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語教室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了。趙珂面無表情地走了出來,她的腳步在空曠走廊敲出令人心慌的回音。她雙手背在身后,眼神銳利地掃過楊浩。
“靠墻站傻了?還得我親自出來請你去談話?跟上!磨磨蹭蹭的像什么話!” 她的怒氣似乎被方才自己那荒誕的“守門預(yù)言”消耗了不少,此刻更多的是不耐煩和恨鐵不成鋼的催促。那點殘留的威嚴(yán),足以驅(qū)散楊浩身體里由內(nèi)而生的、更深刻的寒意,讓“面對趙老師秋后算賬”這個相對熟悉且“安全”的現(xiàn)實優(yōu)先級覆蓋了那詭異的恐懼。
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楊浩深吸一口混雜著粉塵和盛夏的空氣,強迫自己從那來自骨髓的顫抖和冰冷幻覺中抽離。他用力跺了跺發(fā)麻僵硬的腳,鞋底砸在瓷磚地板上,發(fā)出“咚咚”的悶響,似乎在對抗那無形的枷鎖。
“來了來了!趙老師您走慢點,我這腿……站久了有點麻?!?他擠出一點慣常的憊懶笑容,小跑著跟上趙珂雷厲風(fēng)行的步伐。只是刻意放輕了腳步,似乎生怕驚醒了蟄伏在腳下陰影里的某些東西。
走廊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后。夕陽將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拖曳在潔白的墻面上,拉得扭曲變形。趙珂的影子不高卻威嚴(yán)挺拔,楊浩的則微微佝僂著,帶著少年人為吸引女生注意力而刻意裝出的頹喪。但在影子扭曲的邊緣,在那片被腳步攪動的光影交界處,楊浩的余光似乎看到,自己影子的雙腳部分,那細(xì)微的顫抖仍未停止,如同水波下的不祥漣漪。
日語教室在走廊右拐的正中間,門虛掩著。對面一側(cè)整整四個班,都是學(xué)校整出來的什么“理科快班”,臨近吃飯時間,里面只剩下零星幾個不出去吃飯留班學(xué)習(xí)或整理東西的學(xué)生。
趙珂推門進去,一馬當(dāng)先,當(dāng)仁不讓地坐在了講臺正中間那張堆滿書本和零食的辦公桌前,老女人平靜地把自己桌子上一小包一小包的黑芝麻丸和話梅糖旁若無人地拿起來塞到桌子里。然后點頭示意楊浩站到自己桌子前面??諝饫飶浡垙?、油墨、粉筆灰和零食糖類的甜膩味。窗外,懸鈴木巨大的葉影在風(fēng)中搖曳,將斑駁的光點投在楊浩低垂的臉上。
楊浩習(xí)慣性地耷拉著肩膀,眼神落在趙珂桌子前玻璃板下壓著的一張班級集體照上——照片里的他,齜著牙,一臉沒心沒肺的笑。
“說吧,楊浩” 趙珂坐下,把玻璃杯擰開,喝了口水,隨后悠然道,“你也不想在我課上睡覺這件事被你父母知道吧?”
她仰頭看著他。長馬尾悠然地蕩著,眼底藏著笑意,勾起一輪彎彎的月牙。
楊浩看著她,突然覺得一團火擊中他的靈魂,焚燒他的存在。
楊浩張了張嘴,一開口就是那句“嘿,您猜怎么著?在您老把我揪醒之前,我正跟一不認(rèn)識的哥們喝酒呢!那場面,嘖嘖……”的爛話滑出去。這幾乎成了他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如同蝸牛遭遇危險時本能縮回殼里——語言,尤其是那種帶有荒謬色彩的解構(gòu)性語言,是他對抗沉重現(xiàn)實的盔甲。
然而,就在那滑溜的字眼即將沖出口的剎那——
呲……咔……咔……滋——————?。?!
一陣尖銳、扭曲、極度不和諧的電信號雜音,如同億萬根生銹的鋼針同時攢刺、又像用鋼鋸狠狠刮擦著顱骨內(nèi)壁!這股聲音的“源點”并非來自外界,而是直接在他大腦灰質(zhì)的溝壑深處爆裂開來!劇烈的耳鳴瞬間吞噬了一切外界聲響,世界只剩下這毀滅性的噪音!
