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7日,凌晨三點。
某處廢棄廠房頂層,空曠冰冷。只有應(yīng)急出口燈牌投下幽綠的光暈。
整座城市陷入最深沉的寂靜。
“什么時候開始?”安翎背靠著冰冷的承重柱,帆布包敞開著放在腳邊。
“等我驅(qū)散一下潮氣?!辈贿h處的路不郁半跪,搗弄著不知從哪個旮旯角翻來的廢舊木板。雖說他們居住的城市靠海,空氣相對來說確實有些濕潤,可濕潤的有些不像話,像是空氣中漂浮著密密麻麻的水珠。
木板被濕氣浸潤,難以用來生火。路不郁眼中的金光一閃而過,食指于木板表面劃過,金色的光芒在他的指尖躍動。
呼~
在超凡力量的加持下,這次輕而易舉地生著了火,橘紅色的火焰跳動,映得路不郁的臉龐忽明忽暗。
幾分鐘過去,路不郁估計周圍的潮氣已經(jīng)被驅(qū)散得差不多了,他轉(zhuǎn)頭對安翎道:“現(xiàn)在開始吧,‘啟幕’在即,我還得去你找到的那個地方……取回你的東西?!?/p>
路不郁將上身赤裸,盤膝坐下,閉上了眼睛,身體微微繃緊,如同即將承受酷刑。
安翎不再猶豫。
她從包內(nèi)取出一柄造型古樸的青銅小刀,蹲下身,動作沒有絲毫遲疑,手腕沉穩(wěn)地一劃——
嗤!
刀鋒輕易地破開了路不郁心口處的皮膚。沒有預(yù)想中鮮血噴涌的景象,傷口邊緣泛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被高溫瞬間灼燒過的焦痕。一滴粘稠如融金般的血液緩緩滲出,帶著微弱卻不容忽視的光暈。
“唔……”路不郁悶哼一聲,眉頭緊鎖,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順著緊繃的下頜線滑落。他緊閉的雙眼眼瞼下,那抹沉寂的金色驟然變得明亮、躁動,如同被困鎖的猛獸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瞳。
空氣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嗡鳴,應(yīng)急燈幽綠的光暈被心口那團奪目的金芒徹底壓制。廠房內(nèi)彌漫的厚重濕氣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排斥、蒸發(fā),發(fā)出細微的“滋滋”聲,地面和墻壁上凝結(jié)出大片水珠,又迅速干涸。
不遠處的火焰在不安地跳動,宛若風(fēng)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
安翎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她迅速將青銅小刀探入那細小的創(chuàng)口,動作精準得如同最精密的儀器。
“穩(wěn)住!”安翎的聲音在嗡鳴中顯得異常冷靜。
路不郁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般的痛苦?!鞍病帷甭凡挥舻穆曇羲粏〉萌缤凹埬Σ?,“說點…什么…思考…可以抑制…”
安翎略微思考,迅速道:“如果一艘船的木板被逐一替換,直到所有部件都不是原來的,它還是原來的船嗎?如果用換下的舊木板重新拼成一艘船,哪艘才是真的?”
她能明顯地感受到,路不郁眼中的金芒,竟然有了一瞬間的僵滯。安翎眼神一凝,手腕猛地發(fā)力下壓,青銅小刀的刀尖剛好抵在路不郁的心臟。通過手中刀柄的微微震顫,安翎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心臟的搏動。
路不郁的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絲絲縷縷的金色絲線不斷從心口處涌出,只見心口涌出的金色光流越來越?jīng)坝?,如同決堤的熔金之河。
安翎咬緊牙關(guān),一只手穩(wěn)住插在路不郁胸口的小刀,另一只手探向身旁敞開的帆布包。安翎深吸一口氣,包內(nèi)的手掌驟然緊握,旋即手腕突然一翻,一個表面刻滿繁雜花紋的巨大青銅容器被安翎拽了出來。
青銅容器貪婪地吞噬著從路不郁心口涌出的金色洪流,那如同熔金般的光流被容器表面繁雜的花紋引導(dǎo)、吸納,發(fā)出低沉而滿足的嗡鳴。
路不郁緊繃的身體確實在放松,劇痛似乎正在退潮,額角的冷汗也稍有收斂,眼中躁動的金色光芒也趨于平穩(wěn),像是暴雨將歇。
安翎緊繃的神經(jīng)也略微松弛了一些。
最關(guān)鍵的部分似乎要過去了。
就在這時,路不郁的身體突然劇烈震顫,從心口處涌出的金色洪流開始失控,不斷向四周逃逸。隱約之間,似乎有掙脫青銅容器的吸力的趨勢。
“路不郁!冷靜??!”安翎厲聲喝道,她深知此刻任何遲疑都是致命的。路不郁體內(nèi)尚未完全剝離、本就因抗拒而躁動的神性,瞬間失控暴走!
