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在鬼門關(guān)前掙扎數(shù)日，終于睜開眼時，看到的不是熟悉的溫柔眼眸。
他的蕓娘執(zhí)劍立于床前，眼底凝著化不開的寒冰。
“珩哥醒了？”她聲音沙啞，聽不出悲喜，“王懷恩昨夜又派人來下毒?！?/p>
他望著妻子眉間刻下的風(fēng)霜，忽然想起前世。
那個總在荷塘邊對他淺笑的江南少女，說話永遠帶著吳儂軟語的溫軟。
而這一世，是王相的趕盡殺絕，將他的蕓娘淬煉成鋒。
謝府上下只道與王家不死不休。
唯有謝珩知道，龍椅上那位垂詢“愛卿可好”的帝王——
才是真正要他們?nèi)f劫不復(fù)的豺狼。
藥香混合著若有似無的血腥氣，縈繞在將軍府密室渾濁的空氣里。謝珩的眼皮沉重如鉛，每一次試圖掀開，都牽扯著心脈深處撕裂般的劇痛。耳畔嗡嗡作響，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渾濁的深潭，無數(shù)破碎猙獰的畫面——毒弩的寒光、忠叔胸口洇開的黑血、父親震怒的咆哮、母親絕望的淚水、還有那本在眼前被奪走的染血賬冊——瘋狂撕扯著他殘存的清目。
“……呃……”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呻吟，終于從干裂的唇間溢出。他拼盡全力，眼睫如同瀕死的蝶翼，劇烈地顫動起來，掙扎著，一點一點，撐開了沉重的眼簾。
視線模糊晃動，如同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椟S的燭光刺得他瞳孔微縮。朦朧中，一個纖細卻異常挺直的身影，如同墨色的剪影，沉沉地立在床榻不遠處。不是記憶中總是溫柔俯身探視的娘親，也不是驚慌撲來的菱枝。
那人背對著他，面向緊閉的密室門扉。手中并非絲帕藥碗，而是一柄出鞘的三尺青鋒！冰冷的劍鋒垂指地面，燭光在寒鐵上流淌，映出主人繃緊的指節(jié)和手腕上清晰凸起的骨節(jié)。墨色的發(fā)髻有些松散，幾縷碎發(fā)垂落在蒼白的頸側(cè)，更添幾分冷硬。
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如同浸透了霜雪的氣息，無聲地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壓得人喘不過氣。那是殺伐之氣，是尸山血海里淬煉出的、屬于統(tǒng)帥的決絕，卻不應(yīng)屬于她——他的蕓娘。
“……咳…” 喉嚨火燒般灼痛，謝珩忍不住又咳了一聲，牽動胸口鎖心針的位置，一陣窒息般的悶痛讓他眼前發(fā)黑。
“珩哥醒了？”
她的聲音響起，沙啞得厲害，像是粗糲的砂紙刮過枯木，聽不出劫后余生的狂喜，也尋不到半分脆弱，只有一種被沉重現(xiàn)實反復(fù)碾壓后的、死水般的平靜。
謝珩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痛得他幾乎再次昏厥過去。這不是他的蕓娘！不是那個會在月下為他撫琴、說話永遠帶著江南水汽般溫軟腔調(diào)、連嗔怒都似嬌花的沈家蕓娘！
劇烈的沖擊下，意識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轟然洞開！如同塵封的閘門被洪流沖垮，無數(shù)陌生又熟悉的碎片洶涌而至—
荷塘邊，柳枝輕拂水面。
“珩哥！快看！那只翠鳥的羽毛，像不像你箭囊上鑲的藍寶石？”少女清脆的笑聲如同銀鈴，帶著江南特有的軟糯甜潤，她提著裙角，踮著腳去指停在枯枝上的翠鳥，陽光灑在她明媚的笑靨上，眼底是毫無陰霾的澄澈。那是他凱旋歸家，第一次正式拜見沈家時。
“蕓娘，小心！”他失笑，伸手虛扶住她搖晃的身形，指尖不經(jīng)意觸到她微涼的手腕，換來她臉頰瞬間飛起的紅霞和一聲含羞帶怯的輕呼：“呀！” 那聲音，軟得能滴出水來。
紅燭搖曳的新房內(nèi)。
她頂著沉重的鳳冠，低垂著頭，露出白皙脆弱的頸項，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新嫁娘的羞怯和不安：“珩哥…我…我有些怕…”
他輕輕挑起蓋頭，對上她水光瀲滟、盛滿了依賴和柔情的眸子，心軟得一塌糊涂。他執(zhí)起她的手，溫?zé)岬恼菩陌∷奈?，聲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輕柔：“別怕，蕓娘。有我。”
邊關(guān)風(fēng)雪夜，她托人輾轉(zhuǎn)千里送來的家書。
娟秀的字跡仿佛還帶著江南的暖意：“……家中一切安好，爹娘康泰，珩哥勿念。妾身新學(xué)了一道燉湯，待君歸，煨與君嘗。北地苦寒，萬望珍重，盼歸期?！?字里行間，盡是瑣碎的溫暖和綿綿的掛念，輕聲細語，仿佛能熨帖他滿身的疲憊與風(fēng)霜。
那些畫面如此清晰，如此鮮活，帶著前世記憶獨有的、令人心悸的真實感。那個溫柔似水、連說話都怕驚擾了旁人的“蕓娘”，與眼前這個眉間凝霜、聲音沙啞冰冷的將軍夫人，形成了最殘忍、最撕裂靈魂的對比！
