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fēng)卷著槐葉，在黑牢門口堆起薄薄一層金黃。宋誠踩著落葉走進院子時，王伯正踮腳往屋檐下掛燈籠，竹梯在青石板上晃了晃，驚得檐角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
“慢著點?！彼握\伸手扶了把竹梯，指尖觸到冰涼的竹節(jié)。王伯的鬢角又添了些白霜，眼角的皺紋里卡著點灰塵，像是昨夜掃落葉時蹭上的。
“這不是怕天黑得早，牢里看不清路嘛。”王伯笑著下來，手里的燈籠穗子晃悠著，“昨兒新來了個死囚，在牢里哭鬧了半宿，把隔壁的老獄卒都吵得沒睡好?！?/p>
宋誠往牢里走，走廊里的油燈已經(jīng)換了新燈芯，火苗躥得老高，把欄桿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一道道交錯的刀痕。他停在最里頭的牢房前，看見個穿囚服的漢子正蜷縮在草堆上，手腕上的鐵鏈磨出了血痕，卻依舊死死攥著個布包。
“他犯了什么事？”宋誠問守牢的獄卒。
“殺了戶部的李主事?！豹z卒遞過卷宗，紙頁上沾著些酒漬，“據(jù)說是為了搶銀子，在**門口動的手，被巡邏的禁軍抓了個正著?！?/p>
宋誠翻開卷宗，筆尖劃過“李主事”三個字時，忽然想起李嵩——那個被龜甲牽扯出的罪臣，也是戶部出身。他抬頭看向牢里的漢子，對方恰好抬起頭，露出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瞳孔里映著油燈的光，像兩簇將熄的火苗。
“大人，我沒殺人?！睗h子突然撲到欄桿前，鐵鏈被拽得嘩嘩響，“那銀子是我娘的救命錢，李主事?lián)屃宋业腻X，我只是推了他一把，他自己摔倒磕在石頭上的！”
宋誠的目光落在他攥緊的布包上，布包的布料很眼熟，是江南特有的藍印花布，和紅綃上次帶回來的藥囊布料一模一樣。他忽然想起紅綃說的，藥王谷的藥草都是用這種布包著，防潮又透氣。
“你的布包里是什么？”宋誠敲了敲欄桿。
漢子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往身后藏了藏：“沒……沒什么。”
就在這時，紅綃提著藥箱走了進來，藥箱上的銅鎖在燈光下閃著光。她剛給周鶴換完藥，藥箱里還帶著股艾草的味道?！八蔚涫?，王伯說你在這兒?！彼哪抗鈷哌^牢里的漢子，突然停在他的布包上，“那布……是無錫產(chǎn)的吧？”
漢子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驚訝：“姑娘怎么知道？”
“我?guī)煾敢郧霸跓o錫種過藥?！奔t綃蹲下身，隔著欄桿打量他，“你布包里是不是裝著‘血竭’？治外傷的，無錫的藥鋪里常賣這種?！?/p>
漢子的手松了松，布包的角露了出來，里面果然露出些暗紅色的藥末?！笆恰夷锟妊芍姓f用血竭能治?！彼穆曇舻土讼氯?，“我攢了半年的錢，才買了這一點點，卻被李主事?lián)屃恕?/p>
宋誠合上卷宗，指尖在紙頁上敲了敲：“李主事的尸體在哪？”
“還在驗尸房?！豹z卒道，“仵作說他后腦勺有個窟窿，是被鈍器砸的，不像是摔倒磕的?！?/p>
紅綃突然想起什么，從藥箱里拿出個小瓷瓶：“我跟你去看看。”她晃了晃瓷瓶，里面的粉末發(fā)出沙沙聲，“這是‘顯血粉’，能測出被洗掉的血跡，說不定能看出些門道。”