轟——!
比之前強烈數(shù)倍的金色光芒如同失控的核反應(yīng)堆,從路不郁心口那道被青銅小刀撐開的創(chuàng)口猛烈爆發(fā)!這股力量狠狠沖擊在安翎手中的青銅容器上!
嗡——哐啷?。?!
巨大的青銅容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哀鳴,容器表面繁復(fù)的花紋劇烈閃爍,仿佛隨時會崩解!安翎只覺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傳來,虎口劇痛,幾乎要握不住容器!
“給我安靜下來!”安翎眼中第一次爆發(fā)出駭人的厲芒!“路不郁!給我冷靜下來!”安翎的聲音如同冰錐,狠狠扎進路不郁混亂狂暴的意識,“你現(xiàn)在失控,第一個被波及的就是她!”
“安...翎...壓...住...它...”
安翎眼中一狠,手中的青銅小刀再前進半寸,直直刺入路不郁的心臟。
時間仿佛凝滯了一瞬。狂暴的金色能量驟然一縮,逃逸的力量開始減弱,那噴泉般的金色光芒漸漸收斂,重新變得“溫順”地流入青銅容器。
“呃啊——!”隨著最后一股強大的能量流被吸入容器,路不郁發(fā)出一聲脫力般的痛哼,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后倒去,徹底失去了意識。他心口的創(chuàng)口迅速彌合,只留下那道灼燒般的紅痕和滿身的血污、汗水與金色光塵。
哐當(dāng)!
安翎也幾乎脫力,手中的青銅容器沉重地落在地上,發(fā)出悶響。容器表面光芒流轉(zhuǎn),那些古老的符文仿佛吃飽喝足般緩緩沉寂下去,但內(nèi)里封印的力量卻沉重得讓人心悸。
她急促地喘息著,額發(fā)被汗水浸濕貼在臉頰。然而,安翎的心還沒來得及放下,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
她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望向深邃的夜空。就在剛才神性能量失控爆發(fā)的巔峰,盡管青銅容器最終封禁了絕大部分,但仍有一絲能量,在城市上空短暫地凝聚成一個微小的、卻無比刺眼的金色光點,如同一顆驟然亮起的、充滿惡意與警告的星辰,閃爍了剎那,才不甘地消散在夜風(fēng)中。
這絲泄露,微弱,卻如同在寂靜的深海中投入了一顆震撼彈。
“該死!”安翎低咒一聲,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與此同時,位于市中心的警局,一個身穿警服的中年男子,看著窗外的天空中一閃而過的金色星辰,目光銳利如鷹隼,摩挲著滿是胡茬的下巴,思索片刻,拿起胸前的對講機,開口:
“報告總部,我是堯景,036號駐地發(fā)現(xiàn)火種波動,根據(jù)波動指數(shù),可以判斷為12年前失蹤的那顆火種,請下達指示…”
“‘啟幕’未至,豺狼已嗅到血腥……”安翎眼神冰冷如刀。她費力地將昏迷的路不郁攙扶起來,撕下自己的襯衫下擺,將滲金血的繃帶在他胸口狠狠纏緊。
她的目光落在路不郁蒼白如紙的臉上,低語中帶著一絲沉重與決然:
“路不郁,你最好快點醒來……你這次‘泄密’,已經(jīng)把我們都推上絕路了。你的路程,恐怕不會太平了。”
2025年6月7日早,華國高考。
晨光不是破曉,而是被灰蒙蒙的云層粗暴地吞噬、碾碎,只吝嗇地漏下幾縷慘淡的微光。城市像裹在一件浸透了水的舊棉絮里,沉重、濡濕,透著一股子沉甸甸的悶氣。窗外的世界失去了慣常的車水馬龍,主干道寂靜無聲,連晨鳥也噤若寒蟬,只剩下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在蔓延。
空氣凝滯不動,帶著一種金屬銹蝕般的、深入骨髓的涼意,透過窗戶縫隙,絲絲縷縷地滲入室內(nèi),鉆進被窩。
路不遙猛地從床上坐起,大口喘著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睡衣,緊貼在背上,冰涼黏膩。她雙手死死揪住胸前的被子,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臉上仍殘留著驚悸的余韻,瞳孔微微放大。
她做噩夢了,夢,很詭異。
她夢見自己站在一片無邊無際、光滑如鏡的冰冷平面上。腳下的“鏡子”倒映著天空,可那天空是破碎的,裂痕蛛網(wǎng)般蔓延,如同天傾的裂口中,粘稠、熾熱、宛若熔融金屬的金色血液緩緩流出,沸騰著令人心悸的光芒。
那是……天空在流血。
熾熱的金色血液滴落在地,澆筑成一扇扇恢宏而詭異的金色門戶,散發(fā)著難以言喻的威壓。一股本能的、毛骨悚然的恐懼攫住了她——逃!必須逃!