是王懷恩！
是王懷恩的趕盡殺絕！是那一次次淬毒的暗箭！是忠仆慘死的背叛！是證據(jù)被奪的屈辱！是懸在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滅門屠刀！是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京城旋渦！硬生生地，將他捧在手心的江南茉莉，連根拔起，丟進了這煉獄般的血火熔爐里，用最殘酷的方式，淬煉成了眼前這把出鞘的、寒光凜冽的鋒刃！
“王懷恩…” 謝珩的喉嚨里滾出這個名字，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滿了刻骨的恨意和無盡的痛楚。他想抬手，想碰觸她冰冷的臉頰，想拂去她眉間的風(fēng)霜，想告訴她“別怕，有我在”……可身體沉重得如同灌了鉛，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鎖心針?biāo)诘奈恢?，因為情緒的劇烈波動，再次傳來針扎般的銳痛和兇戾之氣翻騰的征兆。
“嗯。” 沈知微只是極輕地應(yīng)了一聲，仿佛那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名字。她快步走到床邊，動作依舊帶著被逼出來的利落，俯身查看他的狀況。冰冷的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探了探他的額頭，又仔細看了看他胸口的包扎和鎖心針的位置。
“高熱退了。”她低聲說，更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而非慶幸，“鎖心針還算穩(wěn)。陳老說，你不能再動氣?！?她的目光落在他嘴角殘留的暗紅血漬上，拿出干凈的帕子，動作有些生硬，卻極其小心地替他擦拭，仿佛在對待一件極易碎裂的瓷器。那冰冷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下，快得讓人抓不住。
“蕓娘…” 謝珩艱難地開口，聲音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對…不住…” 無盡的愧疚和心痛幾乎將他淹沒。是他沒能護好她，沒能給她一世安穩(wěn)。
沈知微擦拭的動作頓住了。她抬起眼，深深地看向謝珩痛苦自責(zé)的眼底。那層堅冰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一絲深藏的、幾乎被磨滅殆盡的脆弱水光，極其短暫地閃過。但也僅僅是一瞬。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遮住了所有情緒。再開口時，聲音恢復(fù)了那死水般的平靜，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說什么傻話?；钪秃??！?她避開他痛楚的目光，重新拿起旁邊溫著的參湯，“昨夜，他們又來了人。想在你的藥香里動手腳，被夜梟截住了。王懷恩…已經(jīng)瘋了?！?/p>
她舀起一勺參湯，小心地吹了吹，遞到他唇邊。動作依舊有些笨拙，帶著不習(xí)慣的僵硬，卻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偏執(zhí)的守護意志。
謝珩順從地喝下溫?zé)岬膮骰氡涞男厍?，卻無法驅(qū)散心底的寒意。他看著妻子低垂的、寫滿疲憊與堅忍的側(cè)臉，那前世今生的巨大反差如同冰錐刺骨。謝府上下，從父親雷霆震怒的咆哮，到母親悲憤的淚水，再到鄭鐸等部將眼中燃燒的復(fù)仇火焰，所有人都只看到王懷恩這個擺在明處的生死大敵，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只有他，這個從地獄邊緣掙扎回來、帶著前世記憶的謝珩，在那混亂的記憶碎片深處，捕捉到了一絲更幽暗、更令人窒息的寒意。那不僅僅源于王懷恩的狠毒，更源于龍椅上那位看似庇護、實則冷眼旁觀的帝王！是皇帝那晦暗難明、充滿算計的審視目光，如同無形的枷鎖，始終懸在謝家頭頂！瀟啟…他才是真正盤踞在深淵盡頭、等待著坐收漁利、要將謝家徹底碾碎的豺狼！那所謂的“庇護”，那派來的龍驤衛(wèi)，何嘗不是另一種囚籠和監(jiān)視？這念頭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臟，帶來比醉春風(fēng)更刺骨的冰冷絕望。
“蕓娘…” 謝珩閉上眼，用盡全身力氣，才擠出幾個破碎卻清晰的字眼，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我們…走…”
沈知微喂藥的手猛地一僵，勺子磕在碗沿，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她驚愕地抬眼看他：“走？”
