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帶著鐵銹和淤泥腥氣的空氣涌入鼻腔。陳默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拖著王翠花沉重的身體，從那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鉆了進去。身后，藤蔓抽打洞口邊緣和豬籠草口器開合的“咔嚓”聲如同追魂的鼓點，越來越近！
“砰！” 他反手用肩膀狠狠撞上身后那扇銹跡斑斑、沉重無比的鐵柵欄門！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呻吟，勉強合攏。幾乎在門關上的瞬間，幾條帶著倒刺的藤蔓就狠狠抽打在柵欄上，發(fā)出“噼啪”的爆響！紫色的麻痹花粉如同煙霧般從柵欄縫隙涌入，但濃度已大大降低。
暫時…安全了？
陳默靠在冰冷潮濕的墻壁上，劇烈地喘息，肺部火辣辣地疼。黑暗粘稠得如同實質，只有洞口柵欄縫隙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勉強勾勒出這個狹小空間的輪廓。這里像是一條廢棄的大型排水管道內部，直徑約兩米，腳下是沒過腳踝的、散發(fā)著惡臭的冰冷污水?？諝馕蹪岵豢?，混雜著鐵銹、淤泥、植物腐敗和剛才涌入的麻痹花粉的甜膩氣味。
王翠花像一攤爛泥般癱倒在他腳邊的污水里，身體微微抽搐，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嗬嗬”聲。她的臉色在微弱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呼吸急促而微弱，顯然吸入了大量麻痹花粉。
“王翠花！醒醒！” 陳默蹲下身，用力拍打她的臉。觸手冰涼，皮膚上還沾著惡臭的污泥。沒有反應，只有眼皮在劇烈地顫動，仿佛在噩夢中掙扎。
陳默的心沉了下去。他不懂急救，更不懂如何應對這種詭異的植物毒素。難道要看著她死在這里？
恨意嗎？當然有。就在幾分鐘前，這個女人還想把他推給怪物當誘餌。但此刻，看著她毫無防備地癱在污水里，像個破敗的玩偶，那股強烈的恨意竟被一種更深的、冰冷的無力感所取代。在這吞噬一切的末日里，一條人命，無論是善是惡，都顯得如此輕飄而脆弱。
他摸索著拿出水壺——里面的水只剩下淺淺一層底。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擰開蓋子，小心翼翼地掰開王翠花緊閉的嘴，將最后幾滴珍貴的水倒了進去。
冰涼的水似乎刺激了王翠花。她猛地咳嗽起來，身體劇烈地痙攣，吐出幾口帶著紫色粉末的污水，眼睛勉強睜開了一條縫。她的眼神渙散，充滿了痛苦和迷茫。
“…冷…好冷…” 她牙齒打顫，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陳默脫下自己還算干燥的外套——雖然也沾滿了血污和粘液——裹在王翠花身上。他架起她沉重而癱軟的身體，咬著牙，拖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管道深處走去。留在這里，等花粉散去或者怪物突破柵欄，都是死路一條。只能向前。
管道內部漆黑一片，腳下是滑膩的淤泥和不知名的障礙物。陳默一手架著王翠花，一手摸索著冰冷的管壁，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王翠花的身體越來越沉，意識似乎也在模糊和清醒間掙扎。她的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囈語：
“…小豆子…別怕…奶奶…來了…”
“…糧庫…有糖…有藥…”
“…鑰匙…鑰匙在…”
陳默沉默地聽著，心中五味雜陳。這個自私刻薄的女人，所有的執(zhí)念都系在那個叫“小豆子”的孫子身上。這份近乎偏執(zhí)的親情，在末日的廢墟中，竟顯得如此刺眼和…悲涼。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乎出現(xiàn)了一絲微弱的光亮，空氣也似乎沒那么污濁了。腳下的水流變得平緩，甚至有了方向感。陳默精神一振，加快腳步。