路不遙還未來得及后退,無盡的灰色迷霧不知從何宣泄,如洶涌的潮水瞬間將整個世界淹沒,隨后,如同擁有生命般,朝著孤立無援的她狂涌而來!路不遙瘋狂想要后退,背部卻猛地抵住了一堵冰冷堅硬、散發(fā)著亙古蒼茫氣息的巨物!
她渾身劇顫,如同被冰水澆透,驚恐萬狀地轉(zhuǎn)身。
當(dāng)她看清那巨物的全貌,才恍然驚覺,那根本不是什么墻,而是一扇比其他金色門戶更加龐大、更加幽邃的灰色巨門!門戶整體散發(fā)著令人靈魂顫栗的未知氣息,在那門戶頂端混沌的霧氣中,一雙無法形容、仿佛由凝固的宇宙塵埃構(gòu)成的灰色眼眸……正毫無感情地、穿透夢境與現(xiàn)實的距離,冰冷地注視著她。
“嗬…” 路不遙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抽氣,心臟驟停了一瞬。冰冷刺骨的恐懼像無數(shù)細針,瞬間扎遍全身,那目光帶來的穿透感和窒息感,即使在醒來后也清晰得可怕。
她使勁拍了拍自己蒼白的臉頰,冰涼的觸感稍微驅(qū)散了些許夢魘殘留的寒意,但心底那份被鎖定的驚悸卻揮之不去。“早知道就不給她們講鬼故事了,還特意上網(wǎng)查資料……”女孩小聲嘀咕著,試圖用熟悉的抱怨沖淡恐懼,聲音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突然間,路不遙猛地一怔。自己做的那個夢……真的僅僅是噩夢嗎?雖說算不上美夢,可這個夢,尤其是那雙冰冷的灰色眼眸帶來的注視感,絕對稱得上怪異至極,真實得可怕。
想起夢中緩緩流動的金色血液,那扇神秘的灰色巨門,以及那雙穿透靈魂的注視,路不遙不由得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寒,瘦弱的身板猛一哆嗦,仿佛那冰冷的視線還黏在背上,揮之不去。她下意識地拉起被子裹緊自己,試圖汲取一點暖意,卻發(fā)現(xiàn)被子也透著那股子從窗外滲進來的、金屬銹蝕般的涼意。
“煩死了!”女孩小聲地、帶著點委屈地抱怨了一句,像是要驅(qū)散這揮之不去的不適感。
路不遙煩躁地摸索著放在枕頭邊的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刺眼的白光讓她瞇了瞇眼。她瞥了一眼屏幕頂部的時間顯示,嘴角立刻不受控制的一陣抽搐,連帶著臉頰都疼了起來。
“不是吧?!還不到六點?!”路不遙幾乎要哀嚎出聲,“老天爺您玩我吶!高考第一天!我寶貴的睡眠時間??!”