“離開…京城…” 謝珩艱難地喘息著，鎖心針的位置再次傳來尖銳的刺痛，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但他眼神卻異常清醒，帶著一種看透棋局后的冰冷疲憊，“辭官…歸隱…去江南…我們…回家…” 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完，“帶上爹娘…帶上小滿…遠離…這里…”
沈知微怔住了。她看著夫君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悲涼的清醒，那并非懦弱，而是洞悉了更大恐怖后的決絕。離開？辭官？歸隱？在血仇未報、大敵當(dāng)前、帝王虎視眈眈之時？這念頭太過驚世駭俗，卻也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心中被仇恨和戒備填滿的堅冰，露出了底下深藏的、對安寧近乎本能的渴望。江南…家…這兩個字眼，像帶著魔力，瞬間擊中了早已被冰封的柔軟角落。她握著藥碗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微微顫抖起來。
就在這時，密室門被輕輕叩響。夜梟冰冷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一絲異樣的凝重：“夫人，將軍。宮里有旨意到了，高公公親自來的。還有…” 他頓了頓，“屬下追查玉佩線索時，在城隍廟后一處荒廢枯井的泥里，挖到了另一樣?xùn)|西。是…半塊飛魚玉佩。與謝忠那半塊斷裂的刻痕…似乎…能對上?！?/p>
飛魚玉佩？！
沈知微瞳孔驟然收縮！飛魚…那是內(nèi)廷某些隱秘力量、甚至與皇帝親衛(wèi)相關(guān)的標(biāo)志！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炸開！
謝珩的心也沉到了谷底。果然！那幕后黑手，比他想象的還要高！這京城，這旋渦，比他兩世記憶所知的，更加深不見底！
“另外，”夜梟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我們的人在枯井附近，發(fā)現(xiàn)了打斗痕跡和…不屬于相府死士的兵器碎片。似乎…有另一股力量，也在找那玉佩，并且…搶先一步滅了我們找到的線索知情人的口?！?/p>
密室內(nèi)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沈知微手中的藥碗“哐當(dāng)”一聲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褐色的藥汁洇開一片深痕。她猛地站起身，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指尖冰涼。謝珩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嘴角溢出一絲苦澀至極的弧度。
藥碗墜地的悶響在死寂的密室中格外刺耳。褐色的藥汁如同絕望的墨點，在厚絨地毯上迅速洇開，散發(fā)著苦澀的氣息。她看著丈夫緊閉雙眼、嘴角溢出那抹苦澀到極致的弧度，看著他胸口因為情緒激蕩而再次微微起伏的鎖心針位置，只覺得一股比醉春風(fēng)更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凍結(jié)了全身血液。
飛魚玉佩。
枯井滅口。
另一股力量。
夜梟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的卻是比王懷恩更幽深、更令人窒息的恐怖圖景。這京城，這看似只有謝家與王家不死不休的棋局，水面之下，早已是群鯊環(huán)伺，暗流洶涌！而他們，不過是旋渦中心最顯眼的餌食。
“夫人，將軍，高公公…已在正廳等候?！币箺n冰冷的聲音再次穿透門板，帶著不容拖延的催促。
沈知微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刮過喉嚨。她彎腰，拾起地上的藥碗碎片，動作帶著一種被逼出來的麻木利落。她看也沒看地上的污漬，只是用袖子胡亂擦了擦濺到裙角的藥汁，挺直了那纖細卻如同繃緊弓弦般的脊背。
“知道了?！彼穆曇艋謴?fù)了那種死水般的平靜，聽不出絲毫波瀾，“我這就去?！?/p>
她轉(zhuǎn)身，目光落在謝珩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深不見底的疲憊，有被逼至絕境的鋒利，有對丈夫的心疼，更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她沒再說話，只是伸出手，極其輕柔地、用指腹抹去他嘴角那絲苦澀的痕跡，動作笨拙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守護意味。然后，她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拉開了密室厚重的門。
