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船駛?cè)胩K州護(hù)城河時，沈硯秋終于明白為何古人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兩岸的粉墻黛瓦順著水勢鋪展開，飛檐翹角在晨光里劃出柔和的弧線，評彈藝人的三弦聲順著水波飄來，琵琶語里裹著吳儂軟語，竟讓這亂世的風(fēng)霜都柔和了幾分。
“前面就是閶門了?！贝洗笾钢h(yuǎn)處的城樓，那里的磚縫里長著叢叢瓦松，守城的兵卒穿著青色號服，腰間掛著繡春刀，比揚州的鄉(xiāng)勇體面多了，“進(jìn)了這門，才算到了蘇州城?！?/p>
陳青黛正給小公子梳理頭發(fā)。這孩子一路病著，小臉依舊蒼白，卻肯開口說話了，只是總把西洋鐘揣在懷里，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聽見“蘇州”二字，他突然抬起頭：“蘇先生說，這里有王掌柜？”
“是?！鄙虺幥锩瞿菑垬?biāo)著“東林”記號的地圖，指尖落在閶門內(nèi)的“積善堂”藥鋪，“王掌柜就在那里，是你父親的舊識?！?/p>
船剛靠岸，就有個穿藏青短打的漢子迎上來，對著船老大拱手：“東家讓我來接人?！彼哪抗鈷哌^沈硯秋一行人，在看見陳青黛沖鋒衣露出的紅內(nèi)襯時，眼睛亮了亮，從懷里摸出塊刻著“木”字的木牌，“蘇先生有信來?！?/p>
沈硯秋接過木牌，觸感溫潤，是上好的紫檀木。這才明白蘇明遠(yuǎn)的安排有多周密——連接頭暗號都用了“木”（穆）諧音，暗合東林黨人常用的隱秘聯(lián)絡(luò)方式。
跟著漢子穿過閶門時，沈硯秋忍不住放慢腳步。城門洞的磚墻上刻著歷代知府的題名，最末行是“崇禎十七年，周文達(dá)”，字跡嶄新，卻透著倉促。街邊的商鋪鱗次櫛比，綢緞莊的伙計正往櫥窗里掛新到的云錦，茶肆二樓傳來骰子碰撞的脆響，竟比揚州更顯繁華。
“這里的鄉(xiāng)紳厲害得很?！币返臐h子低聲說，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掃過路邊的茶桌，“前幾日有個北方來的書生，在茶樓里說大順軍快到淮安了，當(dāng)天夜里就被人沉了河。”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馬士英的人在蘇州安了不少眼線，咱們說話得留神?！?/p>
沈硯秋心里一緊。他想起蘇明遠(yuǎn)那塊染血的玉佩，想起塘報里“靖南侯擁兵觀望”的字眼，突然明白這繁華背后，藏著比揚州更洶涌的暗流。
積善堂藥鋪藏在巷尾，門臉不大，匾額卻擦得锃亮。穿長衫的王掌柜正坐在柜臺后翻藥材賬，看見他們進(jìn)來，放下賬本拱手：“蘇先生的信收到了?！彼哪抗饴湓谛」由砩蠒r，眼圈微微發(fā)紅，“像，真像他父親年輕時的模樣?！?/p>
藥鋪后院是座雅致的小園，太湖石旁種著叢叢修竹。王掌柜把他們領(lǐng)進(jìn)書房，墻上掛著幅《松鶴圖》，筆法蒼勁，角落里題著“東林后學(xué)”四字。他給每個人倒了杯碧螺春，茶湯清亮，熱氣里浮著淡淡的蘭香。
“漕運御史的事，蘇州已有風(fēng)聲?！蓖跽乒竦穆曇艉茌p，卻字字清晰，“馬士英派了個心腹來當(dāng)知府，明著是催糧，暗著是查東林黨人的下落。小公子暫時不能露面，先在我這后院住下?！?/p>
他看向沈硯秋：“蘇先生在信里贊先生熟知軍務(wù)，正好我這藥鋪常給城防營送傷藥，先生若不嫌棄，可扮成賬房先生，也好打探些消息?！?/p>
陳青黛立刻接話：“我會打鐵，城里若有鐵匠鋪缺人……”
“巧了?！蓖跽乒裥ζ饋?，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暖意，“巷口的張鐵匠前日閃了腰，正愁沒人掌錘。他是個實在人，早年受過御史恩惠，信得過?！?/p>
趙虎則被安排去碼頭幫工——那里魚龍混雜，最能聽到各路消息；石頭跟著王掌柜學(xué)辨識藥材，孩子記性好，幾日就認(rèn)全了庫房里的草藥，連帶著小公子也常去庫房轉(zhuǎn)悠，西洋鐘的滴答聲混著藥香，倒成了后院獨特的景致。
