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天午后。
我正將一摞分揀好的奏章輕輕放在御案一角,動作盡量放輕,不驚擾他正在批閱的專注。就在我準備退開時,他低沉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
“你似乎識字不少?”他并未抬頭,目光依舊落在手中的奏章上,朱筆在“戶部”二字上劃了一個圈。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穩(wěn)住:“回陛下,幼時……家父延請西席,胡亂讀過幾本。”
“哦?”他手中的朱筆頓住,終于抬起眼。那雙鷹隼般的眸子直射過來,帶著一種穿透性的銳利,“胡亂讀過幾本?刑場之上,你那‘堿式碳酸銅’之說,引經(jīng)據(jù)典,條理分明,可不像胡亂讀的。前朝《地輿志》,你也看得津津有味?”
他放下朱筆,身體向后靠向寬大的椅背,雙手隨意地搭在扶手上,姿態(tài)看似放松,帶來的壓迫感卻驟然倍增。
“說說看,”他目光鎖著我,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回避的命令,“你家鄉(xiāng),在何處?令尊姓甚名誰?延請的,又是哪位西席?”
來了!
如同等待已久的另一只靴子終于落地。慕容梟的疑心,從未放下!他看似將我放在御前,給予“恩寵”,實則是在近距離地觀察、試探,尋找我身上任何一絲不合常理的蛛絲馬跡!
我早有準備,卻依舊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攀升。我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定,垂眸答道:“回陛下,民女祖籍江南陵州。家父汪明遠,曾任陵州府衙倉大使,微末小吏,早已過世多年。至于西席……”我微微停頓,像是在努力回憶,“是一位姓陳的老秀才,名諱……只記得鄉(xiāng)里人稱‘陳夫子’,他學問駁雜,尤好……格物之理,可惜……民女十歲時,他便因癆病故去了?!?/p>
這番說辭,半真半假。汪詩涵的籍貫、父親身份是原主記憶中的真實信息,而那“陳夫子”,則是我根據(jù)這個時代背景杜撰出的、一個可以解釋我那些“奇談怪論”來源的擋箭牌。
慕容梟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深邃的眼睛里,也看不出絲毫信或不信的端倪。空氣仿佛凝固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壓垮神經(jīng)時,御書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壓低的爭執(zhí)聲。
“……殿下!您不能進去!陛下正在批閱奏章……” “滾開!本王有要事面見父皇!” “殿下息怒!沒有陛下宣召……”
是慕容錚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焦躁和怒意!
慕容梟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厭煩。他并未理會門外的騷動,目光依舊鎖在我身上,仿佛在衡量一件物品的真?zhèn)巍?/p>
“格物之理?”他重復了一遍,指尖在紫檀木扶手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fā)出沉悶的篤聲,“有趣??磥砟氵@位‘陳夫子’,倒是個奇人?!?/p>
他不再追問,仿佛剛才的盤問只是隨口一提。轉而,他隨手從御案上堆積的奏章中,抽出一本,看也未看,便“啪”的一聲丟在我面前的桌角。
“此乃工部郎中崔文煥所呈,言及京畿以東,鹽池之地,鹵水漸稀,出鹽日減,鹽價騰貴,民多怨聲。”他語氣平淡,像是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鹽鐵之利,國之命脈。此弊不解,必生禍亂。你既懂‘格物’,又識得些字,且看看,有何‘高見’?”
我的目光落在那份攤開的奏章上。墨字清晰,陳述著京畿鹽池產(chǎn)量下降、鹽價飛漲的困境,言辭懇切,憂心忡忡。
鹽!
這個字,如同一個開關,瞬間點亮了我腦海中屬于現(xiàn)代汪詩涵的知識圖譜!海鹽、井鹽、湖鹽、礦鹽……曬鹽法、煮鹽法……鹵水濃度、結晶效率……
心臟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動起來??謶趾蛪阂謺簳r被一種強烈的沖動取代。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展示“價值”的機會!一個在慕容梟這頭猛虎面前,證明我并非無用“奇物”,而是真正有用“工具”的機會!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xiàn)代的知識需要轉化,需要找到這個時代能夠理解和實現(xiàn)的切入點。
“陛下,”我微微躬身,聲音清晰了許多,“民女斗膽。鹽池出鹽減少,鹵水變稀,其因或許有二。一者,池底淤泥堆積,堵塞泉眼,新鹵難生。二者,引鹵之渠年久失修,滲漏損耗,致使鹵水入池濃度不足?!?/p>
我抬起頭,迎上慕容梟審視的目光,語速平穩(wěn):“前者,當疏浚池底,深挖淤泥,清理泉眼源頭。后者,則需重修引鹵溝渠,以糯米灰漿或三合土夯實渠壁,減少滲漏?!?/p>
慕容梟的指尖停止了敲擊,眼中第一次掠過一絲極淡的、意外之外的光芒。他身體微微前傾,似乎有了一點聽下去的興趣。
“此皆治標之法?!蔽依^續(xù)道,聲音帶著一種沉靜的自信,“若要治本,提高鹽產(chǎn),或可改進煎鹽之法。民女曾聞……或可嘗試‘攤灰淋鹵’之術?!?/p>
“攤灰淋鹵?”慕容梟重復了一遍,眉頭微挑。
“是?!蔽医忉尩?,“于鹽池近旁,擇地建淺池,鋪以細沙或草木灰。將引入之鹵水先灌入此淺池,借日曬風吹之力,使水分蒸發(fā),鹵水濃縮。待鹵水濃度提升,再引入鹽池煎煮,可省柴薪,更可大幅提升出鹽之量!”
我一邊說,一邊在心中快速勾勒著簡易的示意圖。陽光、蒸發(fā)、濃縮……這些概念,在這個時代并非完全不可理解。
御書房內(nèi)一片寂靜。慕容梟的目光落在我臉上,不再是純粹的審視,而是帶上了一種深沉的、評估價值的銳利。他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御案光滑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