門外，夜梟如同融入陰影的雕像，只露出半張冷硬的臉。他無聲地遞過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東西。
沈知微接過，入手沉重冰涼。她解開油布一角，里面赫然是半塊玉佩！質(zhì)地溫潤，雕工精湛，正是皇家御用的羊脂白玉！玉佩的造型是一條騰躍的飛魚，鱗片清晰，姿態(tài)靈動，透著一股內(nèi)斂的皇家威儀。然而，這飛魚卻是殘缺的——魚尾處被生生截斷，斷裂面參差不齊，帶著一種被暴力毀壞的猙獰。
她將這塊冰冷的飛魚殘玉緊緊攥在手心，那寒意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沒有再看夜梟一眼，她挺直背脊，如同即將奔赴刑場的戰(zhàn)士，一步一步，走向前院那代表著皇權(quán)與深淵的正廳。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沉重而孤絕。
正廳內(nèi)，檀香裊裊，卻壓不住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高無庸一身暗紫色蟒袍，垂手侍立，臉上帶著慣常的、無懈可擊的恭謹笑容，只是那笑容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謝承宗端坐主位，臉色沉凝，虎目隱含雷霆，林氏坐在一旁，眼圈紅腫，強自鎮(zhèn)定。
“謝老將軍，老夫人安好?！备邿o庸微微躬身，聲音尖細卻清晰，“陛下聞聽謝將軍轉(zhuǎn)危為安，龍心甚慰，特遣老奴前來探望，并賜下宮中秘制‘九轉(zhuǎn)玉髓丹’三枚，百年血參兩支，南海珍珠粉十匣，助將軍固本培元，早日康復(fù)。陛下口諭：‘謝卿家乃國之柱石，此番為社稷受此重創(chuàng)，朕心實痛。望安心靜養(yǎng)，萬事有朕?！?/p>
他身后的小太監(jiān)立刻捧上幾個蓋著明黃綢緞的錦盒。
謝承宗起身，抱拳沉聲道：“臣謝主隆恩！陛下天恩浩蕩，臣父子銘感五內(nèi)！請公公轉(zhuǎn)奏陛下，犬子性命已無礙，只是心脈受損極重，元氣大傷，恐…恐難再為陛下執(zhí)銳披堅，馳騁疆場了?！?老將軍的聲音帶著沉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高無庸笑容不變：“老將軍言重了。陛下說了，人活著，便是社稷之福。謝將軍之功，彪炳史冊，無人能及。安心養(yǎng)傷便是?！?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廳內(nèi)，“陛下還關(guān)切問起，那謝忠…可曾醒來？畢竟，也是府中老人了。”
空氣瞬間凝滯！謝承宗眼底寒光一閃，林氏更是攥緊了手中的帕子。高無庸這看似隨意的問話，如同淬毒的針，精準(zhǔn)地刺向謝府最敏感的傷口！
就在這時，沈知微的身影出現(xiàn)在廳門口。她步履沉穩(wěn)，面色平靜無波，仿佛剛才密室內(nèi)那驚心動魄的沖擊從未發(fā)生。她徑直走到高無庸面前，微微福身：“高公公?！?/p>
“謝夫人?！备邿o庸回禮，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這位將軍夫人，似乎與上次見面時又不同了。那份強撐的鎮(zhèn)定下，仿佛沉淀了某種更堅硬、更冰冷的東西。
“有勞公公掛念?！鄙蛑⒌穆曇羟謇洌缤袷鄵?，“忠叔…他傷勢過重，已于昨夜，心脈衰竭，去了。” 她平靜地說出“去了”二字，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情，只有眼底深處那抹化不開的寒霜，泄露著一絲刻骨的恨意。
高無庸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惋惜：“唉…可惜了。陛下還想著，若能醒來，或能提供些線索…罷了，人死燈滅。” 他嘆了口氣，目光卻銳利地掃過沈知微緊握的、藏在袖中的右手，“夫人節(jié)哀。謝將軍能脫險，已是萬幸。陛下賜下的這些藥材，皆是宮中珍品，夫人定要叮囑陳院正，好生為將軍調(diào)養(yǎng)?！?/p>
“多謝陛下，多謝公公。”沈知微再次福身，姿態(tài)無可挑剔。她抬起頭，直視著高無庸那雙看似渾濁、實則精光內(nèi)斂的眼睛，緩緩道：“公公，臣婦斗膽，有一不情之請，望公公轉(zhuǎn)奏天聽?！?/p>
“哦？夫人請講?！备邿o庸眼神微凝。
“臣婦夫君，”沈知微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在寂靜的大廳中回蕩，“此次重傷，心脈幾斷，元氣枯竭，非數(shù)年靜養(yǎng)不可稍復(fù)。陳院正斷言，即便痊愈，此生…亦難再提刀縱馬，為國戍邊。將軍一生戎馬，以報效君恩、守護疆土為志，如今…已是力不從心，壯志難酬?！?/p>