楊浩猛地倒抽一口冷氣,仿佛肺葉被瞬間凍結(jié)!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劇烈一晃,眼前景物瞬間蒙上一層扭曲的雪花點,他雙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臉色慘白如刷了劣質(zhì)石灰。
“…遺忘…深淵……” 他聽見自己干澀、空洞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擠出來,那腔調(diào)……那冰冷的余韻……像一把鑰匙,瞬間捅開了記憶深處那扇被強行關(guān)閉的門!冰焚的酒液、昏黃的暖調(diào)、被洞穿的靈魂烙印感……所有被遺忘的夢魘碎片,被這詭異的噪音粗暴地攪動、翻涌!一股混雜著濃烈酒氣、新鮮鐵銹腥甜的冰冷氣息,再次蠻橫地沖擊著他的嗅覺神經(jīng),卻找不到任何現(xiàn)實的來源,如同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污染!
“嗯?” 趙珂似笑非笑的眉眼凝滯住了。她狐疑地看著眼前突然捂住耳朵、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微微發(fā)抖的楊浩,語氣中的調(diào)侃被驚愕取代,“楊浩?你怎么了?肚子疼?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我?guī)闳メt(yī)務(wù)室看看?”
“沒……沒什么……” 楊浩用力晃了晃腦袋,仿佛要把那恐怖的聲音和氣味從腦子里甩出去,手從耳朵上放下來,冷汗卻瞬間浸濕了鬢角。他看到趙珂眼中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這反而比她的怒火更讓他無所適從?!熬汀褪峭蝗欢Q了一下,賊響……跟觸電了一樣……” 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聲音還有些虛浮。剛才身體失去操控般的夢囈,讓他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那是夢里的東西!怎么會……
趙珂皺了皺眉,沒有立刻相信。她站起身,繞出桌子,冰涼的手指直接探向楊浩的額頭:“發(fā)燒了?剛在外面曬傻了?”
額頭上傳來的真實觸感和溫度,像一根救命稻草,終于將楊浩從那瞬間的恐怖眩暈中拉回現(xiàn)實冰冷的平面。耳鳴消退,那股冰冷而灼熱的氣息也迅速淡化,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但那冷汗,那瞬間涌上的冰冷腥甜氣息,尤其是那只烏鴉禮帽身影帶來的、深入骨髓的戰(zhàn)栗感,卻像墨汁滴入清水,留下了無法磨滅的污痕,沉沉地墜在心底。
“真……真沒事,趙老師。” 楊浩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后退半步避開趙珂的手,喉嚨發(fā)緊,后背的冷汗還在沁出,“就是……可能剛才站久了,有點低血糖?要么……就是您氣場太強大,給我震著了?”
趙珂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目光在他依舊有些蒼白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再說什么,最終還是坐了回去。這打岔讓她原本準(zhǔn)備延續(xù)的審判有些接續(xù)不上。她抱著手臂,看著他:“少給我貧!剛才那股子要跟我秋后算賬的勁兒呢?……算了算了,” 她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些,“看你這樣子……這次就放過你吧。聽好!以后不準(zhǔn)在我的課上睡覺了!”
