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是被“壓”醒的。
仿佛整個世界焚燒過后的余燼殘渣都傾瀉在他單薄脊背上,無形卻沉重得足以碾碎靈魂,將他死死按在夢境與現(xiàn)實的邊緣。掙扎。最后殘留的感官碎片里,只有一片昏黃的舊世紀油畫似的暖調(diào),以及……一絲冰冷刺骨又灼熱焚心的酒香余韻。
夢境的終章如同焚盡的灰燼般在腦中飛散,唯有一個畫面清晰得如同燒紅的烙印——
諸神的黃金殿堂在震耳欲聾的毀滅悲鳴中崩塌。駕馭著鎏金熔巖之輦的金烏嘶啞,翎羽潑灑著焚世的流火;盤亙天地的燭龍獨目開闔,晝夜流轉(zhuǎn)的眼中迸濺血淚。更多無法名狀的存在在哀嚎,神明的偉力在破碎的光影中相互廝殺咆哮。
而在那片諸神黃昏落幕的中央,累累白骨的盡頭,一個被風(fēng)暴洪流畏懼著繞行的孤寂角落。
在那云天之上,端坐著一位道君。玄黑道袍,如同最沉郁的黑夜本身,其上流淌的暗金色云雷紋,無聲嘶吼著湮滅的雷霆。袍中身影正襟危坐,溫潤如玉的面龐上,噙著一縷淡若云煙卻又深如淵壑的笑意。祂無視著周遭焚天的末日,隔著燃燒的神骸與破碎的時空亂流,目光精確無比、沉沉地釘住了正在注視著他的楊浩的身影。
是的,釘住。在那一刻,楊浩感覺自己的靈魂,被某種古老得無法追溯、冰冷得如同北歐冰海的、名為“宿命”本身的目光徹底洞穿、鎖定、打上了無形的烙印。
然后,祂動了。隔著虛幻的流光,諸神永無止境的戰(zhàn)爭。祂向著楊浩的方向,悠然遞出了手中的白玉酒杯。杯中酒液晃蕩,如同凝固的液態(tài)火焰,又似熔融的、破碎黃金,蘊藏著焚毀一切秩序又孕育混沌初開的矛盾偉力。
“夢該醒了?!蹦锹曇舨⒎莻魅攵?,而是直接烙印在楊浩靈魂最底層的基礎(chǔ)運行邏輯上,越過了一切時空維度的阻隔,冰冷而清晰?!皝?,飲酒?!?/p>
楊浩的思維徹底被攪成了一鍋沸騰的漿糊:你誰???哥們?咱認識嗎?咱這拍的是鴻門宴?還是請君入甕啊?總不能是金刀計吧?他努力張嘴,想順著氣氛說上一兩句爛話緩和緩和氣氛,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毫無緣由的猛烈悲傷襲來,把楊浩的心劈成了兩半。
祂依舊悠悠端坐在崩塌的云天之上,吃力地、極其緩慢地沖著楊浩搖了搖頭。微弱得像一聲來自世界盡頭的、疲憊至極的嘆息聲傳來:
“永恒……不過是幻夢一場……”
“……死亡……”祂唇角的笑意似乎擴大了些,帶著一種解脫般的狂狷,又像是對著生命發(fā)出最刻骨的嘲弄,“…也只是……深淵……的……入場券……”
“遺忘……是神祇失落的符號……”
話音未落,也不管楊浩到底有沒有聽明白。祂仰首,唱起了久遠時代中人們曾為祂寫下的悼詞。
“向我祈求吧,我便將萬國賜你為基業(yè),我便讓地極歸你作田產(chǎn)。你必用鐵杖擊破他們,你必將他們?nèi)缤吖薨闫扑?。諸神啊,今當(dāng)醒悟。世上的律法啊,今當(dāng)顯現(xiàn)?!?/p>
隨后將杯中殘余的酒液一飲而盡!一道黑影沖天,向既定的終焉發(fā)起的最壯烈沖鋒!
