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的晚上,親戚們吃完酒席散的散,打的打牌。
十點多,我把羽絨服的帽子戴在頭上,站在門口等待化妝師的到來。半個月亮掛在天邊,掛在門前的樹梢上,靜悄悄。
“轟轟轟——”,一輛摩托車停在門前。手提化妝箱的化妝師從摩托車上下來,放下化妝箱,取下頭盔,脫掉手套。雙手不停地搓著,邊用嘴哈了兩下熱氣,邊叮囑摩托車師傅一點整準時過來接她去下一家。
化妝師說著天氣真是冷,提著化妝箱匆匆匆進到屋里頭。本來準備讓化妝師凌晨三點來盤頭發(fā),晚上我還可以休息一下,但是化妝師的時候抽不過。春節(jié)天天有人結婚出嫁,有個外省的女孩嫁到本地,也是明天出嫁,租住在鎮(zhèn)上的旅社,已經(jīng)先行預約到凌晨兩點鐘化新娘妝。
化好妝后已是凌晨一點多。我付了化妝師兩百元的化妝費。盤了頭發(fā)就不能睡覺,把發(fā)型睡亂了。同學娟娟陪了我一夜也沒有睡。
娟娟是我從小到大玩的最好的朋友。讀初中時我們租住在別人的空房子里睡一張床。我們聊到有一次休息了一個周末,周一上完課去睡覺時,床上一堆羽毛和一些骨頭,嚇得我們一晚上沒敢睡覺。第二天,上課打瞌睡,被老師罰站。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是一只淘氣的貓經(jīng)常偷咬小雞,周末就把小雞叼到我們的床上放肆地吃。從那以后我們總是緊閉房門和窗戶。
娟娟也在廣東打工。年輕人就像候鳥,而廣東就是遷徙的目的地,家只能短暫的停留。從臘月二十四開始,村子里的年輕人就開始多起來。從除夕到正月初四,到處看到的都是年輕人。但是正月初六,初七一過,村子里的年輕人比掃帚掃得還干凈。娟娟是因為我要出嫁,特意請了幾天假,今天送我出嫁后,連夜乘坐從武漢開往廣州的火車。
娟娟講到她春節(jié)這幾天回來被安排著相親了兩回,拒收了一個見面禮金,另一個她大姑壓著不讓退見面禮,讓她和別人先相處一段時間再說。她談了一個四川的男朋友,但她不敢同家人講。娟娟讀初中就談了男朋友,硬生生被兩家大人拆散了。娟娟的媽媽常年身體不好,希望女兒能嫁得近一些,能給家里一些照應。
媽媽五點鐘起床,用紅線網(wǎng)住兩面小鏡子,然后教娟娟把兩面鏡子分別系在我的前胸后背的衣服里,我嫌別扭。媽媽說老一輩傳下的規(guī)矩和習俗總有它的好處,照做就可以了。希望我和吳昊能坦誠相待,心心相印,白頭到老。
媽媽還遞給我一個厚厚的紅包,說是一萬陸仟元的壓箱錢。一萬元是彩禮,陸仟元是今年我過年回來給她的。我只有六千元,全部給了媽媽。我不能要這個錢,媽媽已經(jīng)給我辦了這么多嫁妝,花了不少錢。弟弟妹妹還在讀書,也還需要錢。我出嫁了,再補貼家里就困難了,可能一兩年我都沒有經(jīng)濟來源。
媽媽用手把紅包握在我的手里,一定要我拿著,說這是規(guī)矩。媽媽說,我這兩年打工的錢都寄給家里用了,這錢就留著自己零花,不要拿出來。
媽媽說嫁人了就是別人家的人,成大人了,做事和說話不能由著性子,話到嘴邊要停三秒。在家里要孝敬公公婆婆,在外面要尊重丈夫。要學會體諒照顧人。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女人是家里的鎮(zhèn)家寶。古話說女人要以男人為中心,以和為貴,家和萬事興。又告訴我,還要學會照顧自己,爹媽離的遠,照顧不夠。