她煩躁地把手機丟回枕邊,屏幕的光幽幽地映著天花板的一角,像一只不懷好意的眼睛。那股沉甸甸的悶氣和刺骨的涼意似乎更濃了,在小小的宿舍里發(fā)酵、沉淀,壓得路不遙胸口發(fā)慌,連呼吸都有些不暢。窗外,被稀釋的晨光依舊吝嗇,灰蒙蒙的云層低垂,仿佛隨時要塌下來。絕對的寂靜籠罩著窗外, 只剩下她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和心臟不安的鼓噪。
這詭異的死寂,比噩夢本身更讓她心頭發(fā)毛。
路不遙躺在床上,側(cè)著腦袋向四周看去,整個宿舍都在酣眠。微弱的晨光勾勒出室友們模糊的輪廓,她們蜷縮在各自的被窩里,呼吸均勻悠長,仿佛只有她一人被那沉重的死寂和刺骨的涼意所糾纏。
唯獨她獨醒,并被那無形的寒意包裹。
路不遙掀開薄被,赤腳踩在冰涼刺骨的地板上,每一步都激起皮膚一陣細小的戰(zhàn)栗。 她走到窗邊,用力推開窗戶。一股濕冷沉悶、帶著城市塵埃和鐵銹味的空氣涌進來,非但沒有帶來清新,反而讓她打了個寒噤。
路不遙轉(zhuǎn)身望了一眼宿舍中熟睡的眾人,關(guān)上窗戶,從自己的床底下拿出臉盆和洗漱用品,汲著拖鞋走出了宿舍,沿著略微昏暗、寂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跳回聲的長長走廊向水房走去。
走廊上,路不遙低頭看著自己腳下被拉長的、微微晃動的陰影,心中泛起一陣嘀咕:雖說昨天在手機上看過天氣預(yù)報,知道今天是個陰天,可未免過于陰沉死寂了吧。
像是風(fēng)雨欲來。
路不遙腳步一頓,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荒誕不經(jīng)的想法驚了一下。她用力甩甩頭,試圖將這念頭甩出去。怎么可能?真當(dāng)是小說里的世界末日了不成?
想到這,路不遙撇了撇嘴,暗暗告誡自己:考完試之前,絕對!絕對不能再碰那些小說了!
水房,燈光慘白,映著空無一人的長排瓷磚水槽。水龍頭滴答著水珠,聲音在這片死寂中被無限放大,清晰得如同敲在耳膜上,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路不遙擰開水龍頭,用冰涼刺骨的自來水狠狠拍打臉頰,試圖驅(qū)散腦袋里殘留的混沌和心底盤踞的寒意。水珠順著下巴滑落,滴在衣襟上,留下深色的印記。
沒辦法,早起對一名年輕人來說,傷害太大了。雖說高中生嘛,早上五點鐘起床的大有人在,可好不容易能晚起一次,被噩夢攪了清閑,多少都讓人郁悶的。
可今天的天氣仿佛是中了邪,金屬銹蝕般的涼意如同附骨之蛆,空氣濕潤得似乎要凝結(jié)出水珠。冰冷的自來水拍打在臉上,不僅沒能沖散那抹深入骨髓的涼意,反而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仿佛有冰冷的手指拂過脊椎。 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沒有絲毫變亮的跡象,云層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沉重地壓在屋頂上??諝庖琅f凝滯,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令人心頭發(fā)慌的沉悶。
路不遙仍在用冰冷的自來水清洗著臉頰,當(dāng)水珠順著睫毛滑落,她抬起濕漉漉的臉看向鏡面,透過眼眶中的朦朧水霧,她似乎隱隱約約地看到了,身后的瓷磚墻上,赫然印著一扇輪廓模糊的灰色門戶的虛影!
她猛地閉眼,再睜開,發(fā)狠地揉搓著自己的雙眼,直到眼眶發(fā)紅生疼。當(dāng)抹掉眼中的水霧,她再次帶著驚懼望向鏡面——灰色門戶的輪廓消失了。她猛地回頭看向身后那面墻——慘白的燈光下,只有瓷磚接縫處模糊的陰影,以及一片再普通不過的墻壁。
好似一場轉(zhuǎn)瞬即逝的幻夢。
路不遙捂著仍在狂跳的心口,深深皺起眉頭。是幻覺么?
