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布在溶洞頂端飄了七日,第七日傍晚,瞭望哨突然敲響了銅鐘——不是敵情信號,是歸人的調(diào)子,三短兩長,急促又雀躍。沈硯秋正蹲在鐵匠爐旁磨箭頭,聽見鐘聲猛地站起來,鐵屑扎進掌心也沒察覺。
“是青黛姑娘!”洞口傳來劉副手的大喊。沈硯秋奔出去,看見兩艘小船正沖破暮色駛來,船頭站著的身影裹著件破爛的蓑衣,沖鋒衣的紅內(nèi)襯在風(fēng)里翻卷,像面不倒的旗幟。
船剛靠岸,陳青黛就抱著個血人跳下來——是趙虎。他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著,肋下的傷口還在滲血,嘴唇白得像紙,卻咧著嘴笑:“沈先生,我們……我們把糧送到了?!?/p>
身后的小船里,幾個江陰來的義民正抬著個擔(dān)架,上面躺著個斷了腿的少年,懷里死死抱著個油布包?!斑@是趙兄弟從火里搶出來的,”為首的義民抹著眼淚,“馬士英的兵放火燒糧船,趙兄弟硬是在火里滾了三個來回,把江陰的名冊搶出來了?!?/p>
溶洞里頓時忙作一團。老醫(yī)官剪開趙虎的衣服,倒吸一口涼氣:“肋骨斷了三根,左臂脫臼,還燒得這么厲害……”石頭和小公子捧著草藥擠過來,孩子的手抖得厲害,藥草撒了一地。
陳青黛沒顧上擦臉上的煙灰,轉(zhuǎn)身就往鐵匠爐跑:“我去燒熱水!”她的沖鋒衣后背燒出個大洞,露出的皮肉紅腫起泡,顯然是被火燎的,卻像不知疼似的,動作快得像陣風(fēng)。
沈硯秋按住要起身的趙虎,少年的體溫燙得嚇人,嘴里還在嘟囔:“青黛姐……把鐵水……潑得真準……”
“別說了?!鄙虺幥镉貌颊褐揖平o他擦傷口,“江陰怎么樣了?”
“還在守?!睋?dān)架上的少年突然開口,他是江陰縣學(xué)的生員,名叫周順,“我們殺了三個縣令,馬士英派來的兵把城圍了三層,說是‘屠城三日’,可百姓們寧愿站著死,也不跪著活?!彼蜷_懷里的油布包,里面是幅血跡斑斑的城防圖,“這是我們畫的街巷圖,只要能從東門的水道送些火藥進去,就能炸開缺口……”
錢老大接過城防圖,手指在“東門水道”幾個字上重重一點:“我知道那里!前明時是運糧的暗渠,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能用?!?/p>
“我去?!标惽圜於酥鵁崴M來,聽見這話立刻接話,“我熟悉鐵器,能把火藥桶改裝成定時的?!彼念^發(fā)被火星燎得焦了幾縷,眼神卻亮得驚人。
沈硯秋看著她燙傷的后背,剛要反對,就被趙虎拽住了手。少年忍著痛搖頭:“讓她去……青黛姐的本事……比我們都強?!?/p>
三日后,趙虎的燒終于退了些,能靠在石壁上說話了。陳青黛的定時火藥也做好了——用竹筒做外殼,里面塞滿火藥,再用根燃燒的香做引線,香燒完了就會引爆,比用火折子安全得多。
“江陰的百姓說,只要炸開東門,他們就敢沖出城,和我們里應(yīng)外合?!敝茼樤诘厣袭嬛M攻路線,“馬士英的兵雖多,卻都是些怕死的,只要看見‘大明中興’的旗幟,保管潰散?!?/p>
錢老大讓人抬來那二十桶火藥,拍著桶身道:“這些夠把東門炸成平地!我?guī)迨畟€弟兄劃船去接應(yīng),沈先生,你在水寨守著,以防蘇州的水師偷襲?!?/p>
沈硯秋卻搖頭:“我跟你們?nèi)?。”他摸出懷里的鋼筆,筆帽上的劃痕又多了幾道,“我得把江陰的事記下來,讓后人知道,這里的百姓為了‘大明’二字,流了多少血?!?/p>
出發(fā)前夜,溶洞里的火把亮到天明。陳青黛帶著鐵匠們趕制了最后一批箭頭,每個箭頭都淬了毒——是石頭采來的烏頭草,毒性雖烈,卻能讓中箭的敵人立刻失去戰(zhàn)斗力。
趙虎掙扎著要起身,被沈硯秋按住:“你留在這里,看著紅布,等我們回來?!鄙倌昙钡醚蹨I都出來了:“我能劃船!我熟悉水道!”