光亮來自管道的盡頭——那里似乎連接著一個更大的空間。陳默拖著王翠花，踉蹌地走出管道口。
眼前豁然開朗。
他們置身于一個巨大的、廢棄的圓形蓄水池底部。池壁由粗糙的混凝土澆筑，高達十余米，爬滿了滑膩的青苔和垂落的藤蔓。頂部是敞開的，能看到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正是這天空投下了微弱的光線。蓄水池已經干涸了大半，底部只有中央一小洼渾濁的死水，周圍是大片龜裂的、覆蓋著干燥苔蘚的淤泥地。
最讓陳默驚喜的是，在蓄水池邊緣，靠近一側池壁的地方，竟然矗立著一個破舊的水泥亭子！亭子不大，四根柱子支撐著一個簡陋的頂棚，里面似乎還有一張石桌和兩個石凳。更重要的是，亭子周圍，生長著一圈低矮的、開著細小白花的灌木叢。這些小白花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類似樟腦的清涼氣味，彌漫在亭子周圍。
令人驚異的是，在這股氣味的籠罩范圍內，無論是池壁上的藤蔓，還是淤泥中鉆出的細小根須，都顯得異?！鞍察o”，甚至有些“萎靡”，遠遠地避開了亭子的范圍！
“驅…驅蟲草？” 王翠花似乎被這股清涼的氣味刺激得清醒了一些，她虛弱地抬起眼皮，看向那些小白花，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光，“沒…沒想到…這鬼地方還有這個…”
“什么草？” 陳默連忙問。
“老…老輩人說的…” 王翠花喘著粗氣，聲音依舊微弱，“味兒沖…蛇蟲鼠蟻…還有…這些鬼草…都怕…是塊…寶地…” 她貪婪地深吸了幾口氣，那清涼的氣味似乎真的緩解了她麻痹的癥狀，臉上的青紫色稍微褪去了一些。
陳默心中大喜！這簡直是絕望中的綠洲！他立刻架著王翠花，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看似無害但可能暗藏殺機的苔蘚和根須，朝著那個散發(fā)著“安全”氣味的水泥亭子走去。
走進亭子，清涼的氣味更加濃郁。陳默將王翠花輕輕放在冰冷的石凳上，自己也脫力般癱坐在地，劇烈地喘息著。緊繃了不知多久的神經，終于在這一刻得到了片刻的松弛。亭子雖然簡陋破敗，但頭頂有遮攔，四周有驅蟲草形成的天然屏障，暫時隔絕了外面那個瘋狂綠色地獄的恐怖氣息。這里，是真正的安全港灣。
他拿出空水壺，看著池底中央那洼渾濁的死水，猶豫了一下。最終，極度的干渴還是戰(zhàn)勝了顧慮。他走過去，用衣服下擺簡單過濾了一下，勉強灌了小半壺水。水有一股濃重的土腥味和鐵銹味，但此刻無異于甘露。他自己喝了一小口，潤了潤幾乎冒煙的喉嚨，然后走回亭子，將水壺遞到王翠花嘴邊。
王翠花沒有拒絕，貪婪地喝了幾大口。清涼的液體下肚，她的狀態(tài)似乎又好了一些。她靠在冰冷的石柱上，看著同樣狼狽不堪的陳默，那張刻薄的臉上，第一次沒有了慣常的譏諷和防備，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絲…復雜的愧意。
“…謝…謝了?！?她聲音沙啞，目光有些躲閃，似乎說出這兩個字對她來說極其艱難?！皠偛拧谲嚿稀摇?/p>
“閉嘴。” 陳默冷冷地打斷她，聲音里沒有任何溫度。他不想聽什么道歉或解釋。那冰冷的背叛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心里，不是一句謝謝就能拔掉的。他救她，是因為那一刻他想起了小雨，是因為她口中那個叫“小豆子”的孩子，而不是原諒。
王翠花被噎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惱怒，但最終沒有發(fā)作。她默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污泥和血跡的雙手。亭子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和外面偶爾傳來的、遙遠的風吹過藤蔓的嗚咽。
陳默靠在另一根石柱上，閉上眼，試圖讓疲憊的身體和精神都休息片刻。臉頰和腰部的傷口在清涼的空氣刺激下隱隱作痛，腳踝更是腫得像個饅頭。但他不敢放松警惕，耳朵豎著，捕捉著亭子外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