沈硯秋在藥鋪當(dāng)賬房的日子，過得比在揚州府衙更謹(jǐn)慎。每日來抓藥的三教九流里，總有些眼神游移的人，問東問西打探北方戰(zhàn)事。有次一個穿綢緞馬褂的胖子，捏著藥方子遲遲不走，盯著沈硯秋算盤上的珠子問：“先生是北方來的？聽口音像順天府的?！?/p>
“祖籍順天，自幼在蘇州長大?！鄙虺幥镱^也不抬地?fù)苤惚P，聲音平穩(wěn)得像古井里的水，“家父曾在織造府當(dāng)差，后來……就留下我守著這間藥鋪?！彼室獍选翱椩旄比齻€字說得很重——那是東林黨人掌管的機(jī)構(gòu)，暗里是在提醒對方分寸。
胖子果然變了臉色，訕訕地付了錢就走。王掌柜從后堂出來，手里捏著包剛曬好的陳皮：“是知府衙門的師爺，馬士英的心腹?？磥硭麄兌⒌煤芫o。”
沈硯秋看著算盤上的算珠，突然覺得這小小的木頭珠子，竟比戰(zhàn)場上的長矛更難掌控。長矛只分?jǐn)澄?，可這算珠底下，藏著的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
陳青黛在張鐵匠鋪落腳的第三日，就鬧出了動靜。她改良的鐵砧能讓錘子的力道增加三成，打出來的箭頭又快又利，連城防營的都慕名來定做。張鐵匠樂得合不攏嘴，逢人就夸：“陳姑娘的手藝，比爺們還硬氣！”
這日傍晚，沈硯秋去鐵匠鋪送藥賬，正看見陳青黛在打一把長刀。紅熱的鐵坯在她手里翻轉(zhuǎn)，火星濺在她的藍(lán)布圍裙上，燒出小小的洞，露出里面沖鋒衣的紅內(nèi)襯。旁邊站著個穿號服的校尉，正盯著刀坯嘖嘖稱奇：“這刀刃的弧度，比工部造的順手多了！”
“校尉若喜歡，這把就送您?！标惽圜彀训杜鹘胨?，“只是有個條件——城防營的廢鐵，得優(yōu)先賣給我?！?/p>
校尉哈哈大笑：“成交！不過你這紅布襖子倒是特別，在哪家布莊扯的？”
陳青黛低頭看了眼圍裙下的紅內(nèi)襯，淡淡道：“家傳的，扯不到了?！?/p>
沈硯秋站在門口，看著她低頭淬火的模樣，突然覺得這蘇州城的風(fēng)雨再大，只要有這團(tuán)跳動的紅色在，心里就安穩(wěn)得很。
日子在平靜中暗藏波瀾。沈硯秋借著對賬的機(jī)會，摸清了城防營的布防——知府把精銳都放在了南門，北門只留些老弱殘兵，顯然是怕東林黨人從水路接應(yīng)北方的義士。他把這些記在藥鋪的廢賬上，用的是蘇明遠(yuǎn)教的暗號：“甘草十斤”代表十處暗哨，“當(dāng)歸三兩”是指三更換防。
陳青黛則在廢鐵里發(fā)現(xiàn)了蹊蹺。城防營送來的斷刀上，有被強(qiáng)酸腐蝕的痕跡，不像是戰(zhàn)時損壞，倒像是故意銷毀什么記號。張鐵匠說，上個月有批南京來的兵器，剛?cè)霂炀捅恢{(diào)走了，去向不明。
“怕是要運給靖南侯。”王掌柜捏著斷刀的碎片，指節(jié)泛白，“馬士英想借大順軍的手除掉史可法，再讓靖南侯在蘇州稱帝，他好當(dāng)開國功臣?！?/p>
這個猜測像塊石頭投進(jìn)平靜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沈硯秋想起塘報里“靖南侯擁兵觀望”的記載，想起興化逃難百姓說的“高郵湖殺聲震天”，突然明白這蘇州的繁華，不過是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
這日夜里，沈硯秋剛把新記的暗號賬收好，就聽見后院傳來響動。他抄起門后的藥杵摸過去，看見小公子正蹲在竹叢旁，手里的西洋鐘掉在地上，玻璃罩摔得粉碎。
“怎么了？”沈硯秋把他扶起來，孩子的小臉在月光下白得像紙。
“我聽見有人說話?！毙」拥穆曇舭l(fā)顫，指著圍墻外，“說要……要火燒積善堂，嫁禍給大順軍的奸細(xì)?！?/p>
沈硯秋的心猛地一沉。他爬上墻頭往外看，巷口果然有幾個黑影在徘徊，手里提著油桶，腰間的刀鞘在月光下閃著冷光——是知府的親兵。
“王掌柜！”他低聲呼喊，同時示意小公子去叫陳青黛他們。
王掌柜很快就來了，手里握著把短銃，是前明錦衣衛(wèi)用的舊物：“我早留了后手?！彼崎_書房的地磚，露出條通往巷尾的密道，“這是天啟年間東林黨人修的，能通到運河邊。”
“那藥鋪怎么辦？”趙虎已經(jīng)把石頭和小公子護(hù)在身后，手里攥著陳青黛給他打的短刀。
“燒了正好?！蓖跽乒竦难凵裢蝗蛔兊娩J利，“我早就想換個地方了?！彼褌€油布包塞給沈硯秋，“這里面是蘇州府所有東林黨人的名冊，還有馬士英私通靖南侯的書信，你帶著去太湖，交給那里的水寨頭領(lǐng)?！?/p>