她頓了頓，感受到謝承宗和林氏投來的震驚目光，也感受到高無庸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異樣。她繼續(xù)道，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不容置疑的懇求：“臣婦懇請陛下，念在夫君多年微功，準(zhǔn)其…卸甲歸田，辭去一切官職爵位，攜臣婦及父母家人，遠避江南故里，靜養(yǎng)殘軀，了此余生。京城…已是傷心之地，夫君在此，恐…難有寧日?！?/p>
“卸甲歸田？辭官？”高無庸臉上的笑容終于僵住了，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愕。他萬萬沒想到，沈知微會在此時，提出如此石破天驚的請求！這無異于在皇帝布局的關(guān)鍵時刻，主動退出棋盤！
謝承宗猛地站起身，虎目圓睜，嘴唇翕動，想說什么，卻被沈知微一個極其輕微、卻帶著懇求與決絕的眼神制止了。林氏更是捂住了嘴，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高無庸迅速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臉上重新堆起笑容，但那笑容已帶上了幾分審視和深意：“夫人…此言…老奴定當(dāng)一字不落，轉(zhuǎn)奏陛下。只是…謝將軍乃國之棟梁，陛下倚重非常。此番雖傷重，但假以時日，未必不能重振雄風(fēng)。歸隱之事…事關(guān)重大，恐非陛下所愿聞。夫人，還需…三思啊?！?他最后幾個字，拖長了音調(diào)，帶著明顯的敲打和警告。
沈知微仿佛沒聽出其中的深意，只是深深一福：“臣婦心意已決，只為夫君能得一線生機。萬望公公成全，轉(zhuǎn)達此請?！?/p>
高無庸深深看了沈知微一眼，又看了看臉色鐵青的謝承宗和悲戚的林氏，最終點了點頭：“好。老奴定當(dāng)轉(zhuǎn)達。夫人，老將軍，老夫人，保重。老奴…回宮復(fù)命了?！?/p>
他不再多言，帶著小太監(jiān)和皇帝的“恩賜”，轉(zhuǎn)身離去。那明黃色的錦盒，在沈知微眼中，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
廳內(nèi)一片死寂。謝承宗看著兒媳，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痛心，有不解，更有一絲被觸動的、深藏的疲憊。
沈知微沒有看任何人。她緩緩抬起一直緊握的右手，攤開掌心。那半塊冰冷的飛魚殘玉，靜靜地躺在那里，斷裂的魚尾處，仿佛還殘留著枯井泥土的腥氣和未干的血跡。玉質(zhì)溫潤，雕刻的飛魚栩栩如生，鱗片在透過窗欞的光線下，折射出冰冷而內(nèi)斂的皇家光芒。
“爹，娘，”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冰冷清醒，“王懷恩…只是擺在臺前的刀。真正的持刀人…想要我們謝家萬劫不復(fù)的…在宮里?！?她的目光落在那飛魚殘玉上，如同看著一張來自地獄的催命符，“珩哥想走…是看透了。這京城…是吃人的虎口。留下…只有死路一條?！?/p>
她合攏手掌，將那半塊象征至高權(quán)力與無邊恐怖的殘玉緊緊攥住，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轉(zhuǎn)身，她不再看公婆震驚到失語的神情，一步一步，重新走向那彌漫著藥味與血腥氣息的密室。
每一步，都沉重如同踩在刀尖上。她知道，辭官歸隱的請求，如同癡人說夢。瀟啟絕不會允許他們帶著秘密、帶著指向皇宮的線索離開。那半塊飛魚玉佩的出現(xiàn)，枯井的滅口，高無庸眼底的深意，都昭示著退路已被徹底斬斷。
推開密室的門，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謝珩依舊閉著眼，胸口微微起伏，臉色蒼白如紙，眉宇間鎖著化不開的疲憊與絕望。
沈知微走到床邊，緩緩坐下。她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輕輕覆上他冰涼的手背。然后，她將那只一直緊握的右手，攤開在他的掌心上方。
半塊冰冷的、雕刻著飛魚的羊脂白玉，帶著枯井的泥土腥氣和未散的血腥味，“嗒”一聲輕響，落在了謝珩毫無知覺的掌心。
謝珩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他沒有睜眼，但那冰冷的觸感和那熟悉的、象征著內(nèi)廷隱秘力量的飛魚紋路，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穿了他所有的僥幸！
他知道了。她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