“對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桌子里摸出幾個小巧包裝的黑芝麻丸,不由分說地塞給楊浩,“拿著,補充點糖分,別真暈在路上了?!?她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關(guān)心?!俺赃^晚飯之后就回班吧。最近這幾天隔壁的美術(shù)班在裝修,灰塵大噪音大,別到處亂跑挨著碰著了就不好了?!?老女人一如既往地絮絮叨叨。
楊浩努力挺直身體點了點頭道謝。他轉(zhuǎn)身想要離開,然而,雙腳依舊穩(wěn)穩(wěn)地扎在地板上,方才那穿透骨髓的劇烈顫抖消失了。但一種更沉重、更深邃的東西沉積了下來,如同鞋底沾滿了某種粘稠污物的感覺。
窗外,最后一點熔金般的余暉徹底沉入視線盡頭的摩天輪之下,暮色如同巨大的墨色帷幕,無聲無息地垂落,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吞噬了光,也加深了黑夜的幽暗。
道路上的路燈無聲地亮起,白熾燈管發(fā)出微弱的嗡嗡聲。書桌、課本、下課之后狂奔向食堂的人群……一切都是熟悉的日常輪廓。
但楊浩知道,一定有什么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腳下的世界,在經(jīng)歷過那個焚燒的夢境、那只詭異烏鴉的注視、以及剛才顱骨內(nèi)那陣毀滅性的雜音后,它所呈現(xiàn)的“堅固平面感”已經(jīng)開始變得可疑。一種冰冷、帶著鐵銹腥甜和古老塵埃氣息的潛流,正從那個名為“深淵”的裂縫里緩慢滲出,無聲地漫過他的腳踝,將他向一個未知的方向拖去——那感覺如此清晰,如此的準(zhǔn)確,甚至壓過了他對于未知事物的恐懼。
楊浩喉嚨干澀,下意識地、更用力地踩了踩腳下這熟悉無比的、鋪著凈白色地磚的地面。
他推開門,步入走廊晚高峰的人流。
喧鬧聲、腳步聲、大聲說話的叫嚷聲撲面而來,構(gòu)成一幅無比熟悉的、嘈雜而鮮活的校園晚景。 楊浩深吸一口氣,試圖融入這片日常的喧囂,驅(qū)散心底那粘稠的寒意。
然而,就在這流動的、充滿煙火氣的背景中,一個絕對的“異?!蓖回5卮A⒅?。
那個戴著烏鴉高禮帽的身影,就站在幾步開外,人流如潮水般自動分流從它身邊毫無滯礙地滑過,仿佛它只是一團人形的空氣,一個不存在的投影。 沒有任何人投去好奇或詫異的目光,它被徹底地、絕對地“無視”了。
楊浩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他看到,那頂禮帽上蹲踞的漆黑烏鴉雕塑,暗紅色的玻璃眼珠,似乎極其輕微地轉(zhuǎn)動了一個微小的角度,精準(zhǔn)地、冰冷地,鎖定了他。
緊接著,一個聲音,并非通過空氣振動傳入耳膜,而是如同冰冷的鋼針,直接鑿進了楊浩意識的最底層,帶著非人的、空洞的回響和鐵銹般的摩擦質(zhì)感:
“歡迎來到,新世界。”
新世界。
這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楊浩混亂的意識里。不是象征主義的里世界,不是遙不可及的天界,而是切切實實寄生在現(xiàn)實帷幕之下的、冰冷而沉重的“新世界”!它就蟄伏在腳下這看似堅實的地磚之下,在空氣中彌漫的塵埃里,在每一個被“無視”的角落!它不在故事書里,不在幻想中,它就在這里!帶著鐵銹和塵埃的腥氣!
楊浩被這突如其來的現(xiàn)實燙得猛地一個激靈!毫無由來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如同冰水,瞬間灌滿了他四肢百骸的每一條縫隙!他咽了口幾乎不存在的唾沫,喉嚨干澀得如同砂紙打磨。他強行鼓起一絲可憐的勇氣,卻更像是受驚野獸最后的虛張聲勢。他狼狽地、慌不擇路地向后退去,試圖拉開與那非人存在的距離!
腳下一滑!
仿佛踩到了某種無形的、冰冷濕滑的粘稠之物!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涼的瓷磚墻壁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沉悶撞擊!疼痛感如此真實,卻絲毫無法驅(qū)散那滅頂?shù)目謶郑?/p>
極致的冰冷與黑暗攫住了他!理智的弦徹底崩斷!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原始的、野獸般的念頭在尖嘯:
逃!快逃!
逃離這非人的、洞穿靈魂的目光!
逃離腳下這正在滲出黑暗物質(zhì)的深淵裂縫!
逃離這片被無形死寂籠罩的冰冷陰影!
“操——!” 楊浩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壓抑的、不成調(diào)的嘶吼,爆發(fā)出蠻力,手腳并用地向著右側(cè)樓梯口猛沖!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粗暴地撞開幾個正勾肩搭背、打鬧著下樓梯的學(xué)生!
“我靠!跑這么快趕著去投胎???!” 一個被撞得趔趄的男生憤怒地罵出聲,聲音在風(fēng)中被撕扯的模糊。
楊浩充耳不聞!他的瞳孔劇烈收縮,只死死盯著前方樓梯口下方花園右轉(zhuǎn)的方向——通往食堂的主干道!那里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食物的香氣混合著喧囂撲面而來!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象征著“安全”和“現(xiàn)實”的錨點!他不知道為什么要沖向食堂而不是教室,或許是那個方向離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恐懼更遠(yuǎn)?又或許,那扇燈火通明的玻璃門,象征著逃離這詭異深淵的出口?