她忽然想起昨天吳胖子的警告:“…離窗戶遠點…天黑別照鏡子…”渾身不由得泛起一陣惡寒。
路不遙用力甩甩頭,試圖把水房里那點莫名的寒意和虛幻的門影徹底甩開,但心底的不安卻像墨滴入水,暈染得更開了。 “肯定是沒睡醒加精神緊張?!彼龑ψ约悍磸?fù)強調(diào),用力擰緊還在滴水的水龍頭,金屬的冰冷觸感讓她指尖一麻,那股涼意仿佛順著指尖鉆進了血管。端著洗漱用品,她快步走回宿舍,走廊的昏暗,似乎比來時更加濃稠,如同化不開的墨汁。
距離學(xué)校正門不足五十米,隔了一條不算寬闊的馬路,有一家開了十幾年的“老張豆?jié){”。店面不大,油膩的玻璃門,褪色的塑料招牌,幾張折疊桌和塑料凳常年擺在人行道上,沾染著經(jīng)年的煙火氣。
此刻,天光依舊被厚重的鉛灰色云層壓抑著,空氣沉悶得如同凝固。但“老張豆?jié){”門前卻早早升騰起白色的蒸汽,帶著豆香和油條剛出鍋的焦香,頑強地驅(qū)散著那份沉甸甸的陰郁。
安翎就坐在最角落的一張桌子旁,側(cè)對著喧囂的馬路和學(xué)校大門的方向,面朝店內(nèi),將自己隱在店門投下的陰影里。 她面前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咸豆?jié){,兩根剛炸好、金黃油亮的油條,還有一小碟免費的咸菜。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淺灰色連帽衛(wèi)衣,帽子松松地兜在頭上,遮住了小半張臉,只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和沒什么血色的嘴唇。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放在腳邊,緊挨著她的腿。包身看起來比尋常帆布包更顯沉實。
她小口啜飲著滾燙的豆?jié){,動作斯文而機械,仿佛進食只是維持這具軀殼運轉(zhuǎn)的必要程序。目光低垂,落在豆?jié){碗里漂浮的油條碎和紫菜末上,眼神沉靜得像兩口古井,與周圍壓抑中帶著焦慮的氛圍格格不入。
安翎端起碗,將最后一點溫?zé)岬亩節(jié){喝下。那暖意短暫地驅(qū)散了清晨侵入骨髓的陰冷。她放下碗,拿起一根油條,無聲地撕咬著。酥脆的外殼在齒間發(fā)出細微的碎裂聲,淹沒在豆?jié){機沉悶的嗡鳴和遠處傳來的、仿佛隔著一層厚玻璃般模糊失真的零星車聲里。
叮鈴鈴~
手機突然震顫,安翎從衣兜中掏出手機,大拇指劃過已然亮屏的手機界面中的接聽鍵,同時將手機放在油膩的桌面上。
“說。”她的聲音不高,穿透了背景音。
手機那頭,是路不郁低沉而略顯緊繃的聲音:“她被注視到了?!?/p>
安翎撕咬油條的動作極其細微地停滯了零點一秒。“誰?路不遙?”她問,語氣依舊平穩(wěn)。
路不郁沒有應(yīng)答,沉默本身已是答案。
“是祂們?”安翎追問,墨玉般的眸子深處掠過一絲銳光。
“不是?!甭凡挥舻穆曇魯蒯斀罔F,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是另一種層次的存在。”
安翎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輕輕點了一下。柳眉幾不可察地蹙起,仿佛在評估這簡短話語背后蘊含的恐怖分量?!氨鹊k們更高的層次?”她低語,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卻像淬了冰,“麻煩大了?!?/p>
“所以計劃提前。幕布隨時可能被強行撕開,你那邊,準備。”路不郁語速比較急促,背景音里隱約傳來列車報站的電子音和人群模糊的嘈雜, 聽筒里的聲音有些失真。
“你那邊如何?”安翎簡單應(yīng)了一聲,又問道,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腳邊的帆布包。
“最后一趟地鐵,馬上到站?!甭凡挥舻穆曇袈犉饋懋惓F届o,似乎只是在談?wù)撌裁次⒉蛔愕赖男∈拢D了頓,“但需要……用點力氣?!?/p>
