擷芳苑。
比起聽濤閣的死寂幽冷，這里儼然是另一個世界。庭院雖不算宏闊，卻布置得極為雅致。幾竿修竹倚著粉墻，墻角一樹晚開的玉蘭，在暮春的風里吐露著最后的芬芳。廊下懸著鳥籠，里頭一只通體翠綠的畫眉，婉轉(zhuǎn)啼鳴。室內(nèi)窗明幾凈，紫檀木的桌椅泛著溫潤的光澤，博古架上陳設著幾件精巧的瓷器玉器，連空氣中都浮動著一股淡淡的、清雅的熏香氣息。
然而，這雅致舒適之下，卻彌漫著一種比聽濤閣更令人窒息的緊繃感。
伺候的宮女太監(jiān)共有六人，個個低眉順眼，動作輕巧無聲，如同訓練精良的木偶。他們的恭敬無可挑剔，卻帶著一種刻骨的疏離和敬畏。目光偶爾掃過，也如同蜻蜓點水，飛快避開，絕不多停留一瞬。整個擷芳苑，像一座被精心擦拭、卻毫無生氣的盆景。
我的身份，是御前尚義。每日辰時初刻，我必須準時出現(xiàn)在御書房外候旨。
第一次踏入那象征著帝國最高權(quán)力中樞的殿宇，巨大的壓迫感幾乎讓人喘不過氣。殿內(nèi)空曠高深，數(shù)根蟠龍金柱直通藻井，地面鋪著光可鑒人的金磚，映著窗欞透入的晨光，冰冷而莊嚴。空氣中彌漫著墨香、紙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仿佛沉淀了百年的權(quán)力氣息。
慕容梟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他今日未著冕服，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更顯得身姿挺拔如山岳。冕旒已去，那張輪廓深邃、如同刀劈斧削般的面容完全暴露出來。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下頜線條剛硬。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不再是珠簾后模糊的冰冷，而是銳利如鷹隼，帶著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能輕易剝開一切偽裝，直視靈魂最深處。
我依禮跪拜，垂首屏息。
“起來?！彼穆曇繇懫?，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你的差事，就是整理這些?！彼S意地抬手指了指御案旁堆積如小山般的奏章，“分門別類，揀緊要的放上面。字跡潦草的，謄抄清楚?！?/p>
沒有多余的交代，沒有一句關(guān)于“祥瑞”或刑場的言語。仿佛我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被臨時抓來整理文書的小吏。
“是。”我恭謹應聲，起身，走到那堆散發(fā)著墨汁和紙張?zhí)赜袣馕兜淖嗾虑埃_始沉默地工作。
時間在指尖翻閱紙張的沙沙聲中流逝。御書房里靜得可怕，只有我整理奏章的聲音，以及慕容梟偶爾提筆在奏章上批閱時，朱砂筆劃過紙張的輕微聲響。他批閱的速度很快，落筆沉穩(wěn)有力，那鮮紅的“朱批”如同凝固的血液，帶著生殺予奪的凜冽寒氣。
他的存在感太強了。即使我背對著他，專注于手中的奏章，也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如有實質(zhì)的目光，時不時地落在我的背上，冰冷、審視、探究。那目光不像在看一個人，更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一件剛剛到手、功能尚待驗證的工具。每一次被那目光掃過，后背都仿佛有冰冷的針在刺。
殿內(nèi)燃著上好的銀霜炭，暖意融融，可我指尖卻一片冰涼。
一連數(shù)日，皆是如此。
我像一個透明的影子，準時出現(xiàn)，沉默地整理奏章，偶爾按照他的要求，謄抄一些字跡過于潦草、難以辨認的段落。他批閱奏章，召見大臣，下達指令。君臣奏對之聲有時高亢激昂，有時低沉壓抑，那些關(guān)乎國計民生、邊疆戰(zhàn)事、朝堂傾軋的機密話語，不可避免地傳入耳中。我始終低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沒有聽覺的石像。
慕容梟從未主動與我說過一句與差事無關(guān)的話。然而，他那種無處不在的、冰冷的審視，卻比任何言語都更令人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