他的腳步虛浮、踉蹌,每一步都踏在一種厚重粘稠的感知里,如同踩在傾覆的沼澤邊緣,隨時可能被那無形的黑暗吞噬。他甚至不敢低頭去看自己的鞋底,生怕在慘白的燈光下,看到恐怖影片中那種不斷滲出、蔓延的黑色污跡。
樓梯拐角的陰影里,那道鴉人的身影如同投入滾燙湯鍋的薄冰,在楊浩轉(zhuǎn)身倉惶逃離的瞬間,便無聲地消融、分解,徹底湮滅在洶涌而麻木的人潮與墻壁的深重暗影之中,不留一絲痕跡。仿佛從未存在過。唯有那冰冷的注視感,如同附骨之蛆,緊緊追隨著楊浩狂奔的背影。
食堂三樓。
人聲鼎沸,熱浪滾滾。汗味、油煙味、飯菜香、少年少女的喧嘩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滿煙火氣的洪流。楊浩一鼓作氣爬上最高的三樓,轉(zhuǎn)過熟悉的拐角,終于看到了那群熟悉的身影——班上的男生們,如同往常一樣,占據(jù)著食堂角落的幾張長桌,形成一個小小的“王國”。吵鬧聲、拍桌聲、嬉笑聲此起彼伏,是這喧囂世界里屬于他的一小塊熟悉領(lǐng)地。
楊浩幾乎是跌撞著撲過去,重重地癱坐在連排的空座位上,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喉嚨中發(fā)出破風(fēng)箱似的嗬嗬聲,仿佛剛剛從深海掙脫。冷汗浸透了他的額發(fā)和后背,短袖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冰涼的粘膩感。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微微顫抖著,毫無血色。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細(xì)微的顫抖卻怎么也止不住。
這副狼狽到極點、仿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搏斗的模樣,瞬間吸引了“王國”里所有人的目光,甚至連鄰桌隔壁班的幾個正在吃飯的學(xué)生也投來好奇或看傻子似的眼神。 喧鬧聲詭異地停滯了一瞬。
“我靠!楊浩?!” 一個算不上胖、只能說是敦實的小個子男生陳言,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小眼睛里滿是震驚,聲音都變了調(diào),“你……你這是怎么搞的?!臉怎么白得跟剛從河里撈出來似的?!” 他的目光在楊浩汗?jié)竦念^發(fā)和毫無血色的臉上來回掃視,下午第二節(jié)上課時楊浩雖然也是蔫,但絕不是這副鬼樣子!“去東邊上個日語課而已,老女人給你下毒了?!還是……” 他壓低聲音,帶著點男生特有的促狹和難以置信,“……你手藝活做過頭了?虛脫了?!”
“陳言你丫的嘴里就不能有點好話!” 一旁的付行皺了皺他那雙標(biāo)志性的狐貍眼,白皙的臉上顯出真切的擔(dān)憂。他眼疾手快地把旁邊李昂成那碗剛端上來、還冒著熱氣的餃子推到楊浩面前,“先喝口熱湯,緩緩!別理小言子瞎說!” 他瞇起眼睛,仔細(xì)打量著楊浩,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你這一路……到底怎么了?日語班離食堂比咱班近多了!雷桑他們早到了,你……” 他頓了頓,沒說出后半句“你怎么像是從鬼門關(guān)爬回來似的?”
眾人的疑問如同連珠炮,帶著關(guān)切、好奇和不加掩飾的驚愕。楊浩低著頭,雙手有些顫抖地捧起那碗溫?zé)岬娘溩訙?,貪婪地汲取著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他囫圇吞棗地喝了幾大口,又胡亂夾起碗里的兩個餃子塞進嘴里,仿佛想用這熟悉的食物味道來驅(qū)散口腔里殘留的、那冰冷鐵銹般的幻覺氣息。胃里有了點東西墊底,他才感覺冰冷的四肢似乎找回了一絲知覺。
他抬起頭,環(huán)視著周圍一張張熟悉又帶著疑惑的臉。食堂明亮的燈光下,這些朝夕相處的面孔顯得如此真實,如此“正?!?。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里的干澀和恐懼的余悸,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莊重的嚴(yán)肅口吻開口,聲音還有些發(fā)虛:
“我說了……你們可能覺得我瘋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陳言、付行、李昂成,最后落在于某人那張看好戲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尋求理解的灼熱,“但是,這是真的!我親眼所見!就在東邊教學(xué)樓,日語教室那邊……我看到了一個‘鴉人’!”
