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點(diǎn):臨時營地·篝火旁**
**時間:當(dāng)夜**
簡陋的營地篝火跳躍,驅(qū)散著冬夜的寒意??諝庵袕浡鸠徦幍奈兜篮涂抉R肉的香氣(部分死去的吐蕃戰(zhàn)馬被利用)。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圍著篝火,或包扎傷口,或沉默地啃著干糧,或沉沉睡去。氣氛沉重而壓抑,野狐嶺和斷澗血戰(zhàn)的巨大傷亡,如同巨石壓在每個人心頭。
營地中央最大的篝火旁,李琰的傷口已被崔琰和隨軍醫(yī)官重新處理包扎。他臉色蒼白,但精神尚可。沈光坐在他對面,火光映照著他蒼老而堅毅的面容。裴十三、雷萬春、崔琰等人圍坐一圈。
“……涼州丟了快二十年了。”沈光的聲音低沉,講述著血淚交織的往事,“當(dāng)年吐蕃大軍壓境,河西諸州相繼陷落,道路斷絕。朝廷的援兵、糧餉、文書……全都斷了。我們這些駐守隴西、金城(今蘭州附近)等外圍烽燧、戍堡的邊軍,成了沒娘的孩子?!?/p>
他拿起一根木棍,撥弄著篝火,火星噼啪爆響。
“有的堡寨投降了,有的被屠了……我們這一支,當(dāng)時駐守‘黑石堡’,離涼州最遠(yuǎn)。堡主戰(zhàn)死,副尉帶著我們百來個兄弟,殺出重圍,鉆進(jìn)了祁連山?!彼难壑虚W過一絲追憶的痛苦,“在山里,和吐蕃人周旋,和狼群搶食,和風(fēng)雪搏命……兄弟一個個倒下,病死、凍死、戰(zhàn)死……最后,就剩下我們這幾十個老不死的?!?/p>
篝火旁一片寂靜,只有木柴燃燒的噼啪聲。
“我們下過山,想往東走,回中原……可河西走廊,已是吐蕃狗的天下,層層封鎖,十死無生。我們也想往西……去安西!可中間隔著吐蕃重兵把守的沙州(敦煌)、瓜州……那是絕路?!鄙蚬獾穆曇魩е鵁o盡的苦澀,“我們成了孤魂野鬼,只能在祁連山和隴右道的邊緣游蕩,靠著獵殺落單的吐蕃兵,靠著偷襲小股補(bǔ)給隊(duì),靠著山里的野物和早年埋藏的一點(diǎn)軍糧……茍延殘喘。五十年……整整五十年!”
裴十三狠狠灌了一口烈酒(從吐蕃尸體上搜刮的),罵道:“他娘的!憋屈!”
雷萬春悶聲道:“能活下來……就是本事!”
崔琰則是滿臉的震撼與羞愧,身為世家子弟,他從未真正了解過這些被遺忘在歷史角落的戍邊者的絕望與堅韌。
“我們早就絕望了?!鄙蚬饪粗S的火焰,眼神有些空洞,“以為這輩子,就只能爛在這祁連山的石頭縫里,直到骨頭被野狼叼走。直到……”他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看向李琰,“直到幾天前,我們的游哨,發(fā)現(xiàn)了你們這支奇怪的隊(duì)伍!”
“打著‘唐’字旗,卻不像任何一路唐軍!兵甲雜亂,還他娘的帶著那么多輜重車!大搖大擺地在吐蕃人的地盤上走!”沈光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我們以為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商隊(duì),或者……是吐蕃人的誘餌!本想遠(yuǎn)遠(yuǎn)避開。但你們的斥候(裴十三的游騎)太兇,像狼一樣,差點(diǎn)摸到我們的老窩?!?/p>
裴十三聞言,疤臉上露出一絲得意。
“后來,抓了你們一個掉隊(duì)的傷兵,”沈光繼續(xù)道,“才從他嘴里,撬出了驚天消息!長安!王爺!募兵!安西!援兵!”他每說一個詞,聲音就提高一分,眼中那死灰般的光芒就熾熱一分!
“我們當(dāng)時……根本不敢相信!”沈光的聲音帶著顫抖,“五十年了!長安……還有人記得安西?還有人敢往這里派兵?還是個王爺親自帶兵?!”他看向李琰,目光復(fù)雜,“我們半信半疑,一直遠(yuǎn)遠(yuǎn)跟著你們。直到……野狐嶺,看到你們和吐蕃狗血戰(zhàn)!看到那面‘唐’字旗始終不倒!看到你們……是真的要去安西送死!”
“再后來,尚綺心兒這條老狗的大軍動了!”沈光的眼神變得兇狠,“我們猜到他肯定要在‘鬼見愁’堵你們!那是死地!我們不能看著……看著安西最后的希望,就這么斷送!看著郭帥他們……盼了五十年的援兵,連龜茲的影子都見不到就沒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所以,老子就帶著還能騎馬打仗的老兄弟,還有這些年收攏的一些在山里活不下去、敢拼命的獵戶、流民,湊了這二百多騎!繞到尚綺心兒的屁股后面,給他狠狠來了一下!娘的!可惜人太少,裝備太爛,不然……”
沈光的話語,解開了所有謎團(tuán)。這支援軍并非天降神兵,而是被遺忘在隴右道、掙扎求生五十年的唐軍老兵!他們用最后的生命之火,點(diǎn)燃了這場驚天逆轉(zhuǎn)!
