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音閣里,傳來一陣低啞的哭聲,孫氏端著茶盞,不緊不慢飲了一口,連半個眼神也沒分給地上跪著的宋聽弦。
蟬云站在門外,皓月當(dāng)空,萬里無云。
“你知道今天錯哪了?”
宋聽弦跪得筆直,身子卻忍不住微微發(fā)抖,“我......我不該招惹七妹妹?!?/p>
事實便是如此,誰料孫氏聽了這話,竟是越發(fā)怒不可遏,“蠢貨!”
“你今年十五了,竟讓一個十一歲的給嚇成這樣,從小到大,我是怎么教你的,凡事三思而后行,既然做了,就做到極致,不要給別人留話柄,你倒好,在你祖母的眼皮子底下做小動作,也難怪你父親不喜愛你,同樣是女郎,他偏偏對三房那個丫頭愛不釋手,你這樣蠢笨的性子,我竟不知,還能指望些你什么!”
她并不在乎緣由,更在乎輸贏。
“母親......”宋聽弦哭得眼窩通紅,嗓音發(fā)啞,她伸手緩緩拽住孫氏的裙角,“我以后不會了,我以后......會讓母親滿意的?!?/p>
孫氏看著她半響,嘆了口氣,示意身邊的朱嬤嬤扶自己起身,彎腰拉著宋聽弦的胳膊將她拉了起來,捏著絹帕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淚,“為娘說話重了些,卻都是為了你好,今日你行事總歸是過于沖動了,如今你議親在即,徐國公府的徐二公子,年十六,與你年歲相當(dāng),國公夫人與定北將軍府賀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你三伯母恰與賀夫人是手帕交,要想這門親事成,少不了你三伯母出力?!?/p>
“這件事,就此咽下,事成之前,莫要再生事端?!?/p>
宋聽弦垂著頭,悶聲應(yīng)下。
這邊宋聽弦受了責(zé)罵,庭芳園里宋聽鶴也沒逃得過。
溫氏再怎么樣也是一房主母,更何況,宋聽弦都被她嚇暈了,要想瞞,是瞞不過的。
只是沒想到,這場風(fēng)雨會來得如此又急又快。
“跪下!”
天青色的白汝瓷在地上碎開,這是宋聽鶴第一次見溫氏急赤白臉的模樣,她垂首,溫氏腳邊上放著一個草編的蒲團,蒲團最上面放了棉墊,這是都給她準(zhǔn)備好了。
她默不作聲,安靜跪好。
“你為什么要去嚇你大姐姐?”
“夫人......”
槿娘上前一步正要說話,卻低頭便撞上了七姑娘那雙黑白分明的眼,分明是讓她不要說......
“你別替她講好話。”溫氏氣急了,今夜這個永安伯府里,沒有人比她更加膽顫心驚了,“我知你頑厲,在肅北城也不甚有規(guī)矩,裊裊,這些阿娘都不怪你,可一個好姑娘,斷然做不出你今晚這樣的事情?!?/p>
“你不能......去做不好的事情,你阿爹送你的那個鬼臉面具,你寶貝得不行,你是真心實意要送給你大姐姐嗎?你不是!你就是故意帶去嚇?biāo)?,今晚你大姐姐只是被你嚇暈了,那萬一,她膽子小,嚇病了呢?”
宋聽鶴本著挨打要立正的態(tài)度,乖乖認(rèn)錯,“阿娘我錯了,是我玩心重,想跟大姐姐玩,沒想到竟嚇到她了?!?/p>
“繡月?!睖厥陷p嘆一聲,伸手揉了揉眉心,“將那面具給我砸了。”
“阿娘。”宋聽鶴猛然抬眼,“您罵我罰我都成,那個面具能不能留給我,那是我前年第一次學(xué)會騎馬時,阿爹從邊州買給我的?!?/p>
“那便罰抄女誡卑弱,抄足五遍才準(zhǔn)睡覺!”
溫氏走后,庭芳園里燭火一夜長明。
槿娘跟繡月一直陪著她,趕也趕不走。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寵,賴母師之典訓(xùn)......