金鐵交鳴的毀滅之音轟然炸裂!天穹天頂雪花般片片崩碎!雕梁畫棟的瓊樓玉宇在凄厲的哀鳴中化為齏粉!洶涌的、吞噬一切的沖天火海瞬間淹沒了琥珀色的天空!諸神的慟哭、絕望的咆哮、碎裂的杯盞映照著無數(shù)張因極致恐懼而扭曲的、曾經(jīng)高貴無比的神祇……整個華美絕倫、象征著不朽的諸神的永恒酒宴,在彈指剎那,無可挽回地崩解為絕望與毀滅的狂暴渦流。
緊接著,那具承載著難以想象存在的“容器”,在一聲靈魂為之顫栗的清脆碎裂聲中,松弛、剝離、徹底化為億萬折射著殘光與毀滅的余燼,歸于虛無。
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楊浩在心中想到,他忍不住地淚流滿面,胸腔中堵著那被劈成兩半的、無由來的莫大悲傷,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他拼命想抓住夢的碎片——那崩塌的黃金殿堂、那釘穿靈魂的目光、那杯灼燒又冰冷的酒、那聲關(guān)于深淵與遺忘的嘆息……但那些畫面和聲音,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粗暴地抹去,只留下一片空洞的、令人心悸的舊世紀琥珀色光暈,以及一個頑固卻毫無根據(jù)的念頭:‘那……應(yīng)該是個美夢吧?’ 這念頭本身,就透著一種冰冷的虛假?!?/p>
“嘖——”楊浩無意識地咂了咂嘴,舌尖仿佛還頑固地殘留著夢中那冰冷刺骨又灼熱焚心的酒液余韻。他忘記了夢中的一切,只隱約記得那應(yīng)該是一場美夢。
伴隨著現(xiàn)實世界嘈雜刺耳的噪音——粉筆劃過黑板刺耳的吱嘎、壓抑沉悶的咳嗽、書頁翻動枯燥的嘩啦——像一只粗暴無形的巨手,狠狠將他從那個崩塌的神話深淵廢墟里拽了回來,粗暴地按回充斥著廉價汗水和青春期汗臭味的現(xiàn)實泥潭。
緊接著,一種更現(xiàn)實、更尖銳的觸感從肋骨傳來——同桌于某人的手肘,正不依不饒地、帶著某種幸災(zāi)樂禍的精準節(jié)奏和沉重力道,搗著他的軟肋。
“嗯?”楊浩迷迷瞪瞪地扭過頭,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視線模糊地撞上于胖子那張憋著壞、五官都快擠成一團抽象派油畫的胖臉。“啥事兒,于兄?你也……扛不住這‘知識的重壓’了?想共赴夢鄉(xiāng),探索周公的奧秘?”
他腦子還殘留著夢境的漿糊,嘴皮子卻本能地溜出一句:“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來來來,你我兄弟二人,同去同去!在這學(xué)海無涯上也算有個照應(yīng)!”
答案根本不需要于某人再開口。因為那催命的腳步聲已經(jīng)如同附骨之蛆般貼到了他身后——某位女士再熟悉不過的殺氣騰騰的腳步聲,清脆、穩(wěn)定、精準得像斷頭臺上鍘刀落下的冰冷倒計時,“噠、噠、噠”,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他的正后方。
緊接著,一股混合著梔子花撲鼻香氣和隱忍到臨界點、即將噴發(fā)的火山般怒氣的熱浪,瞬間籠罩了他的后頸。一只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凈卻帶著不容置疑、仿佛能捏碎花崗巖力量感的手,精準地、毫不留情地、如同捕獸鐵鉗般死死擰住了他右耳的邊緣軟肉!
“嘶——!”楊浩瞬間化身被頂級掠食者一口叼住后頸的幼獸,半邊身子觸電般僵直,殘余夢境被劇痛撕碎……不,更像是被劇痛覆蓋了一層本就模糊不清、濕漉漉的油紙布,油布下殘留的沉重悲傷依舊隱隱作痛,卻愈發(fā)空洞難明。
力道猛地向上一提!
帶著一種“老娘今天就要替天行道、清理門戶”的雷霆決絕!
“楊浩!你給我!站!起!來!”