韓蕓嫌媽媽啰嗦,她說:“媽,婆婆都是別人的媽媽,姐要是遇上個刁鉆的婆婆,你這樣教她,她會被欺負的?!?/p>
“做人,要以心交心,你對別人用真心,別人一定對你真。人心都是肉長的,要學會站在別人的立場想問題。”媽媽說。
媽媽還叮囑我,明天走了以后就不要回頭,進婆家大門前腳不要著地,今天穿過的新鞋就送給別人……
吳昊給我發(fā)了一個信息,說他太興奮,一夜沒睡?,F(xiàn)在正在趕來的路上,大概六點半左右到,連司機一共11個人。
聽媽媽說,接親和送親的人數(shù)是有講究的,“去成單,回成雙”,接親和送親的人數(shù)都是單數(shù),兩邊的人加起來就是雙數(shù)。寓意成雙成對,好事成雙。
窗外剛露出一點點亮光,就聽到車子響。小姨說來了,來了,快去把大門閂上。
我們結婚的習俗,給紅包才開門。迎親的人要用紅包開兩道門。大門和新娘子的閨房門。進了大門,女方要招待男方的客人吃早餐。吃了早餐就開始抬嫁妝,每抬一樣嫁妝要給一個紅包。最后一件嫁妝是一個上鎖的箱子,這個紅包要大,用大紅包換箱子的鑰匙。聽著外面鬧哄哄的,真是熱鬧。
家里煮了瘦肉面條招待來客。小姨來到房間說時間差不多了,叫娟娟和妹妹把房門堵緊點,多要幾個紅包。
吳昊在門外敲著門。
“塞二個紅包進來”
“紅包太小了!”
“沒有誠意,換大的,換大紅包!”
在收到第六個紅包的時候,她們故意把門打開一條縫,外面的人順勢推門進來。
吳昊西裝領帶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真帥!我在心里說著,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吳昊微笑著兩步走到我面前,把花放在我手上,給我穿上高跟鞋,抱起我就向外走。我怕吳昊抱不動也抱不穩(wěn)我,雙手勾住他的脖子,生怕掉下來。紅色高跟鞋翹得和我的頭一樣高,我慌忙悄悄地 放下腿。我小姨在后面說著:“這姑爺是來搶親的嗎?”雖是責備的語氣,也難掩小姨的喜悅之情。
“你今天很美。”吳昊在我耳邊輕語。
他把我抱上一輛桑塔納,自己也上車了。準備關門,我突然說等一下,我伸出頭高興地說:“媽,我……”,我本能縮回頭,心里一緊,眼淚就溢滿眼眶。我低著頭用左手摸著額頭,閉上眼想把淚憋回去,可是,沒有用。我準備跟媽媽打聲招呼我走了,卻看到人群中的媽媽倚在門邊抹眼淚。
媽媽叮囑過我出了家門就不要回頭,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水,不回頭,隔斷娘家的路,會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幸福的家。我卻回頭了,回頭看見了媽媽強歡顏后的落寞,媽媽的眼淚。
車子啟動了,我從反光鏡里看到親人和家離我越來越遠。車子的后面還有一輛桑塔納,里面有送親的弟弟,桑塔納的后面有兩輛微型面包車拖著我大紅大綠的棉被……
媽媽,我走了。
車子在路上行駛著……
季啟櫟跑著來到我家門口,正看到車子緩緩開走了,他拼命的追了一段路停下來蹲在路邊用雙手撫住眼睛,眼淚從他的手縫流下來。媽媽過來拉把他起來,叫他回去。
“阿姨,你為什么把韓玥嫁給別人?”吳昊拉著媽媽的手臂哭訴。
“你當初為什么不娶她呢?”
“阿姨,我后悔了,你把她叫回來好不好?”
“孩子,回去吧,她已經(jīng)走了。”
“我不走,我要等她回來……”
我從反光鏡里冷靜的注視這一切,直到他們消失。
“誰走了?”