每個字她都認(rèn)識,可這些字連在一起,這個世道厚重的逼壓感,幾度讓她喘不過氣來。
翌日,窗前還是灰蒙蒙一片時,外間便傳來稀悉疏的響動,宋聽鶴睡得迷迷糊糊,沒一會兒,房門便被緩緩?fù)崎_一條縫,宋聽鶴看了眼天色,將腦袋蒙進錦被里,沉沉睡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有人進來了,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裊裊,起來了,該去給祖母請安了?!?/p>
溫氏帶著她趕到正院時,孫氏已經(jīng)帶著宋聽弦在了,見溫氏來,孫氏連忙起身,熱絡(luò)的挽著溫氏的胳膊,卻被溫氏不動聲色的避開,孫氏也不惱,“我就說弟妹是個勤勉的,旅途勞頓,今日還能來這般早。”
宋聽鶴也按照府中長幼落了座,不一會,四夫人柳氏跟六夫人王氏便也來了,幾個妯娌親親熱熱說著話,幾個郎君姑娘似是都沒睡醒,不太有精神。
宋聽鶴坐在圈椅里,默默打量著這永安伯府里的暗流涌動。
如今這府里,由大夫人孫氏執(zhí)掌中饋,孫氏做事圓滑果斷,甚得老夫人喜歡,四夫人柳氏跟溫氏一樣,是個性子柔軟的,遇見宋四爺那般性情溫和的,倆人只得三郎一子,倒也算是恩愛,至于六夫人王氏,瞧著是大夫人孫氏的馬仔,倆人正一唱一和的將她阿娘往溝里帶。
想來也是,據(jù)說宋六爺文治武功皆很一般,早年走先永安伯的路子,在太仆寺領(lǐng)了個九品監(jiān)正的活計,王氏娘家家世一般,宋六爺后院光是姨娘就抬了三位,王氏要想在永安伯府活得好,巴結(jié)巴結(jié)孫氏也在情理之中。
“大姑娘如今出挑得越來越漂亮了,只是這親事,大嫂嫂還要早做打算?!?/p>
宋聽鶴心思微動,目光掠向王氏,果然,只見王氏抬眸覷了一眼孫氏,“聽聞,徐國公府的二公子,也到了議婚的年紀(jì),大嫂嫂可還記得,之前在護國寺見過陪國公夫人上香的小公子,就是他家二公子,如今瞧著,正是相配呢?!?/p>
宋聽弦羞紅了臉,雙頰染上紅霞,手里的帕子擰成一團,宋聽鶴看著她,如遭雷擊,母胎單身多年,這婚嫁之事她早就拋諸腦后,誓要做個孤家寡人,等老了就躺在敬老院里等死,卻忘記了在這個時代,女子的婚嫁并非由得自己做主,而結(jié)婚的年紀(jì)也堪堪十五六歲便可成婚。
十五六歲,高中還沒畢業(yè)......
而再過幾年,被這群女人三言兩語便定下親事的人,就是她了!
孫氏看了幾眼溫氏,見她始終不接話茬,心里有點不高興,但臉上笑意反而更濃,“這好是好,我雖有意想結(jié)這門親事,可國公府的門第高,國公夫人又是個生人勿近的性子,難得六弟妹有心替鶯鶯留意,只怕這好事,還得多磨?!?/p>
“大嫂嫂這是什么話。”王氏用絹帕掩唇,湊近了些,“聽說二嫂嫂與賀夫人是手帕交,這國公夫人又是賀夫人一母同胞的姐妹,請二嫂嫂從中說和,想必此事能成?!?/p>
三言兩語便將火引到了溫氏身上,這是說親說親,說好了成親,說不好,怕是要成仇。
溫氏固然性子軟,卻不是傻的,與賀夫人的交情,她更不想用在宋聽弦身上。
裊裊是她生養(yǎng)的,昨夜雖氣急在頭上罰了,但她回去后也是一夜沒合眼,固然裊裊在肅北城被夫君養(yǎng)的放縱了些,卻從來不是惹是生非的壞孩子,她想了一夜,天不亮便叫了槿娘過去,細細問了昨夜的原委。
“六弟妹說笑了,我與賀夫人交好是因著夫君與大將軍的關(guān)系在,離京兩年,想必還是生疏了些,更遑論跟國公夫人,國公夫人性子孤傲,我在她跟前,只怕沒這個臉面?!?/p>
言語之間,竟無半分想要幫忙的意思。
眾人皆是一驚,誰也沒料到她會拒絕,宋聽鶴看著自家娘親那張藏不住一點喜怒的臉,心想阿娘只怕是知道昨夜的原委了。
孫氏掌家這些年,何曾被人這般下過面子,如今被溫氏這般一刺,心里也是不爽,可她當(dāng)慣了笑面虎,從不與人撕破臉皮,“弟妹說笑了,聽聞你這次回京都,賀夫人還特地讓府上的三公子出城去迎,又怎會生疏?!?/p>
好一個陰陽怪氣。
唇舌交鋒在宋老夫人到來之后,戛然而止,可孫氏又豈是三兩句話便能輕易打發(fā)。
很快,臘月初八,榮慶縣主要在西郊的雪梅莊舉辦賞梅宴,帖子遞到永安伯府,宋老夫人喚了溫氏過去,話里話外都是宋聽弦的親事。
溫氏能因宋聽鶴的傷在孫氏面前難得硬氣一回,卻不能在這個婆母面前表露半分不愿。
在大夏,孝道二字之重,能活活壓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