宋誠點點頭，轉(zhuǎn)身往外走。經(jīng)過走廊時，他看見墻上新添了道劃痕，像是用指甲刻的，痕跡很淺，卻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他伸手摸了摸劃痕，指尖沾了點灰——是新刻的，灰還沒被風(fēng)吹散。
驗尸房在黑牢后院，是間低矮的瓦房，房梁上掛著些風(fēng)干的草藥，據(jù)說是用來除味的。宋誠推開門時，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著藥味撲面而來，讓他忍不住皺了皺眉。
李主事的尸體躺在停尸臺上，蓋著塊白布，布上的血跡已經(jīng)發(fā)黑。仵作是個留著山羊胡的老頭，正蹲在地上擺弄些銀針，見他們進來，連忙站起來，手里的銀針還滴著液體。
“宋典史，紅姑娘?！必踝鞔曛?，“這尸體邪門得很，后腦勺的傷口看著像是被石頭砸的，可骨頭縫里卻有木屑，像是被什么帶棱的東西砸的。”
紅綃掀開白布，露出李主事的后腦勺。傷口周圍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剃掉，露出塊青紫色的瘀痕，正中間有個銅錢大的窟窿，邊緣確實嵌著些細小的木屑。
“他身上還有別的傷嗎？”紅綃用銀簽撥了撥傷口里的木屑，動作輕柔得像在挑藥草。
“沒有。”仵作道，“除了后腦勺，別處都好好的，連點擦傷都沒有?！?/p>
紅綃從藥箱里倒出些顯血粉，撒在李主事的衣袖上。粉末遇血會變成紅色，可過了半晌，衣袖上依舊是白茫茫一片?！八囊滦浜芨蓛?，不像和人打斗過?！彼謱⒎勰┤鲈诶钪魇碌氖稚希讣馓幫蝗幻俺鳇c淡紅色，像朵微小的花。
“他的指尖有血?！奔t綃用銀簽蘸了點血漬，放在鼻尖聞了聞，“有酒氣，還有……硫磺的味道。”
宋誠突然想起**門口的燈籠——都是用硫磺熏過的，防蛀?！袄钪魇滤狼叭ミ^**？”
“沒錯。”仵作道，“禁軍說抓那漢子的時候，他正從**跑出來，李主事倒在**對面的巷子里。”
紅綃突然看向李主事的指甲：“他的指甲縫里有東西?！彼勉y簽刮出點黑色的粉末，放在手心捻了捻，“是墨灰，上好的松煙墨磨出來的灰?！?/p>
宋誠的心跳漏了一拍。戶部的官員常用松煙墨記賬，尤其是主事級別的，用的都是貢品松煙墨?！袄钪魇滤狼霸谟涃~？”
“不像?！奔t綃搖搖頭，“墨灰里混著點蠟油，像是……封什么東西用的。”她突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往外跑，“我去**看看！”
宋誠跟著她跑出驗尸房，后院的老槐樹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落葉打著旋兒落在地上，像無數(shù)只盤旋的蝴蝶。他突然停住腳步，看見墻根的草叢里有個亮晶晶的東西，彎腰撿起來一看，是枚銀戒指，戒面上刻著個“李”字。
“這是李主事的？”宋誠擦了擦戒指上的泥。
仵作湊過來看了看：“沒錯，他左手無名指上總戴著枚銀戒指，說是他夫人給的定情物?！?/p>
戒指的內(nèi)側(cè)沾著點暗紅色的東西，宋誠用指甲刮了刮，放在鼻尖聞了聞——和紅綃說的一樣，有硫磺味，還有點淡淡的墨香。他忽然想起牢里漢子說的，李主事?lián)屃怂腻X，難道這戒指是在拉扯時掉的？
“去**?！彼握\將戒指揣進懷里，腳步不由得加快了些。他有種預(yù)感，這起看似簡單的兇殺案，或許和李嵩的舊案有關(guān)，那枚戒指，就是解開謎團的鑰匙。
京城最大的**“聚財閣”藏在城南的巷子里，門臉不大，掛著盞紅燈籠，燈籠上的“財”字被煙熏得發(fā)黑。宋誠和紅綃走到門口時，正撞見個穿錦袍的公子哥被人架著出來，嘴里還喊著“再來一把”，腰間的玉佩晃悠著，一看就是個富家子弟。