篝火旁,所有人都沉默了。看著這些白發(fā)蒼蒼、傷痕累累、如同活化石般的老英雄,一股難以言喻的崇敬與悲愴在胸中激蕩。
李琰忍著傷痛,鄭重地向沈光等人抱拳,深深一揖:“老將軍與諸位前輩高義!救命之恩,指引之德,李琰與安西新軍,永世不忘!安西之路,正需老英雄引路!請受李琰一拜!”
沈光等人慌忙起身還禮。
“王爺折煞老朽了!”沈光扶住李琰,“能為安西盡最后一點(diǎn)力,為我大唐忠魂開一線生路,是我等殘軀最大的榮幸!”他看著李琰蒼白的臉,關(guān)切道:“王爺傷勢不輕,隊(duì)伍也……損失慘重。此地不宜久留,尚綺心兒雖退,但隨時可能卷土重來,或者調(diào)集更多兵馬封鎖?!?/p>
他指向西方連綿的群山:“翻過前面那道‘鷹愁澗’,再往西走百十里,有我們經(jīng)營多年的一個隱秘山谷,叫‘隴西谷’。里面有早年囤積的一些糧食、藥材,還有……一些備用的戰(zhàn)馬和兵器!雖然不多,也破舊,但總能給隊(duì)伍補(bǔ)充一點(diǎn)元?dú)?!也能讓傷員們暫時休整!”
這無疑是雪中送炭!崔琰眼中爆發(fā)出希望的光芒。裴十三和雷萬春也精神一振。
“好!”李琰沒有絲毫猶豫,“有勞老將軍帶路!我們即刻出發(fā),前往隴西谷休整!”
“諾!”沈光抱拳領(lǐng)命。
就在這時,一名粟特向?qū)В琢_斯的人)急匆匆跑來,臉色凝重地對李琰和崔琰低語了幾句。崔琰臉色一變,走到李琰身邊,低聲道:“王爺,向?qū)Щ貓螅芯_心兒雖退,但他派出了大量快馬游騎,正沿著幾條主要通道,瘋狂封鎖通往河西的要隘!尤其是通往沙州、瓜州方向的‘玉門故道’和‘星星峽’!他還……還向河西吐蕃諸部發(fā)出了最嚴(yán)厲的‘格殺令’,懸賞王爺和軍旗的首級!我們……恐怕很難再走相對平坦的古道了。”
前路,依舊布滿荊棘!甚至比之前更加兇險!
李琰看向沈光:“老將軍,您熟悉山川小徑。除了官道,還有別的路能繞過吐蕃封鎖,進(jìn)入河西,接近安西嗎?”
沈光捋著花白的胡須,眼中閃爍著老獵人般的光芒,沉聲道:“有!但……是真正的死路!要穿越祁連山最險峻的‘鬼見愁’主峰(與斷澗同名不同地),翻過海拔最高的‘雪擁關(guān)’,進(jìn)入青海湖西的‘柴達(dá)木盆地’邊緣,再沿著荒漠戈壁的邊緣,繞行千里,從吐蕃人防御相對薄弱的吐谷渾故地(今青海北部)邊緣,斜插進(jìn)入西域鄯善(今若羌)附近……這條路,自古就是商隊(duì)不敢走的絕徑!氣候惡劣,地形險絕,野獸出沒,更有流沙、雪崩、缺水之險!連吐蕃巡邏隊(duì)都極少涉足!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
這四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錘,砸在剛剛升起一絲希望的人們心頭。營地的氣氛再次凝重起來。
李琰沉默片刻,目光掃過篝火旁一張張疲憊、傷痕累累卻依舊堅定的面孔——有沈光等白發(fā)老卒視死如歸的眼神,有裴十三、雷萬春等悍將的兇戾,有崔琰的憂心忡忡,也有幸存新兵眼中那破釜沉舟的麻木。
他緩緩站起身,盡管牽動傷口讓他眉頭緊皺。他走到那面在夜風(fēng)中依舊挺立的靛藍(lán)金唐大旗下,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旗面上被箭矢撕裂的口子。
“九死一生?”李琰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響起,平靜中蘊(yùn)含著斬斷一切的力量。
“從離開長安那天起,我們走的,不就是一條九死一生的路嗎?”
“野狐嶺的血,斷澗前的尸,尚綺心兒的刀……哪一步不是九死一生?”
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炬,掃視全場:
“怕死,就不來安西了!”
“前路是刀山,我們就踏平它!是火海,我們就趟過去!”
“老將軍!”李琰看向沈光,斬釘截鐵:
“就走那條絕徑!走吐蕃人不敢走的路!殺出一條屬于我們安西新軍的——生路!”
“目標(biāo),隴西谷!休整補(bǔ)給!然后……”
李琰的刀鋒,再次指向那被夜幕籠罩、危機(jī)四伏的西方群山:
“翻越祁連!直插西域!”
“諾——!??!”回應(yīng)他的,是篝火旁,那匯聚了白發(fā)老兵、敢死兇徒、世家子弟、新兵殘卒的、雖疲憊卻依舊不屈的齊聲吶喊!
沈光看著李琰決絕的背影,看著那面在黑夜中依舊輪廓分明的“唐”字旗,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五十年來第一個真正釋然的笑容。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郭帥……你看到了嗎?長安的兵……來了!這條路……再難,老沈也帶他們……走到底!”
夜色深沉,祁連山的輪廓如同猙獰的巨獸,盤踞在西方的天際。篝火的光芒,在無邊的黑暗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倔強(qiáng)。如同這支傷痕累累卻百折不撓的隊(duì)伍,和他們心中那面永不倒下的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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