時間在沉默中緩緩流逝。清涼的花香似乎真的有安神的作用，陳默緊繃的神經漸漸松弛，昏昏欲睡。王翠花也蜷縮在石凳上，呼吸變得平穩(wěn)悠長，似乎睡著了。
就在陳默的意識也即將沉入黑暗的邊緣時——
“砰！砰！砰！”
一連串清脆而刺耳的槍聲，如同驚雷般，毫無征兆地撕裂了蓄水池短暫的寧靜！
聲音的來源，就在蓄水池的東面！距離似乎并不遠！
陳默和王翠花如同被電擊般猛地彈坐起來！所有的疲憊和睡意瞬間被驅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腔！
槍聲！不是零星的，而是有節(jié)奏的、連續(xù)的點射！這意味著什么？有組織的抵抗？還是…更可怕的東西？
“糧庫！” 王翠花失聲叫道，眼中爆發(fā)出強烈的光芒，之前的虛弱似乎都被這槍聲驅散，“是糧庫的方向！他們在開槍！有情況！”
希望和巨大的不安同時攥住了陳默的心！他立刻沖到亭子邊緣，朝著槍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蓄水池的東面池壁很高，擋住了大部分視線。但池壁上方，似乎有一些高大的、銹跡斑斑的金屬結構——像是廢棄的龍門吊或者大型儲罐的框架。陳默的目光焦急地掃視著，尋找著攀爬點。
“那邊！有梯子！” 王翠花也跟了過來，指著池壁上一處被藤蔓半掩蓋的鐵銹爬梯。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急切和決心。短暫的休憩結束了，他們必須知道糧庫發(fā)生了什么！
顧不上危險，陳默率先沖向爬梯，用力扯開覆蓋的藤蔓。鐵梯銹蝕嚴重，搖搖欲墜。他小心翼翼地試了試，確定能承受重量后，開始向上攀爬。王翠花緊隨其后，動作竟出乎意料地敏捷。
爬了七八米高，終于到達池壁頂端。陳默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眼前是一片廢棄的工業(yè)區(qū)邊緣。巨大的、銹蝕的管道如同巨蟒般盤繞，倒塌的廠房只剩下鋼筋骨架，地面被瘋狂的雜草和藤蔓覆蓋。而就在這片工業(yè)廢墟的盡頭，一道高大、厚重、由鋼筋混凝土和鐵絲網(wǎng)構筑的圍墻，赫然聳立在灰暗的天幕之下！
圍墻頂上，隱約能看到來回走動的、端著槍的人影！那里，就是老糧庫！
槍聲正是從圍墻的方向傳來！而且更加清晰密集了！
“趴下！” 陳默低喝一聲，拉著王翠花迅速伏低身體，躲在池壁邊緣一堆廢棄的水泥管后面。
從這里，借助幾根巨大管道的縫隙，可以相對清晰地看到糧庫圍墻外發(fā)生的一切。
圍墻的大門緊閉著，似乎還加裝了厚重的鋼板和路障。圍墻外，一片狼藉，顯然是經過激烈的戰(zhàn)斗。幾具穿著破爛、死狀凄慘的尸體散落在鐵絲網(wǎng)附近，有的被藤蔓纏繞，有的則明顯是被槍打死的。
而此刻，圍墻外，正上演著令人心膽俱裂的一幕！
大約有二十幾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幸存者，有男有女，甚至還有幾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和孩子！他們被一隊大約七八個手持步槍、穿著統(tǒng)一深色制服（但并非軍裝）、表情冷酷的男人驅趕著，如同牲畜般聚集在圍墻外一片相對空曠、但長滿低矮熒光荊棘的空地上。
“求求你們！放我們進去吧！孩子快不行了！” 一個抱著嬰兒的女人哭喊著跪倒在地。
“我們有勞力！我們能干活！給口吃的就行！” 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揮舞著干瘦的手臂哀求。
“里面是我兒子！讓我進去找他！求你們了！”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試圖沖向緊閉的大門，立刻被一個持槍守衛(wèi)粗暴地用槍托砸倒在地！
回答他們的，是守衛(wèi)頭目——一個臉上有道猙獰刀疤、叼著煙卷的兇悍男人——冰冷而洪亮的吼聲，通過一個簡易擴音器傳遍整個區(qū)域：
“都給老子聽好了！糧庫有糧庫的規(guī)矩！想進來？行！男的，能拿槍的，去北邊那片‘鬼藤林’里，給老子砍三根‘鬼藤’的主根回來！證明你不是廢物！女的，年輕的，去那邊登記！糧庫缺人手！至于老的小的、病的殘的…” 刀疤臉的目光掃過那些絕望的老人和孩子，如同看著垃圾，嘴角勾起殘忍的弧度，“糧庫不養(yǎng)閑人！滾！”
