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夜的手指還攥著那半個胡餅,芝麻粒嵌在掌心的紋路里,帶著點硌人的溫熱。土地廟里的塵埃還沒散盡,蜀錦的流光卻已經(jīng)晃得人睜不開眼——張萬貫正抱著那匹水紅色的蜀錦,翻來覆去地看,指腹在纏枝蓮紋上摩挲,像是在確認那針腳是不是真的長在緞面上。
“真是……真是我的錦!”他突然拔高了嗓門,聲音里帶著哭腔,圓滾滾的身子抖了兩下,眼淚差點掉下來。旁邊的伙計們看傻了眼,誰也沒見過摳門出了名的張老板,會為幾匹綢緞紅了眼眶。
坊正輕咳了一聲,打斷了這略顯滑稽的場面:“張老板,人贓并獲,接下來該審審這案子的來龍去脈了。”他指了指被差役按在地上的兩個漢子——是剛才在廟后墻根下被抓的,看穿著打扮,正是趙老板的同伙。
張萬貫這才回過神,趕緊把蜀錦往伙計懷里一塞,拍了拍手上的灰,臉上的哭腔瞬間變成了狠勁:“審!給我往死里審!敢騙到老子頭上,看我不扒了他們的皮!”
李夜沒摻和這些。他往后退了兩步,靠在那半截神像上,看著差役把兩個漢子捆結實了往外拖。其中一個漢子路過他身邊時,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里的怨毒像淬了毒的針:“小子,你給老子等著!”
李夜沒躲,只是平靜地看著他被拖走。陽光從屋頂?shù)钠贫凑障聛?,正好落在他臉上,把那雙總是藏著點怯懦的眼睛,照得亮堂堂的。
“小兄弟!”張萬貫突然湊了過來,臉上的橫肉堆成了褶子,笑起來像尊彌勒佛,只是眼睛里的精明藏不住,“剛才……是我不對,我給你賠罪了!”他說著就要作揖,被李夜趕緊攔住了。
“張老板別這樣。”李夜往后縮了縮,手里的胡餅差點掉在地上。他還是不習慣被人這么客氣地對待,尤其是被張萬貫這樣的人物。
“該的!該的!”張萬貫卻不依,非要把那袋銀子塞給他,“這點心意你務必收下!不然我這心里不安穩(wěn)!”他掂了掂錢袋,“這里面有五兩銀子,夠你……”
“我不要。”李夜把錢袋推了回去,語氣很堅決,“我?guī)湍?,不是為了錢。”
“那你為了啥?”張萬貫愣了,小眼睛里滿是疑惑。在西市混了這么多年,他見慣了為了一個銅板爭破頭的人,還從沒見過送上門的銀子都不要的。
李夜想了想,指了指地上散落的蜀錦碎片:“我前幾天在您鋪子門口,看見這錦緞挺好的。”他沒說自己其實早就知道這蜀錦會被偷,也沒說“預演日”里看了無數(shù)遍張萬貫氣急敗壞的樣子,只撿了句最樸素的話。
張萬貫更糊涂了,卻也沒再追問。他活了半輩子,看人的眼光還是有的——這小子雖然穿著破爛,眼神卻干凈,不像說謊的樣子。他眼珠一轉,突然拍了下手:“對了!小兄弟,還沒問你高姓大名呢?”
“我叫李夜?!?/p>
“李夜……好名字!”張萬貫咂咂嘴,像是在品味這兩個字,“夜娃子,你在哪兒?。考依镞€有啥人?”
“我住在殘巷,就我一個人?!崩钜沟穆曇舻土诵L岬綒埾?,他總能感覺到別人眼神里的變化,像看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可張萬貫沒露半點嫌棄,反而嘆了口氣:“不容易啊。”他上下打量著李夜,突然說,“夜娃子,你愿不愿意來我綢緞莊干活?”
這話一出,不僅李夜愣住了,連旁邊的伙計和坊正都吃了一驚。誰不知道張萬貫的綢緞莊,招的伙計都是手腳干凈、識文斷字的,哪會要個住在殘巷的窮小子?
“張老板,我……”李夜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確實想找個正經(jīng)活計,不用再每天擔心下一頓飯在哪,可他從沒敢想過能進綢緞莊。
“你別忙著拒絕。”張萬貫打斷他,指了指那三匹蜀錦,“就憑你今天幫我找回這錦,我就信你是個可靠的。來我鋪子里,管吃管住,一個月給你二百文工錢,干得好還能漲!”