“你得看著石頭和小公子。”陳青黛把那支鋼筆塞進他手里,“幫我記著,今天是七月十二,江陰的百姓等這一天等了太久?!?/p>
黎明時分,三十艘快船載著火藥和義士,悄無聲息地駛出太湖。沈硯秋站在錢老大的船上,看著遠處漸漸清晰的江陰城墻,心里像揣著團火。周順說,城頭上的百姓已經(jīng)餓了三日,卻還在唱著《正氣歌》,聲音穿透炮火,比任何戰(zhàn)鼓都激昂。
“前面就是馬士英的營寨了。”劉副手壓低聲音,指著岸邊的燈火,“他們在水道口拉了鐵網(wǎng),得派人去剪斷?!?/p>
陳青黛突然站起來,解下腰間的短刀:“我去?!彼乃噪m不如趙虎,卻身形靈活,能鉆進鐵網(wǎng)的縫隙。
沈硯秋想阻止,卻被錢老大按住:“讓她去。這姑娘的膽氣,比爺們還足?!?/p>
陳青黛抱著炸藥桶跳進水里,沖鋒衣的紅內(nèi)襯在幽暗的水面上一閃,很快就沒了蹤影。沈硯秋握緊船槳,心提到了嗓子眼。片刻后,水面?zhèn)鱽磔p微的“咔噠”聲——是鐵網(wǎng)被剪斷的聲音。
船隊順利通過水道,悄無聲息地泊在東門外的蘆葦蕩里。周順吹了聲口哨,城頭上立刻回應(yīng)了三聲梆子——是約定的信號。
“該點火藥了?!标惽圜彀严悴暹M火藥桶的引線孔,香頭的火星在晨風(fēng)里明明滅滅,“這支香能燒一炷香的時間,足夠我們撤到安全地帶。”
錢老大讓人把十桶火藥堆在東門的墻根下,沈硯秋則借著晨光,飛快地在冊子上記錄:“崇禎十七年七月十三,太湖義士攜火藥助江陰,欲破東門……”
“撤!”錢老大一聲令下,眾人迅速退回船上。剛劃出沒多遠,就聽見身后傳來驚天動地的巨響——東門的城墻被炸塌了大半,磚石飛濺到水面上,激起丈高的水花。
城頭上瞬間豎起了無數(shù)面旗幟,“大明中興”“江陰義民”的字樣在晨光里格外醒目。百姓們舉著鋤頭、菜刀沖出缺口,嘴里喊著“殺賊”,聲音震得水面都在顫。
馬士英的營寨頓時亂成一團。士兵們穿著睡衣就往外跑,有的甚至沒來得及穿鞋,被義民們砍得哭爹喊娘。錢老大趁機帶著船隊沖上岸,二十桶火藥接連引爆,把營寨炸成了火海。
沈硯秋跟著沖上岸時,正看見陳青黛舉著把長刀,刀上的血順著紅內(nèi)襯滴下來,像串紅色的珠子。她的身邊圍著幾個少年,都是江陰縣學(xué)的生員,手里舉著削尖的木棍,眼里的光比火把還亮。
“沈先生!快記!”周順舉著面染血的旗幟跑過來,旗幟上的“明”字被炮彈炸了個洞,卻更顯猙獰,“我們殺了馬士英的副將!他還想逃跑,被我一矛捅死了!”
沈硯秋的筆尖在紙上飛快地滑動,墨水不夠了,就蘸著地上的血水繼續(xù)寫。他看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用拐杖敲敵人的頭,看見抱著孩子的婦人咬敵人的耳朵,看見那些平日里連雞都不敢殺的百姓,此刻卻像猛虎般撲向敵軍——這不是史書上冰冷的“江陰抗清”,是活生生的人,在用血肉之軀守護著“家國”二字。
戰(zhàn)斗持續(xù)到正午,馬士英的兵終于潰散了。義民們追到江邊,看著敵軍乘船逃跑,卻沒有追趕——他們太累了,餓了太久,只是癱坐在地上,望著被鮮血染紅的江水,放聲大哭。
陳青黛坐在城頭上,把沖鋒衣脫下來晾曬。陽光照在她燙傷的后背上,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像片干涸的河床。沈硯秋走過去,看見她正用那支鋼筆,在城磚上寫著什么。
“是趙虎的名字?!彼p聲說,筆尖劃過磚面,留下淡淡的藍痕,“還有王掌柜,張鐵匠,所有幫過我們的人?!?/p>
城磚上已經(jīng)寫滿了名字,密密麻麻的,像片小小的碑林。周順說,等戰(zhàn)事平息了,要在這里建座祠堂,把這些名字都刻在石碑上,讓后人永遠記得。
傍晚時分,錢老大帶著人往回走。江陰的百姓站在路邊送行,有人往船上塞干糧,有人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送給傷員,還有個瞎眼的老婆婆,摸著陳青黛的沖鋒衣,喃喃道:“這紅布真好看,像我年輕時繡的鳳凰……”
船駛離江陰時,沈硯秋回頭望去,看見城頭上的旗幟還在飄揚,夕陽把它們?nèi)境闪私鸺t色,像團永不熄滅的火。他翻開冊子,最后一頁已經(jīng)寫滿了字,字跡里混著血水和汗水,卻比任何筆墨都更有力量。
“我們贏了嗎?”石頭趴在船舷上,小臉上沾著煙灰,眼睛卻亮得像星星。
陳青黛把他摟進懷里,望著遠處的太湖:“贏了今天,就有明天?!彼穆曇艉茌p,卻像鐵匠錘落在鐵砧上,擲地有聲。
沈硯秋摸出那支鋼筆,筆帽已經(jīng)摔壞了,筆尖卻依然鋒利。他知道江陰的勝利只是暫時的,馬士英絕不會善罷甘休,大順軍的鐵蹄也遲早會踏過來,這亂世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
但他看著身邊的人——握著斷刀卻笑得燦爛的錢老大,忍著傷痛還在清點火藥的劉副手,把名字刻在城磚上的陳青黛,還有捧著冊子、眼神堅定的自己,突然覺得這已經(jīng)足夠。
因為他們來過,戰(zhàn)過,記錄過。
就像江陰城頭的那些名字,就像溶洞頂端的那塊紅布,就像這支永遠寫不完的鋼筆。
船漸漸駛?cè)胩?,水面恢?fù)了平靜,仿佛從未被戰(zhàn)火驚擾。沈硯秋把冊子小心翼翼地收好,放進貼身的布袋里。他知道,下一章的故事,很快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