“兩位里面請？”門口的伙計堆著笑，眼角的疤在燈籠下格外顯眼。他打量著宋誠的官服，笑容里多了些忌憚。
“我們找你們掌柜的。”宋誠亮出腰牌，銅制的牌子在燈光下閃著光。
伙計的臉色變了變，連忙領(lǐng)著他們往里走。**里煙霧繚繞，幾十張賭桌前都圍滿了人，骰子聲、吆喝聲混在一起，震得人耳朵發(fā)疼。宋誠看見個穿囚服的漢子正趴在角落的賭桌上，手里攥著個酒葫蘆，側(cè)臉的輪廓很眼熟——是牢里那個漢子的雙胞胎兄弟！
他剛要走過去，就被紅綃拉住。紅綃朝他使了個眼色，指向賭桌旁的柱子，柱子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李”字，旁邊還有道劃痕，和黑牢走廊里的劃痕一模一樣。
“掌柜的在樓上。”伙計推開扇木門，樓梯上的木板發(fā)出“吱呀”的響聲，像是隨時會塌掉。二樓很安靜，只有個穿綢衫的胖子正坐在賬房前撥算盤，算珠碰撞的聲音清脆得像冰塊碎裂。
“宋典史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胖子連忙站起來，肚子上的肉晃了晃，“不知小的哪里得罪了大人？”
宋誠沒理會他的客套，直接掏出那枚銀戒指：“認識這個嗎？”
胖子的目光落在戒指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指不自覺地摸向自己的腰間：“這……這是李主事的戒指，怎么會在大人手里？”
“他昨晚是不是在這兒賭錢？”紅綃問道，眼睛掃過賬房里的賬本，最上面的賬本封面上沾著點墨漬，顏色和李主事指甲縫里的墨灰一樣。
“是……”胖子的聲音發(fā)顫，“他昨晚輸了不少，還借了高利貸，說是……說是要湊錢給戶部的上司送禮。”
“他的上司是誰？”宋誠追問。
胖子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人饒命！小的不敢說！那可是京城里的大人物，小的要是說了，全家都得掉腦袋！”
紅綃突然走到賬房前，翻開最上面的賬本。賬本上的字跡很潦草，卻在“李主事”的名字旁畫了個圈，圈里寫著個“龜”字。她的手猛地一顫，賬本掉在地上，露出下面的一張紙，紙上畫著個龜甲的圖案，和宋誠之前得到的鎮(zhèn)監(jiān)龜甲一模一樣！
“這是……”宋誠撿起紙，指尖的涼意順著血管蔓延開來。
胖子的臉徹底沒了血色：“是李主事昨晚落下的，小的沒敢扔……他說這是能換錢的寶貝，能讓他翻身的……”
宋誠突然想起周鶴說的，鎮(zhèn)監(jiān)龜甲能查官宦的生辰八字，李嵩當年就是用它來算太子的命格。難道李主事也在查龜甲的秘密？他的死，會不會和這龜甲有關(guān)？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喧嘩聲。宋誠走到窗邊一看，只見十幾個禁軍沖了進來，領(lǐng)頭的是個面生的校尉，手里拿著張逮捕令，上面寫著“捉拿殺害李主事的兇手——聚財閣掌柜”。
“大人，快救救小的！”胖子抓住宋誠的褲腿，“小的沒殺人！是有人要陷害小的！”
宋誠看著樓下的禁軍，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禁軍抓人通常會先通知地方官，可這次卻直接沖了進來，像是怕走漏了風(fēng)聲。他突然想起李主事的上司——那個連**掌柜都不敢說的大人物，難道就是幕后黑手？
“紅綃，帶著賬本和那張紙先走。”宋誠將東西塞進她手里，“去巡撫衙門找沈策，讓他查戶部的官員名單，尤其是和李嵩有牽連的?！?/p>
