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霧漫過船舷時,沈硯秋正用銀簪挑開茶餅上的綿紙。白瓷蓋碗里的碧螺春騰起細白的水汽,與艙外的霧氣纏在一處,恍惚間竟分不清哪縷是茶香,哪縷是江霧。
“沈先生倒是好興致?!?/p>
艙門被推開的瞬間,帶著水汽的風(fēng)卷著碎雨撲進來,案上的宣紙簌簌作響。陸承煜解下沾著泥點的斗篷,露出里面月白長衫——袖口處洇著片深褐,像是被什么東西染過。
沈硯秋將挑好的茶末傾入蓋碗,沸水沖下去時,茶葉在水里翻卷成碧色的云:“陸公子深夜到訪,總不會是來品鑒雨前茶的?!?/p>
陸承煜在對面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那玉佩是上好的和田暖玉,此刻卻冰得像塊寒鐵:“沈先生可知,昨夜城西的百草堂走水了?”
沸水的熱氣模糊了沈硯秋的眉眼。她執(zhí)起茶荷的手頓了頓,青瓷茶荷邊緣的纏枝紋在燈光下投出細碎的影:“聽說了,火勢倒是蹊蹺,偏在三更天起,燒得連賬本都沒剩下?!?/p>
“何止賬本?!标懗徐系穆曇魤旱煤艿停袷桥卤慌撏獾撵F氣聽去,“坐館的老大夫被燒死在藥房里,官府驗尸時,發(fā)現(xiàn)他喉嚨里塞著半片沒燒盡的宣紙。”
蓋碗的蓋子被輕輕扣上,發(fā)出“叮”的一聲脆響。沈硯秋將第一盞洗茶的水潑進錫制茶托,動作緩得像在推演什么棋局:“陸公子是懷疑,這場火不是意外?”
“沈先生三個月前托百草堂的老大夫?qū)ひ晃端?,”陸承煜忽然傾身向前,燭火在他瞳孔里跳動,“那味‘?dāng)嗷瓴荨?,江湖傳言早已絕跡,您尋它做什么?”
茶盞里的碧螺春漸漸舒展,露出完整的芽葉。沈硯秋將沏好的茶推過去,湯色清亮得能照見人影:“陸公子查我?”
“不敢?!标懗徐隙似鸩璞K卻沒喝,指尖在溫?zé)岬谋谏袭嬛?,“只是昨夜火場附近,有人看見個穿月白長衫的女子,背影很像沈先生。”
沈硯秋忽然笑了。她抬手將鬢邊的碎發(fā)別回銀簪,那支梅花銀簪的尖端閃過一點冷光:“陸公子見過穿月白長衫的女子在火場附近閑逛?”
艙外的霧更濃了,隱約傳來船槳劃過水面的吱呀聲。陸承煜盯著沈硯秋腕間的銀鐲——那鐲子樣式古樸,鐲身上刻著細密的云紋,與他在百草堂廢墟里撿到的半片銀飾一模一樣。
“沈先生可認識蘇曼卿?”他忽然換了個話題,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
沈硯秋執(zhí)杯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茶盞里的漣漪蕩開,將她映在水里的影子攪得支離破碎:“那個三年前死在江里的繡娘?”
“正是?!标懗徐蠌男渲腥〕鰝€油紙包,推到案上時,油紙發(fā)出干燥的脆響,“她死前繡的最后一幅《寒江獨釣圖》,右下角的印章,與沈先生茶盞底的‘硯秋’二字,筆鋒如出一轍?!?/p>
油紙包被打開的瞬間,一股淡淡的霉味混著墨香飄出來。那幅半殘的繡品上,寒江的浪濤用銀線繡就,在燭光下泛著冷光,釣魚翁的蓑衣上沾著幾縷金線,細看竟像是用極細的金絲捻成。
沈硯秋的目光落在那幅繡品上,瞳孔驟然收縮。她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攥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陸公子究竟想說什么?”
“三年前蘇曼卿墜江前,曾給漕幫送過一幅繡品,”陸承煜的聲音像艙外的江水,冷得沒有波瀾,“那幅繡品里藏著漕幫走私的賬本,她死后,賬本就跟著消失了?!?/p>
霧氣從窗縫里鉆進來,在燭火周圍凝成細小的水珠。沈硯秋忽然起身,走到艙窗邊推開半扇窗。江風(fēng)裹挾著水汽撲進來,吹得她月白裙裾獵獵作響:“陸公子是漕幫的人?”