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刻意壓低的平靜,卻字字如剛從絕對零度的液氦里撈出來的鋼珠,一顆顆砸在教室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瞬間凍結(jié)了空氣中所有細微的聲響,連塵埃都仿佛凝固了。
日語老師趙珂——代號“老女人”——正抓著他的耳朵,一雙精心描畫過、此刻卻燃燒著熊熊怒火的丹鳳眼微微瞇起,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那目光銳利、冰冷、飽含失望與即將噴發(fā)的怒火,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連同他那點可憐得如同荒漠的日語詞匯量,一起釘死在教室后墻上那張巨大鮮紅、如同滴血詛咒符咒般的“高考倒計時:89天”榜單上,永世不得超生。
楊浩認命地齜牙咧嘴站起身,努力偏過頭。
“貪杯誤事,貪杯誤事?。 彼÷曕洁?,也不知是說夢里的酒,還是此刻的禍。
楊浩撓了撓被揪得發(fā)麻的頭皮,一臉無奈??上?,這“老女人”又豈是易相與之輩?趙珂揪著他通紅的耳朵,幾步踏上講臺,腳步沉重如擂戰(zhàn)鼓。粉筆灰在她身后硝煙彌漫。
“有些人!”她開口,聲音陡然拔高,像一把燒紅的、淬了見血封喉劇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教室里沉悶得令人窒息的、仿佛凝固油脂般的空氣,“離高考——還有多少天?!”話音未落,手掌帶著開山裂石般的雷霆萬鈞之勢猛地拍在講桌上!
“砰?。。 ?/p>
一聲巨響,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又似巨人吹響號角,嚇得前排幾個膽小的女生花容失色,肩膀猛縮,手里的筆“啪嗒”掉在了地上,滾出老遠。“自己掰著指頭算算!算過沒有?!嗯?!”她的聲音在“嗯”字上拖長了尾音,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壓迫感。
壓抑已久的怒火在她眼底翻滾、沸騰,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平時你們偷偷摸摸的瞇一會兒,打個小盹兒,我念在你們睡眠不足份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忍了!可這都什么時候了?!火燒眉毛!油鍋煎心!棺材板都壓不住了!你倒好,還在那兒做你的莊周夢蝶,春秋大夢,黃粱美夢?!夢里咱是考上清華北大了?還是有絕世秘籍等著你去繼承???!”她氣得臉頰鼓起,白皙的皮膚透出一層緋紅的薄怒。
那努力維持著教師威嚴卻又氣鼓鼓的模樣,莫名其妙、卻又無比深刻地讓楊浩瞬間想起在自己小學(xué)時每晚六點看的動物世界里,那只抱著最大的瓜子、對著鏡頭齜牙咧嘴、捍衛(wèi)領(lǐng)地主權(quán)的憤怒胖倉鼠高清畫面。
楊浩看著她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如同審判之矛般指向自己的手指,腦海里那倉鼠捍衛(wèi)瓜子的畫面感實在太強,以至于他嘴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差點當(dāng)場破功笑出聲來。
“你不上心!行!等考完了,別人揣著金光閃閃、鑲鉆鍍金的錄取通知書,奔赴那錦繡前程、星辰大海!你呢?”她雙手叉腰,氣勢洶洶,銳不可當(dāng)?!澳憔徒o我老老實實、死心塌地地守著咱們這破學(xué)校那生銹掉渣、搖搖欲墜的鐵柵欄門,當(dāng)你的‘守門神獸’去吧!”她越說越氣,甚至踮起腳尖,努力抬著下巴,試圖在氣勢上壓倒楊浩,然后惟妙惟肖地、抑揚頓挫地開始模仿她想象中的、未來楊浩看到她時的嘴臉:
“‘呦!這不是我們親愛的、最最敬愛的趙老師嗎?哎呀呀!多年不見,您風(fēng)采依舊,兇神惡煞更勝往昔??!當(dāng)年您對我那可真是‘照顧有加’,‘恩重如山’吶!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此仇不報非君子!想進來?呸!門都沒有!鑰匙孔我都拿502給您焊死嘍!’”
她演得入木三分,繪聲繪色,將楊浩那憊懶又欠揍的腔調(diào)模仿了個十足十。然而,演著演著,大概是腦海中的畫面太過荒誕喜感,她自己率先沒繃住。于是只能用力用力鼓起著腮幫子,鼻翼翕張著,深深吸了一口渾濁的空氣。趙珂死死抿住嘴唇,試圖把那股不合時宜的笑意鎖在喉嚨深處,但終究是功虧一簣——一聲短促而尖銳的短笑猛地從她緊抿的唇縫里飆了出來!