紅綃點點頭，從后窗跳了出去。宋誠轉(zhuǎn)身看向胖子：“你要是想活命，就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胖子咬了咬牙：“李主事的上司是……戶部尚書張敬！他昨晚也在**，就在李主事離開后不久走的，還和李主事在門口吵了一架！”
張敬？宋誠的心跳猛地加速。這個人他有印象，當年李嵩案里，他是戶部的侍郎，因為證據(jù)不足沒被牽連，后來還升了尚書。難道他一直和李嵩的余黨有勾結(jié)？
樓下的禁軍已經(jīng)沖了上來，校尉的刀架在了胖子的脖子上：“宋典史，這人就是兇手，還請大人讓開?！?/p>
宋誠看著校尉腰間的玉佩，突然認出那是王瑾以前用過的款式——龍紋玉佩，只有皇帝身邊的親信才能佩戴。他的后背瞬間沁出冷汗，原來這只手，早就伸到了戶部，甚至連禁軍里都有他們的人。
“人我要帶走。”宋誠握緊了腰間的短刀，“他是重要人證，不能交給你們?！?/p>
校尉的臉色沉了下來：“大人這是要抗旨不遵？”
宋誠沒說話，只是將胖子往身后一拉。刀光劍影里，他想起黑牢里的那盞燈，想起紅綃說的“光里的人”。無論這黑暗有多深，他都要守住這一點點光亮。
禁軍的刀劈過來時，宋誠側(cè)身躲過，反手將胖子推向樓梯口。“快跑！”他大喊著，短刀出鞘，擋住了另一把刀的攻勢。刀鋒相撞的瞬間，他看見校尉的手腕上有塊月牙形的疤——和魯王府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疤一模一樣！
“你們是王瑾的余黨！”宋誠的聲音帶著怒火，刀光劈得更猛了。
校尉的臉色變了變，揮了揮手：“抓住他！死活不論！”
十幾個禁軍蜂擁而上，刀光在狹小的樓梯間織成一張網(wǎng)。宋誠且戰(zhàn)且退，腳下的木板被踩得咯吱作響，突然“咔嚓”一聲斷裂，他半個身子懸在了半空，只能死死抓住欄桿。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一陣騷動。宋誠低頭一看，只見紅綃帶著沈策的親兵沖了進來，紅綃手里的藥箱不知何時變成了個火藥包，引線正滋滋地冒著火星。
“閃開！”紅綃將火藥包扔向禁軍，“轟”的一聲巨響，樓梯口被炸得粉碎，禁軍們慘叫著摔了下去。
沈策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宋典史，沒事吧？”
“沒事！”宋誠拽著胖子跳下去，落在親兵中間，“抓住那個校尉，他是王瑾的人！”
校尉見勢不妙，翻身從后窗跳了出去，卻被守在外面的親兵逮了個正著。沈策走上前，一腳踹在他的膝蓋上，迫使他跪了下來：“說！張敬在哪里？”
校尉的嘴角突然溢出黑血，和張千戶、林風(fēng)死時的樣子一模一樣。宋誠心里一沉，又是蝕骨散?？磥硗蹊挠帱h還在暗中活動，而且手段越來越隱蔽。
“胖子，你跟我們走。”宋誠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了巡撫衙門，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沈統(tǒng)領(lǐng)?！?/p>
胖子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腿還在打顫：“大人，小的……小的能指認張尚書，他昨晚確實和李主事吵架了，還說要……要讓李主事見不到明天的太陽?！?/p>