“家父曾是漕幫幫主?!标懗徐贤谋秤?,忽然覺得這霧中的身影熟悉得可怕,“三年前他在押送貢品時墜江,尸骨無存?!?/p>
沈硯秋回過頭時,臉上已沒了笑意。她的睫毛上沾著細小的霧珠,像落了層霜:“所以你懷疑,蘇曼卿的死,與你父親的死有關(guān)?”
“不止。”陸承煜從懷中掏出塊燒焦的木牌,木牌上“漕”字的三點水已被燒得模糊,“家父墜江前,曾給我寄過封信,說漕幫里藏著個‘影子’,那影子的右臂上,有朵朱砂刺的梅花?!?/p>
沈硯秋將窗完全推開,江霧涌進艙內(nèi),帶著魚腥味的風(fēng)卷得燭火搖晃。她轉(zhuǎn)身時,月白長衫的袖口滑上去,露出皓腕上那朵若隱若現(xiàn)的朱砂梅——梅蕊處的紅,艷得像剛凝的血。
陸承煜的呼吸猛地頓住。他看著那朵刺梅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紅,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雪夜,他在父親書房的暗格里翻到的畫像——畫中女子的右臂上,也有這樣一朵朱砂梅。
“是你。”他的聲音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當(dāng)年給家父送信的人,是你?”
沈硯秋抬手撫上那朵刺梅,指尖冰涼:“陸公子既然都查到了,何必再問?!?/p>
“那賬本呢?”陸承煜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蘇曼卿藏起來的賬本到底在哪?那里面記著的,可是二十七條人命!”
燭火“噼啪”爆了個燈花。沈硯秋從發(fā)髻上拔下那支梅花銀簪,將簪尖抵在自己的腕間——銀簪的尖端離那朵刺梅不過寸許,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戳破皮膚:“賬本在我手里。但陸公子要想拿它,得先告訴我,你父親當(dāng)年為什么要把漕幫的走私船,偽裝成運糧的官船?”
江霧里忽然傳來三短一長的梆子聲。陸承煜的臉色驟變,他猛地沖向艙門,手剛碰到門閂,就聽見外面?zhèn)鱽碇匚锫渌膼烅憽?/p>
“他們來了?!鄙虺幥飳y簪重新插回發(fā)髻,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天氣,“陸公子還是想想,該怎么活著離開這條船吧。”
艙門被撞開的瞬間,七八個黑衣蒙面人涌了進來。為首的人手里握著柄鬼頭刀,刀身在霧里泛著青冷的光:“沈姑娘,陸公子,閣主有請。”
沈硯秋慢悠悠地給自己斟了杯茶,碧螺春的清香混著殺氣在艙內(nèi)彌漫:“回去告訴你家閣主,我這船上的茶,還沒涼透?!?/p>
鬼頭刀劈過來時,沈硯秋的茶盞剛好送到唇邊。她側(cè)身避開刀鋒,茶盞里的水卻一滴未灑。月白長衫在空中劃過道殘影,銀簪已抵在為首那人的咽喉處。
“告訴謝臨淵,”她的聲音冷得像江底的冰,“十年前他欠我的,該還了?!?/p>
黑衣人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看著那支梅花銀簪在燭光下泛著冷光,忽然像見了鬼似的后退兩步:“你……你不是死了嗎?”
沈硯秋笑了,那笑意卻沒到眼底:“托謝閣主的福,閻王爺不敢收?!?/p>
就在這時,船身忽然劇烈地搖晃起來。艙外傳來水手的驚呼,夾雜著兵器相撞的脆響。陸承煜一腳踹開窗戶,只見江面上不知何時漂來十幾艘烏篷船,每艘船上都立著個穿黑衣的人,手里的弩箭正對著主船的船艙。
“是黑風(fēng)寨的人?!标懗徐系氖职丛谘g的佩劍上,劍鞘上的鯊魚皮在霧里泛著暗光,“他們怎么會來?”
