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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長安一枕,明日先知 秦欣 103766 字 2025-08-20 08:4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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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泛起魚肚白時,西市的坊門還沒開,李夜已經蹲在東市口的老槐樹下了。

懷里揣著陳阿婆給的馕,硬邦邦的,硌得肋骨生疼。他啃了兩口,干得噎人,就著檐角滴下的露水咽下去,喉嚨里像卡著把沙子。昨兒個后半夜,他摸黑往貧民窟的土地廟跑了一趟——沒敢進去,只在廟門口蹲到雞叫,聽見里面沒動靜,才敢悄悄溜到供桌下,果然摸到塊松動的地磚。蜀錦就藏在下面,裹在粗布里,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揣了團云。

他沒敢拿,怕驚動了可能藏在暗處的騙子同伙。只是把地磚重新蓋好,記住了位置,心里有了底。

現(xiàn)在,他要等一個人——張萬貫。

“預演日”里,張萬貫今兒個會比往常早半個時辰出門,騎著他那匹灰驢子,去東市的銀鋪兌錢。按說被騙了蜀錦,他該窩在綢緞莊里罵街才對,可這人偏不,像是要賭氣似的,非得把賬上的碎銀兌成整錠,擺在柜臺上鎮(zhèn)場子。

李夜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他不知道自己攔了馬之后會怎樣,是被張萬貫的家丁打一頓,還是被當成瘋子趕開??申惏⑵诺脑捲诙淅镯懀骸坝行┦?,做了可能后悔一陣子,不做卻要后悔一輩子?!?/p>

坊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人流像開閘的水,涌進西市。挑擔的、推車的、趕驢的,瞬間把青石板路填得滿滿當當。賣胡餅的張老漢支起了攤子,鏊子上的餅坯“滋滋”冒油,麥香混著芝麻味飄過來,勾得人肚子咕咕叫。幾個穿短打的腳夫蹲在墻根下,掏出懷里的干糧,就著水囊啃得香甜。

李夜的眼睛沒離開坊門口。他知道張萬貫的驢子——那畜生左耳朵缺了個角,是去年被馬咬的,走起路來有點跛,“嗒嗒”聲比別的驢子慢半拍。

果然,沒過多久,一陣慢悠悠的驢蹄聲傳來。灰驢子晃著腦袋,馱著個圓滾滾的身影,從人群里擠了出來。張萬貫穿著件藏青色的綢衫,腰間系著玉帶,手里把玩著個翡翠扳指,臉上還帶著昨夜的郁色,眉頭皺得像團擰在一起的麻線。

“讓讓!讓讓!張老板來了!”跟著的家丁在前頭吆喝,揮著鞭子,把行人往兩邊趕。

李夜的心跳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地撞著肋骨。他深吸一口氣,從槐樹下站起來,腿有點麻,差點踉蹌。周圍的人都在看張萬貫,沒人注意這個突然站起來的瘦小子。

灰驢子越走越近,驢蹄子踩在水洼里,濺起的泥點打在褲腳上。張萬貫正低頭跟家丁說著什么,嘴角撇著,像是在罵騙子。

就是現(xiàn)在。

李夜腦子里“嗡”的一聲,什么也顧不上了,像支離弦的箭,猛地沖了出去。

“張老板!等一等!”

他的聲音不大,卻在嘈雜的市集里穿出一道縫。張萬貫愣了一下,抬頭看過來,眼里滿是疑惑。家丁也懵了,沒料到會有人突然沖出來,等反應過來,揚起鞭子就要抽:“哪來的野小子!敢攔張老板的路!”

鞭子帶著風聲抽過來,李夜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胳膊還是被掃到了,火辣辣地疼。但他沒退,反而往前又沖了兩步,正好攔在灰驢子面前。

驢子被嚇了一跳,揚起前蹄,“昂昂”地叫了兩聲。張萬貫趕緊拉住韁繩,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橫肉堆在一起,像塊沒發(fā)好的面團:“你他媽誰???活膩歪了?”

周圍的人“嘩”地一下圍了過來,指指點點。

“這不是殘巷的那個癡兒嗎?”

“他瘋了?敢攔張老板的驢?”

“怕是想錢想瘋了吧……”

李夜沒管周圍的議論,眼睛死死盯著張萬貫,后背的冷汗把粗布衫都濕透了。他張了張嘴,喉嚨發(fā)緊,剛才在心里練了百遍的話,此刻竟一句也說不出來。

“說話?。“土??”張萬貫不耐煩地踹了驢肚子一腳,驢子又“昂”了一聲。

“您……您不能去銀鋪?!崩钜菇K于擠出一句話,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

“我去不去銀鋪,關你屁事?”張萬貫瞪著他,“我看你是欠打!”他沖家丁使了個眼色,“給我拖開!別臟了我的地!”

兩個家丁擼著袖子就過來了,伸手就要抓李夜的胳膊。李夜急了,往旁邊一躲,繞到驢子另一邊,死死抓住了驢韁繩。

他的手勁不大,卻抓得很牢,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殷H子被拽得不耐煩,甩著腦袋,唾沫星子濺了他一臉。

“張老板!您聽我說!”李夜的聲音因為著急,拔高了不少,“您昨天被那姓趙的騙了,對不對?三匹蜀錦!”

張萬貫的臉色猛地一變,像是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眼里的怒氣瞬間變成了驚疑:“你……你怎么知道?”這事他只告訴了賬房和幾個心腹,沒往外傳啊。

“我看見的!”李夜喘著氣,飛快地說,“我看見那姓趙的把蜀錦藏在貧民窟的土地廟里,供桌下的暗格里,用塊松動的地磚壓著!”