二百文!李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平時幫人挑水、拾柴,一天最多掙十文錢,二百文夠他活大半個月了。
旁邊的坊正也幫腔:“夜娃子,張老板這是瞧得起你。綢緞莊是好地方,去了總比在外面漂泊強?!?/p>
張萬貫的伙計們也跟著勸:“是啊,跟我們一起干活,沒人敢欺負你!”
“張老板看著兇,其實對伙計挺好的!”
李夜看著張萬貫期待的眼神,又想起陳阿婆的話:“人這輩子,哪能事事都怕?”他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我去。”
“好!”張萬貫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拍著他的肩膀,“走!現(xiàn)在就跟我回鋪子,我讓賬房給你找身干凈衣裳,再安排個住處!”
他生怕李夜反悔,拉著李夜就往外走,像是撿到了什么寶貝。伙計們抱著蜀錦跟在后面,坊正帶著差役押著犯人,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了貧民窟,往西市的方向走。
路過西市口的胡餅攤時,張萬貫停下來,嗓門洪亮地喊:“張老漢!給我來十個帶肉的胡餅!要剛出爐的!”
張老漢正忙著翻餅,聽見聲音抬頭一看,見是張萬貫,還拉著個窮小子,愣了一下:“張老板,今兒個咋這么大方?”
“高興!”張萬貫哈哈大笑,指了指李夜,“這是我新收的伙計,李夜!以后多關照!”
張老漢這才認出李夜,眼睛瞪得溜圓:“夜娃子?你……你去綢緞莊干活了?”
李夜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臉頰發(fā)燙。
“好!好!”張老漢笑得合不攏嘴,手腳麻利地裝了十個胡餅,用油紙包好遞過來,“拿著!剛出爐的,熱乎!”他偷偷往李夜手里塞了兩個,壓低聲音說,“這倆是我送你的,別讓張老板看見?!?/p>
李夜接過胡餅,指尖觸到油紙的溫熱,心里暖烘烘的。他說了聲“謝謝張大爺”,聲音有點哽咽。
張萬貫沒注意這些,付了錢,拉著李夜繼續(xù)往前走。西市的人越來越多,看到張萬貫對一個窮小子這么親熱,都紛紛側目。
“那是誰啊?張老板咋對他這么好?”
“好像是殘巷的那個李夜,聽說幫張老板找回了被偷的蜀錦?!?/p>
“真的假的?那小子看著傻愣愣的,還有這本事?”
議論聲像潮水似的涌過來,李夜卻沒像往常那樣縮著脖子。他抬起頭,看著前面張萬貫圓滾滾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圍熱鬧的街市——胡商在叫賣香料,酒肆里飄出酒香,綢緞莊的伙計正在卸門板……這一切都那么真實,帶著煙火氣,讓他覺得踏實。
走到綢緞莊門口,李夜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那塊“萬貫綢緞莊”的匾額。黑漆金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像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南來北往的客人。以前他總覺得這地方高不可攀,像座壓在心頭的山,可現(xiàn)在站在門口,卻沒那么害怕了。
“進來??!”張萬貫回頭喊他,“愣著干啥?以后這就是你家了!”
李夜深吸一口氣,抬腳跨進了綢緞莊的大門。
門內的香氣撲面而來,是綢緞的漿水味混著淡淡的檀香,比貧民窟的餿味好聞一百倍。賬房先生正趴在案上撥算盤,看見張萬貫進來,趕緊站起來:“老板,您回來了?”
“老王,這是李夜,新來的伙計?!睆埲f貫指了指李夜,“你給他找身合身的衣裳,再把后院那間空房收拾出來,讓他住下?!?/p>
賬房先生是個干瘦的老頭,戴著副老花鏡,打量了李夜兩眼,點了點頭:“好嘞?!?/p>
“夜娃子,你先跟王賬房去安頓,我去跟坊正那邊交接一下?!睆埲f貫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我張萬貫不會虧待你的!”
李夜點點頭,跟著賬房先生往后院走。路過貨架時,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那些綢緞比“預演日”里看到的更鮮艷,紅的像火,綠的像玉,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流水一樣。
“別看了,以后有的是機會看?!辟~房先生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點溫和,“張老板這人,嘴硬心軟,你踏實干活就行?!?/p>
李夜“嗯”了一聲,心里卻像揣了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胡餅,又摸了摸懷里的碎銀,忽然覺得,陳阿婆說得對,有些事,真的得自己去試。
比如,走進這座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綢緞莊。
比如,告訴自己,李夜,你也可以有新的日子。
陽光透過綢緞莊的天窗照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李夜的影子落在那些流光溢彩的綢緞上,像一幅剛剛開始繪制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