他怕他們誤解,又艱難地補充了一句,字字清晰:“不是比喻,不是幻覺……是頂著烏鴉腦袋、穿著黑色禮服的……怪物?!?/p>
話音未落——
“噗嗤!”
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從角落傳來。一直靠在窗邊、看似在欣賞樓下風(fēng)景實則在凹造型,觀察往來女生的于某人,終于忍不住轉(zhuǎn)過身來。他臉上帶著一種“果然如此”、“我早已看穿一切”的了然笑容,緩緩地、甚至帶著點表演性質(zhì)地鼓起了掌。
“高!實在是高!” 于某人拖著長腔,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周圍的嘈雜。他豎起大拇指,用一種混合著敬佩和調(diào)侃的目光看向楊浩,仿佛在欣賞一出精妙絕倫的戲曲,“楊浩!你這招指桑罵槐、借題發(fā)揮,草船借箭,簡直是神來之筆!爐火純青!登峰造極??!”
他踱步緩緩踱步向前,走到桌邊,周遭陳言、付航等人的表情伴著他的解說從最初的驚愕,逐漸變成了“原來如此”的恍然,甚至有人憋不住露出了促狹的笑容。于某人無視了楊浩瞬間凝滯的表情,自顧自地分析起來
“把日語班的老女人比作‘鳥人’,進而暗諷東邊那群‘快班精英’不過是些披著華麗羽毛的土雞瓦狗……嘖嘖嘖!這諷刺!這等膽識!這等藝術(shù)!在我所認(rèn)識的人里,敢這么拐著彎兒、又這么明目張膽罵老女人的,你是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人!我愿稱你為最強!于某,佩服!佩服!”
說完,于某人臉上掛著“我懂你”的促狹笑容,極其自然地伸手,一把奪過楊浩手中的那碗昂成的餃子碗,唏哩呼嚕喝了一大口,滿足地咂咂嘴:“嗯!這湯,帶著勝利的味道!就當(dāng)是兄弟我,為你這驚天動地的壯舉,獻上的微薄賀禮了!” 然后,他端著碗,轉(zhuǎn)身,施施然就要離開,深藏功與名。
于某人旁邊的安彭濤,本來正埋頭對付手里的干餅,聽到這番“精妙”解讀,眼鏡片后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他猛地站起身,幾步跨到楊浩面前,學(xué)于某人的樣子,也豎起一根大拇指,憨厚地附和道:“俺也一樣!浩哥牛逼!” 說完,也毫不客氣地湊到碗邊,就著于某人端著的碗,“滋溜”吸了一大口湯,然后心滿意足地抹抹嘴,真的轉(zhuǎn)身回班去了,動作干脆利落。
也是沒辦法,到了月末,哥幾個都沒生活費了。到最后還是得靠百家飯改善伙食。
后面幾個男生一看這倆不要臉的居然這樣蹭吃蹭喝還“師出有名”,頓時也蠢蠢欲動,也想效仿“賀禮”一番。這可急壞了在一旁看著的李昂成!
“哎!哎!你們干嘛!” 李昂成眼疾手快地一把護住自己那已經(jīng)快見底的碗,像護崽的老母雞,在眾人虎視眈眈的目光中,抱著碗不放手,一臉悲憤,“我剛買的餃子!一口沒吃著呢!就剩倆了!湯底都快被你們嗦沒了!要喝湯……也得等我吃完這點渣渣再喝啊!” 他心疼地看著碗里飄著的可憐香菜碎。
一旁的付行瞇著那雙標(biāo)志性的狐貍眼,看著李昂成護食的窘樣,笑著打趣道:“行行行,狗哥,記得給我留一口湯底子暖暖胃啊?!?語氣輕松,顯然他也沒把楊浩的話當(dāng)真。
此刻,故意放縱讓楊浩吃掉自己兩個餃子的李昂成,看著楊浩那依舊慘白的臉色,終于露出了自己“體貼”的真面目。他拍著胸脯,一副為兄弟兩肋插刀的豪邁模樣:“浩兒,看你這臉白的,跟抹了墻灰似的,真沒事?要實在不行,咱現(xiàn)在就去醫(yī)務(wù)室!打葡萄糖的錢,哥給你掏!晚自習(xí)?咱不上了!我陪你掛水去!”