沈硯秋將銀簪收回發(fā)間,指尖沾著的一點血珠滴在茶盞里,暈開一朵暗紅的花:“謝臨淵想坐收漁翁之利,自然要找些‘魚’來。”
箭雨破空而來的瞬間,陸承煜將沈硯秋按在桌下。弩箭穿透窗欞的“嗖嗖”聲里,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比鼓聲還響。沈硯秋的發(fā)間沾著片茶葉,她抬頭時,睫毛掃過他的下頜,帶著點茶的清香。
“陸公子倒是不怕死?!彼穆曇魤涸谧老?,帶著點悶笑。
“總不能讓沈先生死在我前頭。”陸承煜的劍已出鞘,冷光映著他繃緊的下頜線,“賬本還在你手里呢?!?/p>
沈硯秋忽然抓住他握劍的手,將劍尖轉(zhuǎn)向艙門的方向。黑衣人的鬼頭刀正從門縫里插進來,劍鋒離陸承煜的后心不過半尺:“小心!”
劍與刀相撞的瞬間,火星濺在沈硯秋的衣袖上。她借著陸承煜的力道翻身躍起,月白長衫在空中展開,像只掠過江面的白鷺。銀簪從發(fā)間飛出,精準地釘在第二個黑衣人的手腕上,鬼頭刀“哐當(dāng)”落地時,她已抓起案上的茶盞,將滾燙的茶水潑向第三人的面門。
“陸公子,左舷!”
陸承煜旋身避開射來的弩箭,劍鋒橫掃,削斷了第四人的咽喉。溫?zé)岬难獮R在他臉上,他卻連眼都沒?!喙饫铮虺幥镎戎伪耻S起,腳尖在艙頂?shù)臋M梁上輕點,銀簪如流星般飛出,將最后一個黑衣人的弩弦射斷。
艙內(nèi)的血腥味混著茶香,詭異得像幅潑墨畫。沈硯秋從橫梁上落下,月白長衫的下擺已被劃破,露出里面水綠色的中衣。她彎腰撿起地上的鬼頭刀,刀身上的血珠滴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暗紅。
“黑風(fēng)寨的人,從來不留活口?!标懗徐嫌脛μ羝饌€黑衣人的面罩,面罩下的臉已被劃得血肉模糊,“他們的左耳后,都有個月牙形的刺青?!?/p>
沈硯秋忽然按住他的手,指尖指向那具尸體的右臂。在被血污覆蓋的皮膚上,有朵模糊的朱砂梅——梅蕊處的紅,與她腕間的刺青如出一轍。
“謝臨淵的人,怎么會有黑風(fēng)寨的刺青?”陸承煜的瞳孔驟然收縮。
沈硯秋直起身,望向窗外翻涌的霧氣。江面上的烏篷船還在逼近,船頭的黑衣人正重新上弦,弩箭的箭頭在霧里閃著冷光:“因為黑風(fēng)寨,早就成了謝臨淵的傀儡?!?/p>
船身又是一陣劇烈的搖晃,這次卻帶著種不祥的傾斜。陸承煜沖到窗邊,只見主船的船底正汩汩地冒著水泡,船頭已開始下沉:“他們鑿了船底!”
沈硯秋將案上的賬本塞進懷里,那賬本用油布包著,邊角處露出半張宣紙,上面的字跡被水浸得模糊:“跟我來?!?/p>
她拉著陸承煜沖向船艙后的暗門,手指在墻上摸索片刻,按下塊松動的青磚。暗門“吱呀”一聲彈開,露出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密道,密道盡頭隱約傳來水聲。
“這船是謝臨淵送我的‘禮物’,”沈硯秋率先鉆進去,聲音在狹窄的通道里回響,“他大概沒想到,我早就備好了退路?!?/p>
密道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腳下的木板吱呀作響。陸承煜跟在她身后,能聞到她發(fā)間的茶清香混著淡淡的血腥氣,像極了三年前那個雨夜,他在江岸邊聞到的味道。
“沈先生,”他忽然開口,聲音被密道的石壁彈回來,“三年前蘇曼卿墜江時,你是不是也在?”
