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則把阿蕪的包袱塞回樟木柜時，指尖在那疊洗得發(fā)白的月白衫子上停了又停。窗外的雨絲斜斜打進(jìn)窗欞，濕了她新染的丹蔻，像極了阿蕪昨夜跪在她床前，額頭抵著青磚磕出的血印。“小姐若嫌我累贅，我便去做粗使丫頭?！本髲?qiáng)的丫頭吸著鼻子，眼淚把她的石榴裙洇出個小水洼，“只要能在院子里掃落葉，聽小姐說說話，我就知足了?！?/p>
凝玉的鎏金護(hù)甲敲在門框上，驚得兩人都縮了縮脖子。福晉鬢邊的東珠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阿蕪這丫頭倒有幾分忠仆的樣子?！彼龗哌^阿蕪泛紅的眼尾，又轉(zhuǎn)向柔則，“我知道你身邊沒有能管事的嬤嬤。趙嬤嬤跟馬佳嬤嬤跟了我這許多年，明兒個隨你進(jìn)府。趙嬤嬤管內(nèi)賬，馬佳嬤嬤管院子——”她頓了頓，聲音柔和下來，她摸著柔則哭紅的眼角：“菀菀，你別怪母親，身為烏拉那拉家的嫡女，你沒得選?！彼D了頓，聲音低了些“你進(jìn)府之后，若找到機(jī)會，宜修肚子里的孩子。”凝玉還想繼續(xù)往下說，可看到女兒諷刺的眼神，咽下了后面的話“你只管生下四阿哥的嫡子，其他的事情，都有趙嬤嬤跟馬佳嬤嬤處理?！?/p>
柔則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她望著凝玉鬢角新簪的翡翠牡丹——那是四阿哥昨日差人送來的定禮，突然想起阿蕪前日翻她妝匣時，摸著那對銀蝴蝶說：“小姐戴這個最好看，像咱們在蘇州看的蝴蝶會。”可此刻，那對銀蝴蝶正躺在妝匣最底層，壓著她偷偷藏下的退婚書殘頁。
大婚那日的紅綢子扯得滿院都是，卻掩不住門廊下宜修的影子。她扶著繡春的手站在西跨院門口，孕肚高高隆起，像揣著個燒紅的炭盆?！敖o福晉請安?！彼Ｉ頃r，金鑲玉護(hù)甲劃過柔則的喜服，在紅綢上勾出道細(xì)痕，“姐姐的喜服真好看，比妹妹當(dāng)年的...鮮亮多了?！比釀t望著她眼底翻涌的暗潮，自嘲一笑，突然想起宜修出嫁的那一天，宜修的那一句"蕭家的婚事，你盡管放心。"似乎還回蕩在耳邊。可惜，她終究辜負(fù)了宜修。
新房的喜燭燒到第二支時，阿蕪蹲在廊下數(shù)青石板。她聽見里面?zhèn)鱽泶善魉榱训拇囗?，接著是柔則帶著哭腔的“爺饒了我”，然后是四阿哥低啞的笑：“爺?shù)母x，得學(xué)會承寵?！彼康男⊙绢^提著銅壺跑過，阿蕪揪住她問：“六次水？”小丫頭嚇得直抖：“爺嫌水不夠熱，換了六回?！?/p>
更漏敲過三更時，門簾突然被掀開條縫。柔則的手從門縫里伸出來，指尖沾著血，在阿蕪手背上輕輕一按。阿蕪湊近了看，那血在她手心里洇成朵極小的花——是柔則咬碎了唇，用舌尖抵著門縫吐出來的?！皠e怕。”柔則的聲音像游絲，“明兒個...給我泡盞碧螺春。”
阿蕪攥著那點血漬，望著漫天星子。她想起在蘇州時，她們蹲在河邊摸螺螄，柔則的手也是這么涼，卻硬要把最肥的螺螄塞進(jìn)她手心。如今那雙手被金鐲子勒出紅痕，腕間的銀鐲早被四阿哥換成了翡翠的，說是“配福晉的身份”?？砂⑹徶?，柔則最怕涼，從前冬天寫字，總要揣個手爐。
遠(yuǎn)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阿蕪?fù)蝗宦犚娦路坷飩鱽韷阂值膯柩省Ｄ锹曇粝癖蝗嗨榈那傧?，混著紅燭噼啪的爆響，在這喜慶得刺目的夜里，格外刺耳。她摸了摸懷里的銀蝴蝶——那是柔則今早塞給她的，說“替姐姐收著”?？砂⑹徶溃@蝴蝶再沒機(jī)會別在柔則鬢邊了，就像她們再也回不去蘇州的青石板路，聽著評彈剝菱角。
天快亮?xí)r，趙嬤嬤端著參湯出來。阿蕪?fù)种性辽系狞c點鮮紅，突然想起凝玉昨日說的話：“烏拉那拉家的女兒，要做就做最狠的那朵曼陀羅?！笨伤皖^看看自己手心里的血花，那顏色那么淡，淡得像柔則小時候給她描的桃花妝——原來最狠的，從來不是帶刺的花，而是把花扎進(jìn)人心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