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夫人尚算寬和,冬日天寒,自那日后便免了各院的早起問安。
宋聽鶴又恢復(fù)了在肅北城的日常作息,每日睡到辰時三刻。
日光透過薄紗,宋聽鶴在床上打了個滾,做了幾個貓式伸展。
繡月聽見聲響進來時,她正弓著背呼氣。
她這出動靜,繡月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姑娘醒了就起來吧,今日要去雪梅莊,耽誤不得?!?/p>
宋聽鶴眸光亮了亮,一個鯉魚打挺便翻了起來。
作為一個社恐,這將是她最向往社交的時刻沒有之一,總算是明白了那些被打入冷宮的妃子是如何被逼瘋的了。
繡月手巧,宋聽鶴坐在銅鏡前,看著她的手指在發(fā)間穿梭,不一會便變出一個圓滾滾的發(fā)髻。
“這個點翠鳳蝶簪,是阿娘新買的嗎?”
宋聽鶴垂眸在妝盒里挑今日要戴的發(fā)飾,一眼就被一對點翠鳳蝶簪吸引了目光。
配她今日的雙髻,再合適不過了。
“是前幾日大爺派人送過來的,說是給姑娘的見面禮。”
繡月將發(fā)簪替她插好,栩栩如生的鳳蝶,隨著動作,蝶尾的流蘇墜子輕輕晃動,做工極其精美,再配上自家姑娘這張玉人兒一般臉蛋,等過兩年姑娘長大了,哪又會是何等風姿,必會壓過永安伯府所有姑娘。
孫氏很是重視這次賞梅宴,前幾日往玉音閣送緞子的、做衣服的、首飾行送珠釵的,一波接著一波,六夫人王氏平日里的討好也不是沒有作用,孫氏也讓人送了不少給二姑娘宋聽雅。
二姑娘宋聽雅是宋六爺與王氏的長女,只比宋聽弦小一歲,待明年也就到了議親的年紀了,若是能早些讓京中那位夫人瞧上,那便再好不過了。
在這府中,無權(quán)無錢,確實過得不易。
上馬車前,宋聽鶴遠遠瞧了一眼,宋聽弦今日一身佛頭青緙絲白貂皮襖,腰下配的是藍白滾銀大袖羅裙,外罩一件銀白底色翠紋斗篷,襯得整個人清麗脫俗,二姑娘跟她比起來,就素凈多了。
穿金帶銀,也得有錢啊,得虧溫氏有個皇商娘家做底氣,否則討好不了執(zhí)掌中饋的孫氏,日子還不得過得捉襟見肘啊。
馬車里置了軟墊、熏爐,槿娘甚至貼心的備好了糕點,溫氏的目光從頭到腳將她掃了個遍,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宋聽鶴今日選了一身石榴紅萍金絲云錦緞襖裙,罩著一件金紅羽緞斗篷,整個人跟年畫里的古風娃娃一樣,一身紅紅火火的。
從永安伯府到西郊的雪梅莊上,大約要兩個時辰,許是環(huán)境逼人成長,這幾日,溫氏深刻地覺得自家姑娘不能再這般放縱的養(yǎng)下去了,想讓宋聽鶴去上學(xué),只是自家姑娘興致不高,甚至可以說是說非常抗拒了。
只能暫時先松了口,等過了今日再提。
宋聽鶴不知道自家娘親望女成鳳的決心,只是在心里默默達咩,前世寒窗苦讀何止十年,一路痛不欲生的念完小初高,好不容易大學(xué)畢業(yè)當了牛馬,現(xiàn)在穿書了還要念書。
不念不念,死也吃不了這苦。
不知行了多久,宋聽鶴抱著暖爐將睡未睡時,被溫氏叫醒,下了馬車,雪梅莊前候著的小廝便迎了過來,孫氏身邊的趙嬤嬤將帖子遞上,很快便有一個樣貌姣好的侍女走了出來,笑道:“伯夫人來了,我家縣主正在里面等著您呢。”
榮慶縣主是鄭太妃的侄女,后嫁給了車騎將軍林肅,林肅早年跟南疆交戰(zhàn)時不幸戰(zhàn)死,榮慶縣主便孀居至今,孫氏處世圓滑,在京都貴婦圈里頗為吃香,顯然,榮慶縣主也是她的人脈之一,若非她瞧上的是徐國公府上的公子,其實倒不必如此大費周折。
孫氏笑著應(yīng)了,一入花廳,便見眾人圍簇中那位雍容華貴的榮慶縣主,見了孫氏也很是親熱,伸手將人拉到跟前,“孫妹妹來了,有些日子不見,妹妹怎得越發(fā)動人了?!?/p>
孫氏也笑,“這幾日伯府忙,我家二弟妹帶著七姑娘從北境千里迢迢回來了,我心里高興,這一高興,人也就暢快了。”
榮慶縣主哦了一聲,偏過頭朝溫氏瞧了瞧,目光又定在宋聽鶴身上,笑道:“這小女娘比兩年前瞧著出落得更漂亮了?!?/p>
溫氏牽著宋聽鶴上前見禮,榮慶縣主對這個性子溫軟的將軍夫人沒什么好感,客套的招呼了兩句,等伯府的人見完了禮,便拉著孫氏朝著西南角努了努嘴,“你要的人,我可是給你請過來了啊,這事成不成,你可都要記得我的好?!?/p>
孫氏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朝著榮慶縣主所指的方向瞧去,果然便見賀夫人與國公夫人正在一處說些什么,“縣主待我的好,自然是記得,我還記得你喜歡玉品閣的釵環(huán),特地訂了一套,等過幾日便給你送來?!?/p>
宋聽鶴對這種變法相親的宴會并不感興趣,只能無意識跟在溫氏身邊做個漂亮的擺件,正想著今晚夜宵吃點什么時,一個圓圓粉粉的小可愛湊了過來,“宋小鳥,你回京都竟然不送信給我!”