沈硯秋的腳步頓了頓。她抬手推開密道盡頭的木門,江風(fēng)帶著霧涌進來,吹得她的發(fā)絲亂了:“陸公子,有些事,知道了反而更危險?!?/p>
門外是艘系在主船船尾的小劃子,只能容下兩人。沈硯秋跳上去時,劃子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陸承煜跟著躍上來,剛穩(wěn)住身形,就聽見主船傳來“轟隆”一聲巨響——船身正在斷裂,火光沖破濃霧,映紅了半邊天。
“劃快點!”沈硯秋抓起船槳,用力向江中心劃去,“黑風(fēng)寨的人不會善罷甘休?!?/p>
陸承煜接過另一支槳,木槳插進水里的瞬間,他看見水下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那東西長而滑,在船底下游過,激起一圈圈漣漪:“水里有東西!”
沈硯秋猛地回頭,只見水面上浮現(xiàn)出數(shù)十條黑影,每條黑影都有丈許長,鱗片在火光下泛著青黑的光——是江里的食人鱷,被血腥味引來的。
“該死!”沈硯秋將船槳劃得更快,木槳幾乎要被她劈斷,“謝臨淵連這個都算到了!”
鱷魚的尾巴拍打著水面,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們的衣衫。陸承煜的劍在手里轉(zhuǎn)了個圈,劍鋒劃破水面時,一條鱷魚的眼睛被刺中,發(fā)出刺耳的嘶鳴。
“往霧濃的地方劃!”陸承煜喊道,手臂上的肌肉繃得像塊鐵,“它們怕霧!”
劃子沖進濃霧的瞬間,鱷魚的嘶吼聲漸漸遠了。沈硯秋癱坐在船板上,月白長衫已濕透,貼在身上,勾勒出纖細的肩線。她從懷里掏出那包賬本,油布上的水正順著邊角往下滴,在船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還好沒濕?!彼闪丝跉?,指尖卻在發(fā)抖。
陸承煜看著她腕間那朵被水浸得更艷的朱砂梅,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那朵梅花,是用活人血喂出來的,見了血,才會開得最艷?!?/p>
“沈先生,”他的聲音有些發(fā)緊,“你到底是誰?”
沈硯秋抬起頭,霧氣在她眼底凝成一片朦朧。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點自嘲,又有點釋然:“十年前,在漕幫總舵的地牢里,陸公子曾給過一個小姑娘半塊饅頭,你還記得嗎?”
陸承煜的瞳孔驟然放大。他看著眼前的女子,忽然想起那個雪夜——地牢里的小姑娘穿著單薄的囚衣,右臂上被烙鐵燙出個模糊的印子,像朵沒開的梅花。他偷偷塞給她半塊饅頭,她卻用凍得發(fā)紫的手接過來,塞進懷里,說要留給娘。
“是你……”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不是死在那場大火里了嗎?”
“差點?!鄙虺幥锾謸嵘夏嵌渲焐懊罚讣獾臏囟人坪跄苋诨屈c刺青,“是蘇曼卿把我從火場里拖出來的,她用自己的命換了我活?!?/p>
霧氣更濃了,將小劃子裹在中間,像片漂浮在江面上的葉子。沈硯秋將賬本打開,油布下的宣紙在火光下泛出泛黃的光,上面的字跡雖然模糊,卻能看清“鹽引”“軍械”等字樣。
“這就是當(dāng)年漕幫走私的證據(jù),”她的指尖劃過“謝臨淵”三個字,那三個字被人用朱筆圈了起來,“你父親發(fā)現(xiàn)他在和倭寇勾結(jié),想上報朝廷,結(jié)果被他滅口?!?/p>
陸承煜的手緊緊攥著船槳,指節(jié)泛白得像要裂開。他想起父親墜江前寄來的那封信,信里說“漕幫有內(nèi)鬼,梅花為記”,原來那梅花,指的就是這個。
“蘇曼卿是謝臨淵的義女,”沈硯秋的聲音輕得像霧,“卻偷偷幫你父親收集證據(jù)。她知道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就把賬本繡進了那幅《寒江獨釣圖》,托人送給我?!?/p>
劃子忽然劇烈地搖晃起來。陸承煜抬頭,只見濃霧中出現(xiàn)了一艘畫舫,舫上掛著盞氣死風(fēng)燈,燈影里站著個穿錦袍的人,手里把玩著顆夜明珠。
“沈姑娘,陸公子,別來無恙。”謝臨淵的聲音隔著霧氣傳來,帶著點笑意,卻比江風(fēng)還冷,“賬本既然找到了,不如還給我?”