他的話音剛落，圍墻頂上幾個守衛(wèi)的槍口猛地調轉！
“砰！砰！砰！砰！”
一連串冷酷無情的點射！子彈不是射向天空警告，而是精準地打在那些跪地哀求的老人和孩子身前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片塵土和破碎的熒光草葉！
“啊——！” 人群爆發(fā)出驚恐絕望的尖叫！老人和孩子被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向后躲避，哭喊聲撕心裂肺！
這根本不是接納！這是赤裸裸的篩選和驅逐！是用武力驅趕他們認為“無用”的累贅！
陳默看得渾身冰涼，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這就是傳單上宣傳的“軍隊保護”、“安全區(qū)”？這分明是冷酷的暴政！是弱肉強食的堡壘！
王翠花更是如遭雷擊！她死死盯著圍墻的方向，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劇烈顫抖！她的孫子小豆子才五歲！按照這個“規(guī)矩”，他根本不可能被接納！如果他在里面還好，如果他在外面…她簡直不敢想象！
“不…不會的…我孫子…肯定在里面…肯定…” 她喃喃自語，像是在安慰自己，但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顫抖。
就在這時，陳默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圍墻大門旁邊，一處稍高的瞭望塔上！
瞭望塔的射擊口后面，站著一個穿著黑色皮夾克、身形高大的男人。他背對著外面，似乎正在對圍墻內的守衛(wèi)下達命令。雖然看不清正臉，但那個背影，那種發(fā)號施令的姿態(tài)…
而讓陳默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的，是那個男人旁邊，一個被兩名守衛(wèi)“攙扶”著（更像是看押）的、穿著沾滿污跡的白色護士服的瘦弱身影！
那身影背對著陳默的方向，長發(fā)凌亂地披散著，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哭泣。她的身形…那件熟悉的、袖口繡著一朵小小向日葵的舊護士服…
是小雨！
陳默的呼吸瞬間停滯！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頭頂！他猛地想站起來，卻被王翠花死死拽住！
“你瘋了！找死??！” 王翠花壓低聲音嘶吼，眼中也充滿了震驚。她也認出了那個護士服的輪廓！那個總是安安靜靜、會笑著跟她打招呼的姑娘！
“小雨…是小雨！” 陳默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憤怒而扭曲，他死死盯著那個身影，指甲深深摳進了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她果然在糧庫！但她不是被接納的幸存者！她看起來…像個囚犯！
“看到了嗎？這就是糧庫！” 王翠花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徹骨的寒意，“什么安全區(qū)…是狼窩！是虎穴！小雨在里面…我孫子…可能也在里面…怎么辦？我們怎么辦？”
希望的火種剛剛燃起，就被冰冷的現(xiàn)實狠狠踩滅，露出了底下更加殘酷的深淵。糧庫不是避難所，是另一個更加森嚴、更加血腥的獵場！而他們要找的人，都深陷其中！
陳默的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和冰冷的絕望。他看著瞭望塔上那個被看押的、瘦弱的身影，看著圍墻外被子彈驅趕、哭嚎奔逃的老弱婦孺，一個瘋狂的念頭在絕望的灰燼中，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
硬闖？那是送死。
放棄？絕不可能！
那么…只剩下一條路。
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