沈硯秋接過油布包，沉甸甸的，像捧著千斤重?fù)?dān)。他看著王掌柜堅毅的眼神，突然明白蘇明遠(yuǎn)為何如此敬重這些東林黨人——他們不是只會空談的書生，是肯用性命守護(hù)信念的硬骨頭。
“你們從密道走，我去引開他們?！蓖跽乒裢幫袄锏沽诵┝蚧?，“這藥鋪的藥材燒起來，能熏得他們睜不開眼?！?/p>
陳青黛突然扯住沈硯秋的袖子，把那支鋼筆塞給他：“里面還有些墨水，省著用。”她的手很燙，帶著鐵匠鋪的煙火氣，“到了太湖，找面畫著鐵錨的船，那是張鐵匠的表親?！?/p>
濃煙升起時，沈硯秋帶著眾人鉆進(jìn)了密道。身后傳來火光爆裂的聲響，夾雜著王掌柜的吶喊：“馬士英奸賊！我東林黨人雖死不休！”聲音穿透濃煙，在蘇州城的夜色里回蕩，像把未折的劍。
密道又窄又暗，只能彎腰前行。石頭緊緊攥著油布包，小公子則抱著摔壞的西洋鐘，滴答聲雖已模糊，卻仍在固執(zhí)地響著。陳青黛走在最前面，沖鋒衣的紅內(nèi)襯在黑暗中像盞小小的燈，照亮腳下的路。
“前面有光！”趙虎突然喊道。密道的盡頭透出微光，隱約能聽見運河的水聲。
鉆出密道時，天已微亮。岸邊果然泊著艘漁船，船舷上畫著鐵錨，張鐵匠正站在船頭揮手，臉上帶著煙灰，顯然是從火場趕來的：“快上船！我已經(jīng)備好了干糧！”
船駛離岸邊時，沈硯秋回頭望去，積善堂的方向已是片火海。紅色的火光映在運河水面上，像條燃燒的綢帶，纏繞著這座溫柔的古城。他仿佛看見王掌柜站在火海里，手里舉著那幅《松鶴圖》，背影比太湖石還挺拔。
“他們會沒事嗎？”石頭趴在船舷上，小臉上掛著淚珠。他想起王掌柜教他認(rèn)草藥時，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陳青黛把他摟進(jìn)懷里，望著遠(yuǎn)處漸漸模糊的城樓：“會的?！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就像王爺爺、陳爺爺他們一樣，只要還有人記得，就不算真的離開?！?/p>
沈硯秋打開油布包，名冊上的字跡在晨光里清晰可見。每個名字旁都記著事跡：“李秀才，曾在順天府辦學(xué)”“張商人，捐糧救過滄州饑民”“王掌柜，積善堂施藥十年”……這些平凡的名字，在亂世里像點點星火，雖微弱卻從未熄滅。
漁船駛?cè)胩r，水面豁然開闊。遠(yuǎn)處的島嶼若隱若現(xiàn)，水鳥在船頭盤旋，空氣里帶著濕潤的草木香。趙虎解下船帆，風(fēng)灌滿白帆的聲音，像極了固安城頭獵獵作響的旗幟。
“前面就是水寨了?！睆堣F匠指著遠(yuǎn)處的蘆葦蕩，那里隱約能看見桅桿，“頭領(lǐng)姓錢，是御史的舊部，信得過?！?/p>
沈硯秋看著那片蘆葦蕩，突然想起白洋淀的撐船老漢，想起揚州的蘇明遠(yuǎn)，想起蘇州的王掌柜。他們就像這太湖的水脈，看似分散，卻在地下緊緊相連，用性命托舉著這些逃難的人，托舉著那些不肯熄滅的念想。
小公子把摔壞的西洋鐘放在船頭，陽光透過破碎的玻璃罩，在甲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雖然不再滴答作響，卻像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關(guān)于父親的忠烈，關(guān)于蘇先生的守護(hù)，關(guān)于王掌柜的犧牲，關(guān)于所有在風(fēng)雨中前行的人。
陳青黛坐在船尾，正用那支鋼筆，在從蘇州帶來的賬本上寫字。她寫得很慢，一筆一劃都很用力，把王掌柜的名字、張鐵匠的名字，還有那些在火海里消逝的身影，都鄭重地記了下來。
沈硯秋走到她身邊，看著那些漸漸寫滿的紙頁，突然覺得這亂世的風(fēng)雨再大，只要還有人在記錄，還有人在記得，就總有放晴的一天。太湖的水波在船下輕輕蕩漾，載著他們往更遼闊的地方去，載著那些沉甸甸的名字，也載著那支始終沒有用盡墨水的鋼筆。
他知道前路依舊漫長，或許還有更多的城池要陷落，更多的人要離別，但只要這支筆還能寫，只要那團(tuán)紅色還在飄，只要心里的念想還在，他們就會一直往前走。因為這風(fēng)雨飄搖的世間，總有些東西，比生命更值得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