這話一出,周圍的議論聲一下子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夜身上,有驚訝,有懷疑,還有看熱鬧的興奮。

張萬貫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小眼睛在李夜臉上掃來掃去,像是在判斷他說的是真是假。“你看見的?你什么時候看見的?你跟蹤我?”

“不是跟蹤!”李夜急忙擺手,“我……我就是碰巧路過,看見他鬼鬼祟祟地進了土地廟。”他不敢說“預演日”的事,只能編個借口。

“碰巧?”張萬貫顯然不信,嘴角撇了撇,“我看你是想訛錢吧?知道我丟了蜀錦,編個瞎話來騙賞錢?”

“我沒有!”李夜急得臉都紅了,“我說的都是真的!您要是不信,可以現(xiàn)在就派人去土地廟找!要是找不到,您再打我也不遲!”

他的眼睛很亮,在晨光下閃著光,帶著股子豁出去的執(zhí)拗。張萬貫被他看得心里一動——這小子雖然看著癡傻,眼神卻不像說謊的樣子。而且,他說的土地廟位置,確實是貧民窟里最偏僻的地方,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那里有個土地廟。

“張老板,別信這小子的!”旁邊的家丁湊過來說,“準是個騙子同伙,想把咱們往貧民窟引,好調虎離山!”

“就是,說不定他還有同伙在綢緞莊附近盯著呢!”另一個家丁附和道。

張萬貫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看向李夜的眼神重新帶上了懷疑。貧民窟那地方,三教九流混雜,真要是有埋伏,他這點人手還真不夠看的。

李夜看出了他的猶豫,心里急得像火燒。他知道,只要張萬貫一松勁,這機會就錯過了,蜀錦可能就被轉移了。

“張老板!”他往前一步,幾乎貼著驢肚子,聲音壓低了些,卻更堅定了,“那姓趙的用的銀錠,是不是邊緣有個小缺口?是不是用指甲掐不動?是不是……聞著有點錫味?”

這幾句話,像三顆石子,精準地砸在張萬貫心上。那假銀錠的細節(jié),他只跟賬房先生說過,這小子怎么會知道?

張萬貫的臉色徹底變了,他死死盯著李夜,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似的:“你……你怎么連這個都知道?”

李夜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賭對了?!拔摇易蛱煸诰I緞莊后巷,聽見您跟賬房先生說的。”他找了個最合理的解釋。

周圍的人又開始議論起來,聲音比剛才更大了。

“聽這意思,是真的?”

“這癡兒還真知道啊……”

“張老板要不要去看看?”

張萬貫沉默了片刻,手在驢韁繩上捏了又捏,指節(jié)發(fā)白。他看了看李夜,又看了看遠處貧民窟的方向,終于咬了咬牙:“好!我就信你一回!”他沖一個家丁說,“你,趕緊回綢緞莊,叫上五個伙計,帶上家伙,跟我去土地廟!”又指著另一個家丁,“你,去報官,讓坊正帶幾個人過來!”

兩個家丁不敢怠慢,應聲跑了。張萬貫從驢背上下來,站在李夜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復雜:“小子,要是你敢騙我,我把你腿打斷,扔去喂狗!”

李夜的腿肚子有點軟,卻還是挺直了腰板:“要是找不到,任憑張老板處置?!?/p>

他知道不會找不到的?!邦A演日”里,趙老板要到晌午才會去轉移蜀錦,現(xiàn)在去,正好人贓并獲。

張萬貫沒再說話,只是沉著臉,站在路邊等伙計。周圍的人看李夜的眼神變了,不再是看癡兒的戲謔,多了些好奇和佩服。賣胡餅的張老漢湊過來,塞給他一個剛出爐的胡餅:“拿著,墊墊肚子。”

李夜接過胡餅,燙得手直抖,心里卻暖烘烘的。他咬了一口,麥香混著芝麻味在嘴里散開,比昨天的帶肉胡餅還香。

沒過多久,綢緞莊的五個伙計拿著棍棒跑了過來,一個個兇神惡煞的。坊正也帶著兩個差役趕來了,穿著青色的公服,腰間掛著刀,皺著眉問:“張老板,出什么事了?”

張萬貫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指著李夜:“這小子說蜀錦藏在土地廟,咱們去看看?!?/p>

坊正看了李夜一眼,眼里帶著懷疑,但還是點了點頭:“走,去看看。要是真找到了,定有重賞?!?/p>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往貧民窟走去,李夜跟在后面,手里還攥著那半個胡餅。陽光越升越高,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剛才被鞭子掃到的胳膊還在疼,卻疼得很踏實。

他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不知道趙老板會不會被抓住,不知道張萬貫會不會真的賞他。但他知道,自己做對了。

至少,這個清晨,他沒有像條蛇一樣躲著,而是像個人一樣,站了出來。

貧民窟的巷子越來越窄,越來越暗。墻根下的污水發(fā)出餿味,蒼蠅嗡嗡地飛。張萬貫捂著鼻子,一臉嫌惡。伙計們握緊了手里的棍棒,警惕地看著四周。

李夜走在最前面,腳步很穩(wěn)。他知道土地廟就在前面第三個拐角,門是虛掩著的,神像的腦袋早就沒了,只剩下半截身子。

快到了。他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里的胡餅。

陽光透過巷子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幅被打碎的畫。而他,正一步一步,走進這幅畫里。


更新時間:2025-08-20 08:4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