“你……”安翎的聲音罕見地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滯澀,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化作一個輕而沉的音節(jié):“嗯?!?/p>
“放心,”手機那頭的路不郁像是捕捉到了她那瞬間的猶豫,語氣緩和了些,帶著安撫的意味,“死不了的。頂多……”他頓了頓,那刻意維持的輕松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舍了這具皮囊,以繭為媒介,重臨便是?!?/p>
“別怪我沒提醒你,沒了‘神名’,我可不敢保證你還有多少時間?,F(xiàn)在的你,每動用一次力量,都是在玩命?!卑掺岚櫭?,警告道。
“呵…”路不郁輕笑一聲,“放心,我有分寸,至少…足夠我活著見到你?!?/p>
隨后,電話被干脆地掛斷,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忙音。手機屏幕暗了下去,倒映出安翎帽檐下緊抿成一條直線的、毫無血色的嘴唇。
“比祂們更高的層次……麻煩?!彼裏o聲地重復(fù)了一遍,舌尖仿佛嘗到了鐵銹的腥氣。她把手搭在腳邊的帆布包上。掌心下,帆布粗糙的紋理下,竟清晰地傳來一陣陣溫?zé)幔∧菧責(zé)嶂?,更有一股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震顫,如同……一顆沉睡的巨獸心臟,在某種無形的威脅刺激下,開始不安地搏動!
與此同時,數(shù)百公里外。
冰冷的不銹鋼座椅,慘白的頂燈,空曠得能聽到自己呼吸回聲的巨大候車廳??諝饫飶浡舅鸵环N長途跋涉后人群散發(fā)的、混合著疲憊與塵埃的沉悶氣味。
路不郁獨自坐在候車廳最偏僻的一角,遠離了零星幾個裹著外套打盹的旅客和拖著行李箱匆匆走過的身影。他穿著一件深色的沖鋒衣,拉鏈拉到下巴,整個人蜷縮在寬大的座椅里,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
他閉著眼,仿佛在假寐。
廣播里傳來毫無感情的電子女聲,提示他乘坐的GXXXX次列車開始檢票。
路不郁倏然睜開眼。
帽檐下,那雙眸子深處,一點熔金般的銳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驟然亮起,又瞬間被強行壓抑,沉入瞳孔更幽暗的底層,只余下屬于人類的、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的深褐色。他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像是剛從冰封中解凍。他拎起腳邊一個不大的黑色運動背包,里面只有簡單的換洗衣物和證件,步履沉穩(wěn)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疏離感,走向檢票口。
通過閘機,踏上通往站臺的自動扶梯。凌晨清冷的空氣混合著鋼鐵、機油和遠方鐵軌傳來的淡淡鐵銹味撲面而來。站臺上燈光通明,將冰冷的軌道和沉默的列車照得一片慘白。巨大的“和諧號”動車組如同一條蟄伏的銀色長龍,安靜地臥在軌道上,車頭流線型的輪廓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
路不郁找到自己的車廂,走進略顯狹窄的過道。車廂內(nèi)燈光調(diào)得很暗,大部分乘客都在沉睡,只有少數(shù)手機屏幕亮著,在昏暗中投下幽幽的、略顯刺眼的藍光。他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將背包塞進行李架,動作輕緩,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
他靠向椅背,側(cè)頭望向窗外。站臺的燈光在車窗上投下他模糊的倒影,倒影深處,那點被強行壓制的熔金色,如同困獸般,在疲憊的人類眼瞳之下不安地涌動。