趙珂雙手叉腰,眉眼彎彎,一雙盈盈秋水脈脈地笑著??礃幼?,火氣頓時沒了大半。
老女人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存在。她的怒火能瞬間能點燃整個教室,如同超新星爆發(fā)般毀天滅地;但這毀滅性的能量風(fēng)暴有時去得也快,氣到極致時,自己腦補出的荒誕喜劇就能成為戳破那怒氣球的無形之針。此刻,她臉上那用力繃緊的臉上似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泄露出一點哭笑不得的無奈和……自我消解的尷尬?
楊浩深以為然,下意識地、無比誠懇地、小雞啄米般地點了點頭,眼神里充滿了“老師您真是諸葛轉(zhuǎn)世,料事如神”的敬佩。然而,一張嘴,那點刻在DNA里、比膝跳反射還迅猛的吐槽本能再次如同脫韁的野狗,掙脫了理智那脆弱不堪的枷鎖,脫口而出:
“您算看對人了!那必須不能放您進來??!此門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今日掐耳之仇,他日定當(dāng)一并清算!”話一出口,他才猛地意識到——完了!這張開過光的破嘴!又雙叒叕闖禍了!該死的,這破嘴的封印是紙糊的嗎?!
“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像被點燃了引信的火藥桶,整個教室瞬間爆發(fā)出震耳欲聾、幾乎要掀翻天花板的哄笑聲浪。之前被高考低氣壓壓得死氣沉沉、如同墓地的空氣,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炸性的作死笑點瞬間撕得粉碎。幾個笑點低的同學(xué)直接笑癱在桌子上,肩膀瘋狂聳動,眼淚狂飆。
趙珂臉上那點剛消融的冰川瞬間重新凍結(jié)!比西伯利亞的永凍土層更厚!更硬!更冷!老女人心底最后一絲殘存的善意被驟然升騰起的、翻涌升騰的怒焰燒了個精光!精心修剪過的柳眉倒豎,擰得死緊,活像兩把寒光閃閃、交叉斬落的十字鍘刀!
“出去?。?!”一根涂著淡粉色蔻丹、此刻卻如同淬了九幽劇毒的審判之矛般的手指,帶著凜冽刺骨、足以凍裂靈魂的殺意,筆直地、不容置疑地、狠狠地戳向教室門外?!艾F(xiàn)在!立刻!馬上!從!我!眼!前!消!失!”她深吸一口氣,那聲音像是從萬年寒冰的裂縫里硬生生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宣告著最終的、不容反抗的死刑判決:“下課——給我留下來?。≡蹅兒煤昧牧哪愕摹亻T大業(yè)’和‘清算舊賬’?。 ?/p>
在于某人那混合著“壯士一路走好”、“楊某人真滴C,小弟佩服”、“吾輩楷?!钡男覟?zāi)樂禍目光洗禮下,楊浩耷拉著被擰得通紅發(fā)燙,像個被押赴刑場的千古奇冤倒霉蛋,揣著一肚子“悔不該當(dāng)初”的懊喪和一張注定要惹下滔天大禍的破嘴,灰溜溜地地滾出了教室門。那蕭瑟的背影,寫滿了故事。
背靠著高度僅到腰腹,貼著劣質(zhì)白色瓷磚的矮墻,迎接著天外鋪天蓋地的、如同熔化的液態(tài)黃金瀑布般的夕陽與晚霞。盛夏尾聲的熾烈陽光毫無遮攔地潑灑進來,灼燒著他年輕卻仿佛已飽經(jīng)滄桑、寫滿“無奈”的臉頰。蟬鳴聲嘶力竭,如同瀕死者的最后哀嚎,用盡生命最后的力氣詛咒著這燥熱難耐、令人窒息的盛夏。窗外的懸鈴木葉子濃綠得化不開,肥厚寬大的葉片在滾滾熱浪中無力地微微卷曲,整個世界都在驕陽下蒸騰著一種近乎狂暴的、令人頭暈?zāi)垦5?、濃得發(fā)膩的綠油油生命力。
然而,楊浩只覺得胸腔里堵著一團化不開的、沉甸甸的煩悶與懨懨。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感和無方向的迷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攫住了他。
