眼中迸射出駭人的寒光:“你的意思是……”
“妾身不敢妄斷?!蔽椅⑽⒋瓜卵酆?,掩去眼底的冷意,“只是覺得事有蹊蹺,或許是妾身多心了。不如……請殿下的隨行太醫(yī)來為妾身診個脈,也好讓妾身安心?”
“準了!”蕭遠琛幾乎是吼出來的,“傳太醫(yī)!”
他的雷霆之怒,讓整個屋子的人都噤若寒蟬。
很快,隨行的張?zhí)t(yī)就被請了進來。他為我細細診脈,眉頭越皺越緊,最后,他起身對蕭遠琛行了一禮,面色凝重地說道:“回稟殿下,沈小姐脈象虛浮,氣血凝滯,并非簡單的風(fēng)寒之癥。倒像是……倒像是長期服用‘寒心草’所致?!?/p>
“寒心草?”蕭遠琛的聲音冷得像冰。
“是,”張?zhí)t(yī)解釋道,“此草無色無味,毒性不烈,少量服用只會讓人精神萎靡,四肢無力,與尋常體虛之癥極難分辨。但若常年累月地服用,毒素在體內(nèi)積聚,便會損傷心脈,最終……油盡燈枯而亡?!?/p>
油盡燈枯!
在場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構(gòu)陷和爭寵了,這是蓄意謀殺!
蕭遠琛的目光,像兩把利劍,直直地射向早已癱軟如泥的素心。他一步步走過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你好大的膽子!”
素心徹底崩潰了,她瘋狂地磕頭,額頭很快就血肉模糊:“殿下饒命!小姐饒命??!不是奴婢!真的不是奴婢!藥……藥不是奴婢下的!是……是……”
“是誰?”我厲聲追問,不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
“是……是三皇子殿下!”在死亡的恐懼面前,她終于喊出了那個名字,“是三皇子殿下給我的藥!是他逼我這么做的!他說只要我聽他的話,事成之后,就讓我做他的側(cè)妃!殿下,小姐,奴婢是被逼的!奴婢也是被他蒙騙了?。 ?/p>
終于,她說出來了。
我看著她痛哭流涕、試圖將自己摘干凈的丑惡嘴臉,心中卻沒有預(yù)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
蕭遠琛的拳頭,在身側(cè)握得咯咯作響,周身的氣壓低得嚇人。他與三皇子蕭遠承一向不睦,朝堂之上,明爭暗斗從未停歇。他沒想到,蕭遠承的手,竟然已經(jīng)伸到了他的太子妃身邊!
“把她帶下去,嚴加看管,交給大理寺卿,務(wù)必審出所有同黨!”蕭遠琛的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
這一次,素心被拖走時,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知道,自己完了。供出了三皇子,她或許能茍延殘喘幾日,但最終的下場,只會比發(fā)賣更慘。
她被拖到門口時,忽然回過頭,用一種無比怨毒的眼神看著我,那眼神仿佛在說:沈芷蘿,你別得意,我不好過,你也休想安生!
我平靜地回望著她,心中毫無波瀾。
素心,這才只是個開始。上一世你們加諸在我身上和我家族之上的一切,我會一點一點,加倍地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