沈硯秋將賬本重新裹好,塞進陸承煜懷里:“帶著它走,去京城找御史臺的李大人,他會幫你?!?/p>
“那你呢?”陸承煜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
“我欠蘇曼卿一條命,”沈硯秋將他的手推開,拿起船槳用力向畫舫劃去,“總要親手討回來。”
船槳劃破濃霧的瞬間,沈硯秋忽然從靴筒里抽出柄三寸長的匕首。匕首在霧里泛著淬毒的幽藍,是她藏了十年的“斷念”。當(dāng)年蘇曼卿將她從火場拖出來時,這柄匕首正插在蘇曼卿的后心——謝臨淵親手送的賀禮,最終成了殺她的兇器。
畫舫上的夜明珠忽然被拋到空中,瑩白的光將濃霧撕開道裂口。謝臨淵的錦袍在光里泛著金線,他身后站著的八個黑衣人,手里都握著上弦的諸葛連弩。
“十年不見,沈姑娘的性子還是這么急?!敝x臨淵接住落下的夜明珠,指腹摩挲著珠子上的龍紋,“當(dāng)年若不是你娘非要護著那本賬冊,也不會落得被活活燒死的下場?!?/p>
沈硯秋的手猛地收緊,匕首的木柄嵌進掌心。她想起那個雪夜,地牢的橫梁燒得噼啪作響,娘將她塞進通風(fēng)口時,后背被掉落的火炭燙出連片的燎泡:“謝臨淵,你配提我娘?”
“怎么不配?”謝臨淵忽然笑出聲,笑聲在霧里蕩開,驚起江面上棲息的水鳥,“你娘當(dāng)年可是漕幫第一美人,若不是她非要跟你爹那個死腦筋,現(xiàn)在早就是我的夫人了?!?/p>
陸承煜的劍“噌”地出鞘,劍氣劈開迎面撲來的濃霧:“你對我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謝臨淵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他俯身靠在畫舫的欄桿上,夜明珠的光映著他眼底的瘋狂,“自然是送他去見你那個不識抬舉的娘了。哦對了,你爹墜江前,還求我放過你呢?!?/p>
劃子突然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船尾猛地往下沉。陸承煜低頭,看見兩條鱷魚正用嘴啃咬船底的木板,青黑色的鱗片在霧里閃著寒光。
“沈姑娘,你看這江鱷多通人性?!敝x臨淵的聲音里帶著戲謔,“知道誰是該吃的,誰是該留的?!?/p>
沈硯秋忽然將匕首擲向畫舫的纜繩。匕首帶著破空的銳響,精準地割斷了系著畫舫的鐵鏈,畫舫在江浪里猛地一晃,謝臨淵身后的黑衣人頓時亂了陣腳。
“走!”她抓住陸承煜的手腕,將他往船尾拽。那里系著只充氣的羊皮筏,是她早就備好的后手。
陸承煜卻反手將她按住。他的劍在霧里劃出道冷光,刺穿了一條撲上船來的鱷魚的咽喉:“要走一起走?!?/p>
“沒時間了!”沈硯秋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慌亂,她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塞進他懷里,“這是蘇曼卿當(dāng)年留下的密信,里面記著謝臨淵和倭寇交易的時間地點,你一定要交到李大人手里!”
畫舫上的諸葛連弩開始發(fā)射,弩箭帶著尖嘯射進霧里。沈硯秋忽然將陸承煜推下羊皮筏,自己抓起船槳猛地向畫舫劃去——劃子在江面上劃出道決絕的弧線,像支離弦的箭。
“沈硯秋!”陸承煜的嘶吼被弩箭的破空聲淹沒。他看著那抹月白的身影撞向畫舫,看著謝臨淵的鬼頭刀劈下去,看著鮮血在霧里綻開成朵凄厲的紅梅。
羊皮筏順著江水流去,陸承煜死死攥著懷里的賬本和密信。他看見畫舫上燃起了火,火光里,沈硯秋的月白長衫被血浸透,卻依舊挺直著脊背。她手里的“斷念”匕首,最終插進了謝臨淵的左肩。
“謝臨淵,我娘說過,欠了債,總要還的!”