列車輕微一震,發(fā)出低沉的嗡鳴,開始緩緩滑出站臺。窗外的站臺燈光勻速向后流去,逐漸加速,最終連成一片模糊的光帶。城市邊緣的輪廓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快速倒退,最終被空曠的田野和更遠處模糊的山影取代。
路不郁閉上眼睛,將帽檐又往下拉了拉,徹底隔絕了外界微弱的光線。黑暗中,心口那道被灼燒過的紅痕隱隱作痛,仿佛還殘留著昨夜青銅小刀冰冷的觸感和神性撕裂靈魂的劇痛。他下意識地想去揉按,指尖卻在觸碰到?jīng)_鋒衣粗糙面料的瞬間停住。
安翎那句“人間煙火,最能驅(qū)寒”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在他疲憊的腦海中響起。燒烤攤的喧鬧、北冰洋的冰涼、滋滋冒油的肉串……這些鮮活的畫面短暫地驅(qū)散了心口的隱痛和骨髓深處的冰冷。然而,這份溫暖轉(zhuǎn)瞬即逝,被更深的疲憊和一種……剝離后的空洞感取代。
他知道,剝離是成功的,但代價巨大。此刻的他,確實如自己所說,是一柄“鈍劍”。體內(nèi)那曾經(jīng)洶涌澎湃、帶著俯瞰眾生漠然的神性力量,被強行塞進了安翎的青銅容器里,只留下一個脆弱、疲憊不堪的凡人身軀。
不過好在,多虧“神名”的頑固,侵蝕自己身體的同時在剝離之后仍然有些許力量殘余,盡管不多,但也足夠了。要知道,鈍劍也是劍。
路不遙回到宿舍,宿舍里已經(jīng)熱鬧起來。
室友們嘰嘰喳喳地抱怨著鬼天氣和被鬧鐘吵醒的痛苦,翻找衣服、檢查文具的窸窣聲此起彼伏。這份屬于高考日的、帶著焦慮的活力,像一股溫暖的潮水暫時包裹了她。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沉入其中,將那份盤踞心底的冰冷恐懼和不安死死壓住。
她換好衣服,仔細地將準考證、身份證放進透明的文件袋,指尖劃過冰涼的塑料時,那股金屬銹蝕般的涼意似乎又順著指尖爬了一下,讓她指尖微微發(fā)麻。但很快,室友大大咧咧拍在她肩上的手,帶著活人的溫?zé)幔虝旱仳?qū)散了那點陰冷。
“路不遙,快走啦!去食堂!再晚好吃的都沒了!”室友的聲音帶著慣常的咋呼。
“來了來了!”路不遙應(yīng)著,把最后一絲盤踞的不安強壓進心底,扯出一個盡可能自然的笑容, 跟著人流涌向食堂。
食堂的景象確實帶著一種強大的、近乎蠻橫的現(xiàn)實引力。鮮紅的“高考必勝”橫幅下,是蒸騰的熱氣、食物的濃香和鼎沸的人聲——考生們擠在一起,大聲交談、互相打氣、或是臨陣磨槍地翻著筆記。這片喧囂像一層厚厚的毛毯,暫時隔絕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寂靜和涼意。
路不遙要了一碗滾燙的粥和兩個包子,熱騰騰的食物下肚,暖意從胃里蔓延開,稍稍熨帖了緊繃的神經(jīng)。室友一個關(guān)于監(jiān)考老師的玩笑,讓她真正短促地笑出了聲,雖然笑容很快隱去,但高考的壓力和對未來的憧憬確實暫時占據(jù)了上風(fēng)。她甚至有一瞬間恍惚,覺得那個詭異的夢、水房的幻象和揮之不去的寒意,真的只是考前過度緊張產(chǎn)生的錯覺。
“加油啊,路不遙!”室友再次撞了撞她的肩膀。
路不遙用力點頭,聲音帶著重新凝聚起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勉強的元氣。“嗯!加油!” 熱粥的暖意和室友的玩笑確實驅(qū)散了部分陰霾,讓她幾乎相信那只是錯覺。然而,當(dāng)她低頭咬下包子的瞬間,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食堂油膩的瓷磚地面上,一道極其模糊、如同水痕反光般的……灰色門戶輪廓一閃而過。
她心臟猛地一跳,差點噎住?;糜X?還是……那扇門無處不在?她猛地抬頭,死死盯住那塊地面——什么都沒有,只有被無數(shù)鞋底踩踏出的污漬。一股比清晨窗外更深的寒意,無聲無息地順著脊椎爬了上來。
吳崢的警告再次回蕩在她的耳畔。
“別信神…別信神…別信神…”世間真的有神……嗎?