他仰望著天邊瑰麗如血、又絢爛如火的落日與晚霞。大腦努力地放空,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愿做,只想就這樣,靜靜地、呆呆地看著那片燃燒的天空。
楊浩的成績,他自己心里門兒清,用他哥的話說就是“爛泥扶不上墻”。他估計自己九成九考不上什么像樣的大學(xué)。這在他們這所三流末尾的高中里,算是常態(tài)中的常態(tài)。就在楊浩剛?cè)雽W(xué)的時候,看著學(xué)校門口張貼的那張“熱烈慶祝我校高考再創(chuàng)佳績!本科上線人數(shù)突破二百四十人大關(guān)!”的喜訊大字報時,他就徹底明白了——一個年級一千二百多號人,二百四十來個本科也能叫“喜訊”?還“突破大關(guān)”?那一刻,荒誕感像冰冷的蛇,纏住了他的心臟。
早在那時,早做謀劃的楊浩就在想:要不……出去當(dāng)兵?或者直接南下進廠打螺絲?這勾八上學(xué),看不到一點亮光的前路??!純粹是浪費爹媽的血汗錢和自己寶貴的青春??上У氖牵菚r候他年紀太小,人微言輕,在自己固執(zhí)的父母面前,他的話輕飄飄的沒有半點分量。即使他梗著脖子一再堅持,換來的也只是父母越發(fā)焦慮和不解的眼神,他們只會覺得兒子中邪了,魔怔了。
“瓜娃子!你腦殼讓門夾了?!這辛辛苦苦考上的高中咋能說不念就不念了?前兩天還好好的,肯定是撞邪了!”他媽抹著眼淚,他爸蹲在門口,吧嗒吧嗒抽著悶煙,愁云慘淡。
于是,他的父母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請來了一位滿臉褶子、眼神渾濁的老太婆給他“驅(qū)邪”。那老婦人神神叨叨,在他面前擺了一碗渾濁的涼水,手里拿著一根筷子,上面系著一根不算長的紅繩,繩頭滴溜著一塊烏漆嘛黑的小石頭,在楊浩的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晃悠著,嘴里念念有詞,語速極快,幾近含糊不清,如同夢囈。但楊浩離得近,還是從那些含糊的音節(jié)里,捕捉到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充滿惡意的咒罵。
在那場簡陋的“跳大神”儀式結(jié)束后,老婦人拿著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心滿意足地走了。楊浩撓了撓頭,看著父母眼角新添的皺紋和眼中深重的疲憊,突然覺得鼻子有點發(fā)酸。算了。去上學(xué)……就去上學(xué)吧。就當(dāng)是為了他們的期盼吧。反正畢業(yè)了也是進廠,電子廠里打螺絲,說不定也能“悟真我”呢?他自嘲地想。于是,他又背起那個書包,再度回到了這座“知識的殿堂”。
事實上,楊浩并不討厭學(xué)校本身。這里像一個光怪陸離的小社會,匯聚了三四千個躁動不安的靈魂,總有些意想不到的人和事,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濺起荒誕又鮮活的漣漪。人活著嘛,總得整點活,哪怕是在高考的重壓下。
所有光怪陸離、震撼心靈的夢境碎片,正如同指間握不住的冰冷流沙,飛快地消散在現(xiàn)實世界這過于明亮、過于喧囂、過于……平淡無奇的強光之下??斓米屗ゲ蛔∫唤z痕跡,快得讓他甚至開始懷疑,即使是這無比真實的現(xiàn)實,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否又只是一場過于逼真的幻夢?