那是陸承煜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濃霧像貪婪的嘴,吞噬了火光,吞噬了畫舫,也吞噬了那抹決絕的身影。他被江水推著向前,懷里的油布包燙得像團火,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不知飄了多久,霧漸漸散了。天邊露出點魚肚白,江面上浮著燒焦的木板和鱷魚的尸體。陸承煜趴在羊皮筏上,喉嚨里又干又痛,像是被火炭燒過。
他抬手摸向懷里,賬本和密信都還在。密信的邊角處,繡著朵小小的朱砂梅,針腳細密得像是蘇曼卿的筆跡。
遠處傳來了漕幫的船哨聲。陸承煜撐起身子,看見十幾艘掛著漕幫旗號的快船正破浪而來,為首的是他父親當(dāng)年的親衛(wèi)張叔。
“少幫主!”張叔跳上羊皮筏,看見他身上的血跡,老淚頓時涌了出來,“可算找到您了!”
陸承煜指著畫舫沉沒的方向,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去那里,救人。”
張叔的臉色沉了下去,他別過頭不敢看陸承煜的眼睛:“少幫主,那片水域是江底漩渦區(qū),掉下去的東西,從來沒上來過?!?/p>
江風(fēng)吹過,帶著濃重的血腥味。陸承煜望著那片翻涌的江水,忽然想起沈硯秋沏茶時的樣子。她總說碧螺春要三沸的水來沖,第一沸如魚目,第二沸如珠泉,第三沸如鼓浪——原來她早就算好了,這最后一沸,要以命為引。
三日后,京城御史臺。
李大人看著桌上的賬冊和密信,花白的胡須氣得發(fā)抖。密信里記著本月十五,謝臨淵將在東海的狼牙島與倭寇交易五十船軍械,賬本上的每一筆都寫得清清楚楚,連經(jīng)手人的名字都沒落下。
“好個謝臨淵!”李大人一掌拍在案上,硯臺里的墨汁濺了滿紙,“竟敢勾結(jié)倭寇,禍國殃民!”
陸承煜站在案前,一身素衣,腕間系著根白綾。那是他從江里撈到的,上面沾著點暗紅的血跡,像是沈硯秋腕間那朵朱砂梅的影子。
“李大人,”他的聲音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江面,“十五那天,我想跟著去。”
李大人抬頭看他,只見這年輕公子的眼底沒有淚,只有片沉寂的寒潭。他想起十年前那個托他照拂幼子的漕幫幫主,忽然嘆了口氣:“好。但你要記住,此行不是為了報仇,是為了國法?!?/p>
陸承煜沒有說話,只是將那根白綾系得更緊了些。白綾在他腕間打了個死結(jié),像個解不開的誓。
十五月圓夜,狼牙島。
黑色的礁石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海浪拍打著礁石,發(fā)出沉悶的轟鳴。陸承煜趴在懸崖上,看著碼頭上停泊的五十艘快船,每艘船上都插著黑風(fēng)寨的旗號,甲板上站著的黑衣人,左臂上都纏著白綾——那是謝臨淵的新記號,用來區(qū)分真正的手下和被脅迫的海盜。
“少幫主,都安排好了?!睆埵遑堉鼫愡^來,手里握著柄樸刀,“水師的戰(zhàn)船就在三里外待命,等謝臨淵和倭寇交接時,咱們就里應(yīng)外合?!?/p>
陸承煜的目光落在碼頭中央那個穿錦袍的人身上。謝臨淵的左肩纏著繃帶,臉色在月光下泛著病態(tài)的白,卻依舊端著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正和個戴斗笠的倭寇頭領(lǐng)說著什么。
“他身邊那個穿黑衣的女子,”陸承煜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極低,“看清楚是誰了嗎?”
張叔瞇起眼仔細看了看:“看不清臉,總低著頭。不過看身形,倒是像……”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陸承煜按住了嘴。懸崖下,謝臨淵忽然拍了拍手,那黑衣女子抬起頭,露出張蒼白的臉——左眼角下,有顆小小的淚痣,和沈硯秋一模一樣。
陸承煜的呼吸驟然停住。他看著那女子將一個錦盒遞給倭寇頭領(lǐng),錦盒打開的瞬間,月光下閃過片銀光,是用純銀打造的軍械圖。
“是她?”張叔的聲音里滿是難以置信,“她不是死在江里了嗎?”