沈策的臉色變得凝重：“看來李嵩的舊案還沒查干凈，戶部里藏著不少蛀蟲?！彼麑τH兵道，“把**封了，賬本都帶回衙門，仔細核對，看看還有哪些官員和這里有牽連?！?/p>
宋誠跟著他們往外走，經(jīng)過巷口時，看見個賣糖葫蘆的老漢正往這邊張望，眼神卻不像普通小販，倒像是在監(jiān)視。他突然想起黑牢里的漢子，那個自稱沒殺人的囚犯，說不定和這起案子也有關(guān)系。
“沈策，黑牢里那個殺了李主事的漢子，你派人好好審審，別用刑，問問他和李主事的關(guān)系，還有他布包里的血竭是從哪家藥鋪買的?！彼握\道。
沈策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先回黑牢，這邊有我盯著?！?/p>
紅綃跟在宋誠身后，手里還攥著那張畫著龜甲的紙：“你說，這龜甲會不會還有別的秘密？李嵩用它算太子的命格，李主事又拿著它想換錢，這里面肯定有文章。”
宋誠想起陳師父說的“逆命陣”，陣眼就是鎮(zhèn)監(jiān)龜甲，一旦被破壞，天下就會大亂。難道張敬想利用龜甲來完成王瑾未竟的陰謀？
回到黑牢時，天已經(jīng)擦黑。王伯正站在門口等他，手里提著盞燈籠，燈籠的光在他臉上晃出明明暗暗的光影：“宋典史，牢里的漢子又鬧起來了，說要見你，還說……還說他知道龜甲的事?！?/p>
宋誠的腳步頓了頓，燈籠的光突然被風(fēng)吹得晃了晃，照亮了走廊盡頭的黑暗，那里仿佛藏著無數(shù)雙眼睛，正靜靜地注視著他。
宋誠走進牢房時，漢子正背對著門口坐著，手里的布包被拆開了，里面的血竭撒了一地，像攤暗紅色的血跡。聽到腳步聲，他猛地轉(zhuǎn)過身，眼里的血絲更密了，像是熬了幾個通宵。
“大人，您見過這血竭嗎？”漢子抓起一把藥末，指縫間漏下的粉末在草堆上積成小小的山尖，“無錫的藥鋪掌柜說，這是藥王谷的秘方炮制的，比普通血竭管用十倍，能治百病?！?/p>
宋誠瞥向站在身后的紅綃，她正蹙眉打量那攤藥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藥箱上的銅鎖。“這不是藥王谷的法子。”紅綃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篤定，“我?guī)煾概谥蒲?，會加一味‘九?jié)菖蒲’，藥末里會有股清苦的香味，可這血竭……”她彎腰撿起一點，湊到鼻尖聞了聞，“只有鐵銹味，像是用陳年的血痂磨成的?！?/p>
漢子的臉“唰”地白了，手里的藥末簌簌往下掉：“不可能……掌柜的明明說……”
“說能救你娘的命，還說這藥很貴，讓你必須湊夠銀子？”宋誠接過話頭，目光落在他手腕的鐵鏈上——磨破的血痕周圍泛著青紫色，像是中了輕微的毒。
漢子張了張嘴，突然癱坐在草堆上，肩膀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是……他說我娘的病只有這藥能治，要五十兩銀子。我一個窮書生，哪來那么多錢？只能去**碰運氣，結(jié)果輸光了所有積蓄，還被李主事?lián)屃俗詈笠稽c碎銀……”
“你是書生？”紅綃愣了愣，目光掃過他的手——指腹有薄繭，是常年握筆的痕跡，可掌心卻有層硬皮，像是干過粗活。
“以前是?！睗h子抹了把臉，露出額角的疤痕，“三年前家里遭了災(zāi)，爹娘都沒了，只剩下我和病重的老娘。為了給她治病，我什么活都干過，拉車、挑水、搬石頭……”他忽然從懷里摸出半塊硯臺，邊角已經(jīng)磨圓了，“這是我爹留下的，我每天晚上都會拿出來摸摸，總想著能重新讀書?！?/p>