窗外生機勃發(fā),蟬鳴震耳欲聾,綠意洶涌如潮,晚霞燃燒似火。
他卻感覺自己正被一只無形而冰冷、帶著鐵銹和塵埃氣息的手,從這喧囂浮躁的盛夏邊緣,無聲地、不容抗拒地拖拽著,滑向某個彌漫著陳年酒香與新鮮血腥味的、未知的世界。
窗外是人間煙火氣燃燒殆盡后、歇斯底里的盛夏余燼。
走廊是蒸籠與冰窟并存的隔離帶。
而楊浩,背靠著冰涼的瓷磚,卻無比清晰地感覺到——
腳下的世界,正在微不可察地塌陷。
一股混合著陳年醇酒的醇厚辛辣、新鮮鐵銹的濃郁腥甜、以及更深處那如同遺忘本身般冰冷死寂的氣息,正從某個名為“深淵”的縫隙中悄然彌漫。
它們像無形的冰冷觸手,纏繞上他的腳踝,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將他從那高考的喧囂邊緣,一點點、堅定不移地,拖向某個未知的角落——
楊浩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明明是盛夏尾聲,一股源自骨髓的寒意卻瞬間攫住了他。
他煩躁地撓了撓頭,這感覺來得莫名其妙。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從他身后的走廊無聲地滑過。
楊浩下意識轉(zhuǎn)頭看去。
那是一個極其詭異的身影。悶熱的夏天仿佛在他周身凍結(jié)。他穿著厚重的長袖長褲,外面還套著一件黑色呢絨外套,最扎眼的,是頭上那頂造型奇特的高禮帽—帽檐上方,一只漆黑如墨、形態(tài)栩栩如生的烏鴉雕塑,正以一種俯視眾生的姿態(tài)蹲踞著,暗紅的眼珠似乎在夕陽下泛著微光。
幾乎是瞬間,一種強烈的、非理性的不安攥緊了楊浩的心臟。他想開口叫住那人。
“叮鈴鈴——!”
刺耳的下課鈴驟然炸響,瞬間淹沒了楊浩微弱的呼喊。原本寂靜的走廊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無數(shù)教室門打開,人潮洶涌而出,嘈雜的聲浪席卷而來。那道穿著厚重、頂著烏鴉禮帽的身影,如同滴入渾濁水中的墨汁,只微微一晃,便徹底消失在走廊拐角處洶涌的人流里,再也尋不到半點蹤跡。
相熟的同學(xué)從日語教室涌出,看到靠墻站著的楊浩,大都露出心照不宣的露出同情笑容,友善地拍拍他的肩或胳膊,便匆匆匯入返回各自班級的人流。只有于某人、安鵬、呂為和魯朝這四人小團體留了下來。
“喲喲喲,這不是楊大將軍嘛!”安鵬嬉皮笑臉地湊上來,照著他胸口就是一拳,“幾天不見這么拉了?淪落到給老女人當(dāng)門神啦?”他用力拍了拍楊浩的后背,“哥幾個先撤,留你和老女人好好甜蜜蜜?!?/p>
于某人推了推眼鏡,一臉悲天憫人:“唉,他逃她追,你們都插翅難飛?!?/p>
呂方和魯大偉則一左一右,習(xí)慣性地開始攛掇:
“浩兒!精神點兒!咱可是刀槍里滾出來的!”
“就是!別慫!跟她剛!看她能把咱咋地!咱可別丟份啊!”
“滾滾滾!”楊浩沒好氣地揮手驅(qū)趕,瞇著眼,臉上是混合著無奈和慣常的厭煩,“咸吃蘿卜淡操心,趕緊回班去!”
四人哄笑著,提著書包,邊走邊回頭沖楊浩做鬼臉。于某人落在最后,臨走前又重重拍了下楊浩的肩膀,語重心長地來了一句:“兄弟,祝你幸福!”
楊浩看著他們勾肩搭背、打打鬧鬧消失在人潮里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彎起。是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由活下去。楊浩也有。至少還有人會在乎他這副德性?;钪?,總得整點活……這念頭像一縷微弱的暖風(fēng),稍稍吹散了他心頭的陰霾。
然而,就在這絲暖意升起的瞬間,那個頂著烏鴉禮帽的詭異身影,毫無征兆地再次在腦海中浮現(xiàn)。
為什么自己剛才沒有追上去?明明能追上的!一股遲來的、冰冷的戰(zhàn)栗猛地竄上他的脊背。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腳。
它們正在不受控制地、細微而劇烈地顫抖著。那顫抖的源頭并非肌肉,而是深植于骨髓、源于某種古老生物本能的——純粹的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