楊浩的嘴唇翕動了一下。醫(yī)務(wù)室?逃離教室?逃離這令人窒息的一切?這個提議像深淵中垂下來的蛛絲,帶著致命的誘惑。然而,看著李昂成眼中那份“不用上課”的興奮多過真正的擔(dān)憂,再看看周圍依舊沉浸在“于氏解讀”和餃子湯爭奪中的眾人,那絲微光瞬間熄滅了,只剩下更沉重的、冰冷的疲憊。
然而,已經(jīng)走出十幾米遠(yuǎn)的于某人,耳朵尖得像裝了雷達,隔老遠(yuǎn)就捕捉到了“晚自習(xí)不上”這個關(guān)鍵詞!他立刻一個急剎車,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又沖了回來,臉上堆滿了義薄云天的表情:
“不成!絕對不成!狗哥!” 于某人一把攬住楊浩的肩膀,用力拍了拍,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瞅著楊浩,顯得痛心疾首,“你知道的!我和楊浩,那是異父異母的異姓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這種陪護病榻、逃課掛水的大事,怎么能少得了我?!” 他拍著自己的胸口,震天響?!暗眉游乙粋€!”
只有實誠的彭濤,是真的走遠(yuǎn)了,身影消失在樓梯口。
小小的食堂角落,心思百轉(zhuǎn),暗流涌動。楊浩僵硬地坐在那里,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看著眼前這群鮮活的面孔:于某人眼中閃爍著“共襄盛舉”的精光,李昂成臉上是“拉人下水”的算計,陳言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促狹,付行是無奈又好笑的旁觀……每一張臉上都寫著“日?!?,寫著“煙火氣”,寫著屬于這個平凡世界的、或真摯或浮夸的關(guān)心與熱鬧。
唯獨,沒有一絲一毫,對他所描述的、那個矗立在現(xiàn)實陰影中的、帶著鐵銹與塵埃腥氣的冰冷“鴉人”的相信。沒有一絲一毫,對他靈魂深處那份幾乎被碾碎的恐懼與戰(zhàn)栗的共鳴。
一股巨大的、足以淹沒一切的冰涼疲憊感,如同從深淵之底涌起的黑色潮水,瞬間將他吞沒。這疲憊比樓梯拐角那非人的凝視更沉重,比亡命奔逃時的虛脫更徹底。那是靈魂被放逐到無邊曠野、嘶吼卻無人回應(yīng)的、徹骨的孤獨。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冰冷的鐵銹堵住,想再擠出一點蒼白無力的辯解,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語言都失去了重量和意義,如同浸透了冰水的紙片,沉重得提不起分毫,又脆弱得一觸即碎。
“唉……”
一聲長長的、仿佛從肺腑最深處擠壓出來的嘆息,沉重地墜落在喧囂的食堂里,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楊浩的肩膀,那最后一點強撐的力氣也徹底消失了,如同被無形的、名為“無人理解的深淵”的重?fù)?dān)徹底壓垮,深深地、無力地佝僂下去。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落在面前油膩的桌面上發(fā)呆,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的歸宿。
食堂的喧囂依舊鼎沸,人聲、碗筷碰撞聲、食物的香氣織成一張溫暖而嘈雜的網(wǎng)。燈火通明,將每個人的笑容都映照得清晰而生動。然而,楊浩的心,卻沉入了比剛才那片樓梯拐角陰影更深、更冰冷的萬載玄冰之中。
新世界的第一課,如此清晰而殘酷地刻印在他的靈魂之上:腳下的深淵無聲裂開,粘稠的黑暗物質(zhì)正緩慢滲出,唯有他獨自一人能看見那蔓延的陰影?,F(xiàn)實的耳光響亮而辛辣,而無人回應(yīng)的、徹骨的孤獨,才是凍結(jié)靈魂的永夜之寒。
或許,這就是生而為人的原罪。我們行走于同一片大地,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卻永遠(yuǎn)囚禁在各自認(rèn)知的孤島之上,隔著名為“理解”的、無法逾越的深淵,重復(fù)著孤獨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