宋誠看著那半塊硯臺，忽然想起李主事指甲縫里的墨灰——和這硯臺磨出的粉末顏色一模一樣?！澳阏J識李主事？”
漢子的身體僵了僵，過了半晌才點頭：“認識。他是我同鄉(xiāng)，以前還考過同一場科舉，只是他中了，我落了榜。他常來**，每次都裝作不認識我，還……還嘲笑我活該一輩子當窮鬼?！?/p>
紅綃突然蹲下身，抓起一把血竭仔細看：“這藥里摻了‘斷腸草’的粉末，少量用能讓人暫時精神，量大了會讓人七竅流血而死。那個藥鋪掌柜，是故意要害你娘?！?/p>
漢子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滾圓：“你說什么？”
“有人不想讓你娘活。”宋誠的聲音沉了下去，“或者說，有人不想讓你娘說出某些事?！彼肫鹋肿诱f的，李主事要給張敬送禮，難道這禮和漢子的娘有關(guān)？
就在這時，牢門口傳來腳步聲，沈策的親兵跑了進來，手里拿著封信：“宋典史，沈統(tǒng)領(lǐng)在李主事的書房搜出這個，說是給您的?！?/p>
信封上沒有署名，拆開一看，里面只有半張藥方，上面的字跡潦草，卻能認出是“血竭”的配方，落款處畫著個小小的“龜”字。宋誠將藥方和紅綃手里的龜甲圖案一比對，發(fā)現(xiàn)兩個“龜”字的筆法一模一樣。
“這是李主事寫的?！彼握\的指尖在藥方上劃過，“他在查血竭的配方，還把配方和龜甲聯(lián)系到了一起?！?/p>
紅綃突然想起什么，從藥箱里拿出個小瓷瓶，倒出顆藥丸遞給漢子：“這是解斷腸草毒的，你先吃了，免得你娘也中了招。”她頓了頓，“你娘住在哪？我去看看她。”
漢子報了個地址，聲音帶著哽咽：“就在城外的破廟里，麻煩姑娘了……”
宋誠讓獄卒解開漢子的鐵鏈，帶著他往牢外走：“你跟我去見沈策，把你知道的都告訴他。你娘那邊，紅綃會處理好?！?/p>
經(jīng)過走廊時，宋誠又看了眼墻上的劃痕——比早上深了些，像是被人用指甲反復(fù)刮過。他忽然想起漢子的指甲縫里也有泥土，顏色和劃痕里的灰一模一樣?！斑@劃痕是你刻的？”
漢子點點頭，眼神有些閃躲：“我……我怕忘了某些事，就刻個記號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什么？”
漢子咬了咬唇，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提醒自己……李主事摔倒的時候，身邊有個穿官服的人，手里拿著塊龜甲形狀的玉佩?！?/p>
宋誠的心頭猛地一震——龜甲玉佩，張敬的腰間就掛著一塊！
紅綃提著藥箱走到城外破廟時，月亮已經(jīng)爬上了樹梢。廟門被風(fēng)吹得吱呀作響，門縫里透出點微弱的光，像是有人在里面。她握緊藥箱里的短刀，輕輕推開門——
昏黃的油燈下，個白發(fā)老嫗正蜷縮在草堆上，咳嗽聲像破舊的風(fēng)箱。她的手邊放著個藍印花布包，里面的血竭撒了一地，和牢里漢子的布包一模一樣。
“婆婆，我是來給您看病的?！奔t綃放下藥箱，聲音放得很輕。
老嫗緩緩抬起頭，露出張布滿皺紋的臉，眼睛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紅綃：“你是……藥王谷的人？”
紅綃愣了愣：“您怎么知道？”
“我認得你藥箱上的標記?！崩蠇灥目人酝Ａ?，手指指向墻角的破木箱，“里面有件東西，你拿去看看就知道了?！?/p>
紅綃走過去打開木箱，里面放著件褪色的官服，胸口繡著個“李”字，衣角沾著些暗紅色的污漬，像是血跡。官服下面壓著個小冊子，封面上寫著“萬歷十年，鹽鐵賬冊”。