“都走了?!?/p>
吳昊推了一下我,說我在說夢話。
夢一場,心里很苦澀,口也干。我向坐在前面的表姐要了一顆糖果,吳昊又抓了一把過來。我剝了一顆吃。啊,真甜!司機大哥的眼睛在反光鏡里與我的眼睛相遇,似笑非笑。
不一會就到了吳昊家。鞭炮聲,喇叭聲,鑼聲,“敲鑼打鼓真熱鬧”,只是沒有鼓,也一樣的熱鬧喜慶。吳昊抱我去到正屋,我們拜過祖先,敬過奶奶,敬過公公婆婆,還收到紅包。我來到貼了大紅雙喜的房間。
媽媽買的門簾已掛上,我用手掀起門簾,有新郎掀開新娘紅蓋頭的感覺,我走進房間有進入了洞房的感覺:紅色的家具,紅色的囍字,紅色的床單被子,紅色的彩帶,我是新娘。我一眼發(fā)現(xiàn)房間的兩個缸少了一個,一個紅色衣柜代替了缸的位置,缸一定是被敲碎后拿走了。房間新加了兩個大柜子,一個梳妝臺。柜子上,梳妝臺上,窗戶上貼滿了紅雙喜字。媽媽買的四個皮箱挨著另一個缸并排著,皮箱上放著的四床被子還在上面,花花綠綠的。新床上是大紅的牡丹被四件套。
我坐在梳妝臺前的椅子上,望著鏡中的自己:盤起定型的頭發(fā)一直梳到后面,露出我光潔的額頭。假雙眼皮假睫毛襯出我有神的眼睛。兩綹彎卷的頭發(fā)直轉到肩膀上,耳朵上月亮狀的金耳環(huán)在黑發(fā)下面一閃一閃,像兩只調(diào)皮的眼睛。兩頰的腮紅就像兩片含羞的花瓣。我微微抿嘴,偷著笑。鏡中的新娘美如畫,每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就是新娘。
晚上,給親朋好友敬酒時,人就像機器人一樣賠笑。應酬是真累:兩條腿累,拿杯子的手累,說客套的話累,笑僵的臉更累。累也開心,旁邊有我真正開心的新郎。他一直在說著真心話,那都是他的親戚長輩朋友,他是打心里感謝大家百忙中抽出時間來參加他的婚禮。每一桌都要去敬酒,喝多喝少都要喝,十幾桌的酒席……
吳昊一進房間就倒在床上。他叫著,結婚不容易呀,累,真累,累成狗。累也開心呀,結婚是人生的大事呀,一輩子就這一次,累成狗也值呀,幸福的日子喲。
我問他是不是喝醉了。他連連說著,沒醉,沒醉,真沒醉,是真幸福。他說話都打哏了。
“玥,你,你開心嗎?”他閉著眼睛說:“老婆,我,我抱你們娘倆上車,下車的,累得腿都發(fā)抖,你是不是要獎勵獎勵我——你老公啊?”
我低下頭親了下他的臉,他順勢拉我倒在他身上,我的心跳加快。他接著說沒聽到聲音。我抬著頭用兩片嘴唇“叭噠”一聲逗他,他竟說這還差不多。他真的醉了。
這個姿勢太曖昧,我側身下床。我突然反應過來,他的身體剛剛起了反應。我血液上涌,收回目光,低下頭,又偷瞄他,他仍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我用力拉著被子,再叫他翻身,翻身,終于把他從被子上拉下來了。我給他解衣服的扣子,叫他翻身,把他的外套脫了。把他的頭抱在枕頭上,給他蓋上被子。他一直說著,開心,開心,真開心。
我去打來一盆熱水。吳昊的媽媽,不,現(xiàn)在也是我的媽媽,她跟過來了。敬酒的時候已經(jīng)喊過她媽媽了,可是說心里話,突然一下子真的說不出口,暫且還是以婆婆稱呼吧。婆婆跟進房間說這個傻兒叮囑了他,還是喝醉了。她覺得我也累了一天,要給我?guī)兔Γ艺f我可以,我自己來慢慢來。我給他洗臉,擦背,洗腳。
我扳過吳昊的身子,讓他側著身睡,之前我爸爸喝得爛醉的時候,醫(yī)生讓側著身子睡覺,以免嘔吐物堵住喉嚨。我睡到他的背后,側身抱著他的肚子,臉貼著他的后背。這個男人——躺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從此以后就是我的依靠了。從今以后我就要融入這個家庭,喊他的媽媽為媽媽,喊他的爸爸為爸爸。而我自己的家,從此以后就是娘家了。我緊緊地抱著他有些傷感。吳昊,你會一直這樣對我好嗎?
我的肚子在這個時候陡地動了一下。孩子!想到孩子,我想到了季啟櫟。我恨他,他一定會后悔的,我一定讓他后悔他從此以后失去了我。我的腦海里又閃現(xiàn)余珊珊遞牛骨頭給他,他拍她頭的畫面,還想象到他一臉的討好相。心還是痛了,眼淚還是悄無聲息的流在床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