這人誰啊......宋聽鶴大腦飛速運轉(zhuǎn),的確想不起來半分,低嘆了一口氣,“我在北境大病了一場......燒的不識人了都......”
“真的?”
白白嫩嫩的胖乎小手在她額上摸了摸,一旁的繡月及時開口,“于三姑娘,我家姑娘的確是病了?!?/p>
于馨蕊定定看著她,一雙杏眼烏溜溜的轉(zhuǎn),“那張清和呢,你忘了嗎?”
宋聽鶴很快聯(lián)想到那個木檀盒子里的東西,如果說眼前這個是于三姑娘就是于太師府上的三姑娘,那張清和,可能就是張御史府上的大姑娘。
不過看樣子,這個粉團子似乎不想讓她記得,宋聽鶴搖了搖頭,“那是誰?”
粉白圓潤的臉上浮起一抹得意的笑來,“太好了,這回你可是先認識我的,你要記住了,你跟我于馨蕊才是最最最最好,張清和要排在我后面了。”
宋聽鶴癡漢一般的點頭,這是哪里來的萌物哇。
“走吧,我們?nèi)ズ笤和?,縣主命人在后院的桃林里沿路放了許多好看又漂亮的冰雕,可美了?!?/p>
紅梅映雪,孤傲清絕。
漫天的雪色里,一人高的各樣冰雕,惟妙惟肖,抬眼望去,恰是生肖中的十二象,宋聽鶴看得失神,原來在他們眼里,龍竟然長是這副模樣。
外頭冰天雪地,夫人跟姑娘們大都覺得冷,只有他們幾個小的覺得冰雕稀奇,也不怕凍,看著幾個跟自己年歲相當?shù)睦删螋[著在冰雕附近跑來跑去,宋聽鶴難得覺得自己當真年輕了幾歲。
忽然周遭便安靜下來,就好像這個世界被按了暫停鍵一般。
一道單薄的身影出現(xiàn)在雪色里。
他走得很慢,眉眼低垂,沒有抬眼看任何人,薄唇輕輕抿成一條線。
即便如此,宋聽鶴還是很快發(fā)現(xiàn)了哪里不對。
他的腿......
“瘸子來了。”
一群小郎君擠眉弄眼的湊過去,臉上全是不懷好意的笑。
“我們?nèi)ジ匙右黄鹜?。?/p>
那樣的神情,宋聽鶴再熟悉不過了,孤兒院那些欺負人的孩子就是這樣。
臉上甚至還掛著,屬于這個年紀獨有稚嫩純真的笑容。
做下的行徑,才更令人心驚。
“你們說,瘸子在雪地里能跑起來嗎?”
他們的惡意純粹的沒有原因,將人性最壞的一面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
“裊裊,你去哪?”
于馨蕊牽住宋聽鶴的手,“那個領(lǐng)頭的,是榮慶縣主兒子,最愛欺辱人,別去招惹他們?!?/p>
可那個跛腳的小郎君,什么都沒有做,他已經(jīng)盡力的將自己融入雪色之中,不曾招惹任何人。
“那個被欺負的是徐國公府的三郎君,徐有思,他是庶子,小時候又傷了腳,大人們說他無緣仕途,考不了功名了,總是有人欺負他?!?/p>
徐國公府的三郎君,那個被原主藏在木盒里的魯班鎖......
無邊蒼茫里,雪景如畫,那群人推搡著他,見他重重摔倒在雪地里便哄然大笑,又將他拉起來,抓著梅枝,像是驅(qū)趕野狗一樣迫他前行,“跑啊,瘸子難道不會跑嗎?”
“快跑啊瘸子?!?/p>
忽然榮慶縣主的兒子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拔高了嗓音,“這個瘸子還會變啞巴,你們見過瘸子變啞巴嗎?”
“沒見過?!?/p>
和他玩得好的幾個小郎君連聲應(yīng)和,“沒見過?!?/p>
“今個就讓你們開開眼?!?/p>
急厲的唿哨聲響起,徐有思緊緊的咬住下唇,那一日墜馬的恐懼跟痛楚鋪天蓋地的襲向他。
宋聽鶴看著那抹無聲的單薄身影,憤怒瞪向那群圍逼向他的神經(jīng)病。
有一個低弱的聲音在心里響起。
幫幫我......無論是誰......請幫幫我吧。
不是那個少年的求救聲,而是她自己心里曾經(jīng)的哭喊聲。
前世曾經(jīng)無數(shù)個絕望而痛苦瞬間,她曾撕心裂肺的祈求過。
“于三姑娘,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幫我喊人來,就說榮慶縣主的兒子,被人打了?!?/p>
“那你呢?”于馨蕊抓著她的手,一臉擔憂。
“去打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