“這是……”紅綃翻開賬冊，里面的字跡和李嵩賬冊上的一模一樣，記錄著每年私鹽交易的數(shù)量和去向，其中好幾頁都提到了張敬的名字，還畫著個簡單的地圖，標注著藏鹽的地點。
“這是我當家的留下的?！崩蠇瀲@了口氣，眼神飄向遠處，像是在回憶往事，“他以前是鹽鐵司的小吏，因為不肯同流合污，被人害死了，還誣陷他私吞鹽款。我?guī)е鴥鹤犹映鰜恚[姓埋名過了這么多年，本以為能平安到老，沒想到……”
她的話沒說完，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咳出點血絲。紅綃連忙扶住她，從藥箱里拿出解毒丹：“您中了斷腸草的毒，快把這個吃了?！?/p>
老嫗吃下藥丸，喘息漸漸平穩(wěn)：“那個藥鋪掌柜，是張敬的人。他早就知道我是誰，一直盯著我們母子，就怕我把賬冊交出去。李主事……他其實是個好官，查到了張敬的貓膩，想從我這兒拿證據(jù)，結(jié)果被張敬滅口了。”
紅綃的心頭一沉：“您是說，李主事是被張敬殺的？”
“是?！崩蠇烖c頭，眼里閃過恨意，“那天晚上，我親眼看見張敬的人把李主事推倒，磕在石頭上，還故意把我兒子的錢袋放在他身邊，嫁禍給我兒子?！彼o紅綃的手，指節(jié)泛白，“姑娘，求你一定要把賬冊交給沈統(tǒng)領(lǐng)，為我們當家的、為李主事報仇啊！”
紅綃剛要說話，突然聽見廟外傳來腳步聲，很輕，卻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她迅速將賬冊塞進藥箱，吹滅油燈：“您別動，我去看看?！?/p>
躲到門后，紅綃看見兩個黑衣人正往廟里走，手里拿著長刀，刀鞘上的銅環(huán)在月光下閃著光——是張敬的護衛(wèi)，她在戶部門口見過。
“那老東西應(yīng)該還在里面，搜出來直接殺了，省得麻煩?！逼渲幸粋€黑衣人說，聲音里帶著不耐煩。
“張大人說了，要把賬冊帶回去，那可是能扳倒不少人的寶貝?！绷硪粋€人回道。
紅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悄悄摸向藥箱里的霹靂粉。就在黑衣人推開門的瞬間，她猛地將粉末撒了過去，同時點燃火折子——“轟”的一聲，火焰在廟門口炸開，黑衣人慘叫著后退，身上的衣服著了火。
“快走！”紅綃拉起老嫗，從后墻的破洞鉆了出去。老嫗的腿腳不方便，走得很慢，身后的黑衣人很快就追了上來，長刀的寒光在月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紅綃突然停下腳步，將藥箱塞給老嫗：“您拿著賬冊去巡撫衙門找沈策，就說是宋典史讓來的。我去引開他們?！?/p>
“姑娘……”老嫗的眼淚掉了下來。
“別廢話！”紅綃推了她一把，轉(zhuǎn)身往相反的方向跑，邊跑邊喊，“我在這兒！”
黑衣人果然追了過來，腳步聲越來越近。紅綃拐進片樹林，樹枝勾住了她的頭發(fā)，卻跑得更快了。她知道，只要能拖延時間，讓老嫗把賬冊送到沈策手里，張敬的陰謀就會敗露，李主事和漢子父親的冤屈就能昭雪。
跑到樹林盡頭時，紅綃突然被樹根絆倒，摔在地上。黑衣人追了上來，長刀劈向她的頭頂。她閉上眼睛，卻聽見“當”的一聲脆響——是宋誠的短刀擋住了長刀！
“紅綃，沒事吧？”宋誠的聲音帶著喘息，他身后跟著沈策的親兵，很快就將黑衣人制服了。
紅綃睜開眼，看見宋誠的胳膊上劃了道口子，血正順著指尖往下淌，卻依舊緊緊握著短刀?！澳阍趺磥砹?？”
“沈策審出張敬的府邸就在附近，我們猜你可能會遇到危險?！彼握\扶起她，目光落在她懷里的藥箱上，“賬冊拿到了？”