七點三十分,校園對面,“老張豆?jié){”。
油膩的木桌旁,安翎面前的碗碟早已空空如也,連最后一點豆?jié){的殘漬都被擦去。她斜靠在褪色的塑料椅背上,姿態(tài)看似閑散,但那雙隱在帽檐陰影下的墨玉眸子,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牢牢鎖定著馬路對面的校園大門。
她漫不經(jīng)心地在手機屏幕上劃拉著,短視頻無聲地切換,光怪陸離的畫面在她沉靜的眼底投下轉(zhuǎn)瞬即逝的光影,卻未能撼動她分毫心神。她的注意力,全在那扇緩緩開啟的校門,以及開始匯聚、涌入的考生人流上。
她只是安靜地坐著,像一塊被遺忘在喧囂角落的礁石。腳邊那個鼓囊的帆布包緊挨著她的腿,粗糙的布料下,那股溫?zé)岣胁⑽聪耍炊忧逦?,那微弱卻堅定的搏動也持續(xù)著,如同一個沉睡巨獸的心跳,在無聲地計數(shù)著風(fēng)暴來臨前的最后時刻。
安翎的手機突然震顫了一下,亮著的手機界面顯示著她和路不郁的聊天框,最新的一條消息顯示:
“到了?!睍r間是剛剛。
候車大廳,路不郁剛剛走出閘機口。
本應(yīng)該人頭攢動的大廳,此刻空無一人。
“嗡——!”
不是聲音,是空間本身的呻吟!所有金屬——閘機的欄桿、冰冷的座椅、巨大的支撐柱、甚至旅客行李上的拉鏈和鑰匙扣——都在同一瞬間瘋狂震顫起來!尖銳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扭曲變形的呻吟聲匯成一股令人牙酸的狂潮,仿佛整個鋼鐵骨架構(gòu)筑的空間正在被無形的力量暴力拆解!
鐵軌深處,一聲悠長凄厲到不似人間的汽笛聲驟然撕裂死寂,帶著穿透靈魂的絕望感,如同來自另一個維度的巨獸在現(xiàn)實的壁壘上撞得頭破血流,發(fā)出的垂死哀嚎!
紅光搖曳,映照出閘機口那個孤絕的身影。
路不郁微微仰頭,帽檐下,那雙熔金色的眼眸再無一絲人類的疲憊或焦灼,只剩下俯瞰塵世的、冰冷的、屬于神祇的漠然與決絕。他對著這片震顫、呻吟、瀕臨崩潰的現(xiàn)實空間,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神諭,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實質(zhì)般的重量,壓得空氣嗡嗡作響:
“借個道?!?/p>
話音落下的瞬間——
整個候車大廳的燈光驟然熄滅,應(yīng)急燈的血光里,所有金屬制品都開始劇烈震顫,鐵軌深處傳來一聲悠長而凄厲的鳴笛,仿佛有什么龐然大物,正在沖破現(xiàn)實的壁壘。
“呵……”路不郁輕嘆了口氣,這聲嘆息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絲無奈。強行調(diào)動殘存的力量,代價就是心口那道被繃帶纏繞的傷口再次灼燒起來,仿佛有熔金在里面沸騰。他脫掉了黑色的沖鋒衣,隨手丟棄在地。
赤裸的上身暴露在血色的幽光與金屬的悲鳴中。皮膚下,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爆發(fā)力,卻透出一種非人的、玉石般的冷硬質(zhì)感。
而此刻,路不郁的上身,卻纏繞著層層疊疊的白色繃帶!繃帶從肩胛纏繞至腰腹,覆蓋了大半胸膛。而在心口位置——那里的繃帶已被一種粘稠、熾熱、散發(fā)著熔融金屬般光芒的金色液體徹底浸透!那金色血液如同有生命般,在繃帶的纖維間緩緩蠕動、流淌,灼燒著繃帶的邊緣。
路不郁眼中的熔金色光芒更甚,同時一腳踏出。
轟!?。?/p>
整個候車大廳的空間如同脆弱的琉璃,在路不郁踏出那一步的同時,轟然向內(nèi)坍縮、崩解!冰冷的不銹鋼座椅、慘白的頂燈、扭曲的閘機欄桿……所有現(xiàn)代文明的造物都在無形的偉力下瞬間融化、湮滅!
視野被狂亂的、撕裂般的空間亂流充斥!刺耳的金屬悲鳴與混凝土碎裂聲被一種更宏大、更古老的空間重構(gòu)的呻吟所取代!
當(dāng)那令人暈眩的扭曲感驟然平息,死寂與沉甸甸的陰冷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包裹了路不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