陸承煜沒有回答。他的手緊緊攥著腰間的劍,指節(jié)泛白得像要碎掉。月光落在他臉上,映出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那女子的右手腕上,纏著圈厚厚的紗布,紗布邊緣隱約露出點暗紅,像極了那朵朱砂梅。
交接儀式進行到一半時,謝臨淵忽然抽出腰間的軟劍,刺穿了倭寇頭領(lǐng)的咽喉。鮮血噴濺在他的錦袍上,他卻笑得像只偷腥的貓:“這群蠢貨,真以為我會把軍械給他們?”
黑衣女子忽然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懸崖的方向。她的嘴角勾起抹極淡的笑,左手悄然按在腰間的某個東西上——那動作,和沈硯秋當(dāng)年按下密道的青磚時一模一樣。
“動手!”陸承煜猛地站起身,拔劍出鞘。
懸崖下的漕幫子弟頓時舉著火把沖了出來,水師的戰(zhàn)船同時鳴炮,炮彈呼嘯著落在碼頭上,炸開漫天的火光。謝臨淵的手下猝不及防,頓時亂作一團。
“沈姑娘,你倒是選了個好時機。”謝臨淵用軟劍指著黑衣女子,眼底的瘋狂在火光中跳動,“你以為串通陸承煜,就能殺了我?”
黑衣女子沒有說話,只是猛地扯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下的臉,赫然是沈硯秋——只是她的右耳缺了半片,那是畫舫爆炸時被彈片劃傷的。
“謝臨淵,你看那是什么?”她忽然指向海面。
謝臨淵回頭的瞬間,沈硯秋從腰間摸出個火折子,點燃了藏在碼頭下的火藥引線。引線在月光下冒著火花,像條紅色的蛇,迅速向堆放軍械的倉庫爬去。
“你瘋了!”謝臨淵的軟劍直刺她的胸口,“那里面有五十船火藥!”
沈硯秋側(cè)身避開,手里不知何時多了那支梅花銀簪。銀簪的尖端抵在謝臨淵的咽喉處,和十年前在船艙里的姿勢一模一樣:“我娘說,燒不盡的罪孽,就用火藥來炸?!?/p>
倉庫里傳來震天動地的爆炸聲,火光染紅了半邊天。陸承煜沖過來時,正看見沈硯秋被氣浪掀飛,他飛身撲過去,將她緊緊護在懷里。
碎石和彈片落在背上,疼得鉆心。陸承煜卻死死抱著懷里的人,她的發(fā)間還沾著火藥的味道,像極了當(dāng)年百草堂那場火。
“你沒死。”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砸在她的臉上。
沈硯秋抬手擦去他的淚,指尖冰涼:“閻王爺說,我還沒還清欠你的半塊饅頭?!?/p>
遠處傳來水師的歡呼,謝臨淵的手下要么被殲滅,要么舉手投降。陸承煜看著懷里的人,忽然發(fā)現(xiàn)她腕間的朱砂梅不知何時被割去了,只留下道淺淺的疤痕。
“這疤痕……”
“蘇曼卿說,仇恨像刺青,會跟著人一輩子?!鄙虺幥镄α?,眼角的淚痣在火光下動了動,“現(xiàn)在債還清了,該洗掉了?!?/p>
海浪依舊拍打著礁石,卻像是溫柔了許多。陸承煜忽然想起那艘霧中的小劃子,想起碧螺春的清香,想起那朵用命護著的朱砂梅。
他低頭,在她的疤痕上輕輕印下一個吻,像在封印一個遲到了十年的承諾。
“以后,換我護著你?!?/p>
月光穿過硝煙,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沈硯秋的掌心,躺著半塊被血浸透的饅頭——那是十年前陸承煜給她的,她一直藏在懷里,藏了整整十年。
江霧散盡時,總會有新的清晨。而有些債,不管過了多少年,終究是要還的?;蛴妹?,或用心,或用往后余生的每一個清晨與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