紅綃點點頭，眼淚突然掉了下來：“老嫗已經(jīng)送去巡撫衙門了，張敬這次跑不了了?！?/p>
宋誠擦了擦她臉上的灰，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我們回去吧，黑牢的燈該添油了?！?/p>
月光穿過樹林，在他們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紅綃看著宋誠的側(cè)臉，突然覺得，這世間最安穩(wěn)的幸福，真的就像黑牢里的那盞燈，無論外面有多少風(fēng)雨，總會為你亮著。
張敬被抓的那天，京城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宋誠站在黑牢門口，看著雪花落在青石板上，很快就融化成水，像是無數(shù)滴眼淚。
沈策拿著賬冊走進來，靴底沾著雪水，在地上踩出串串腳?。骸岸紝徢宄?。張敬確實是王瑾的余黨，當年李嵩的私鹽生意就是他在背后接應(yīng)的。他怕李主事查出真相，就殺了他滅口，還想嫁禍給那個漢子。”
“龜甲呢？”宋誠問，目光落在走廊的油燈上——火苗在風(fēng)雪里搖晃，卻始終沒有熄滅。
“在張敬的書房搜出來了?！鄙虿邚膽牙锩鰝€布包，打開后露出塊巴掌大的龜甲，上面刻著的紋路和之前的鎮(zhèn)監(jiān)龜甲一模一樣，“陳師父看過了，說這是‘逆命陣’的另一半陣眼，張敬想重新布陣，扶持年幼的皇子登基，自己當攝政王?！?/p>
宋誠接過龜甲，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他忽然想起周鶴說的，永樂大帝布下這個陣是為了保大明三百年安穩(wěn)，可人心的貪婪，卻總能找到破壞規(guī)矩的辦法。
“那個漢子呢？”紅綃問，她剛給老嫗看完病，藥箱里還帶著股藥味。
“已經(jīng)放了，圣上還賞了他五十兩銀子，讓他帶老娘去江南養(yǎng)病?！鄙虿叩?，“他說以后想辦個私塾，教窮人家的孩子讀書，再也不碰**了。”
宋誠點點頭，將兩塊龜甲合在一起——嚴絲合縫，像是天生就該是一對。他忽然走到院子里，將龜甲埋在老槐樹下，上面堆了些土，又澆了點水。
“你這是干什么？”紅綃不解。
“陳師父說，這陣眼不該屬于任何人，應(yīng)該還給天地?！彼握\拍了拍手上的土，“以后再也不會有人因為它而送命了?！?/p>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們的頭發(fā)上，很快就染成了白色。王伯端著熱茶走出來，茶杯上冒著熱氣：“宋典史，紅姑娘，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宋誠接過茶杯，暖意順著喉嚨流進心里。他看著紅綃捧著茶杯的樣子，睫毛上沾著雪花，像極了畫里的人。他忽然想起那個在亂葬崗上的夜晚，紅綃說的“光里的人”——原來他們一直都在，就在彼此身邊。
“明年春天，我們?nèi)ニ幫豕瓤纯窗?。”宋誠說，聲音在風(fēng)雪里格外清晰。
紅綃抬起頭，眼里的笑意像融化的雪水：“好啊，我還想在谷里種滿向日葵，像玉泉山陳師父門口的那些一樣，永遠朝著太陽?！?/p>
黑牢里的油燈還亮著，一盞盞在走廊里延伸，像條光的河流。宋誠知道，只要這盞燈還亮著，就總會有人記得那些在黑暗里堅守的人，記得那些用生命換來的正義與光明。
（第1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