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魚殘玉冰冷的觸感烙在掌心,如同來自九幽的詛咒,瞬間凍結了謝珩殘存的所有僥幸。密室內的空氣凝滯如鉛,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鎖心針的銳痛。他依舊閉著眼,但沈知微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瞬間的僵硬,以及那透過指尖傳遞來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與絕望。
她知道,無需言語。這半塊指向深宮禁苑的玉佩,便是最殘酷的答案,徹底碾碎了他們歸隱江南的最后一絲奢望。深淵之上,退路已絕。
皇宮,御書房。
紫檀御案上,沈知微那封言辭懇切、字字泣血的辭官陳情奏疏靜靜躺著。瀟啟背對御案,負手望著窗外沉沉的暮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溫潤的玉扳指。
“卸甲歸田?辭官?”他低語著,聲音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種深沉的玩味,“謝珩…倒是打得好算盤。想帶著朕的秘密,躲到江南水鄉(xiāng)去逍遙?沈明遠的女兒,也夠膽識,敢開這個口?!?/p>
高無庸垂手侍立,大氣不敢出。
瀟啟緩緩轉身,目光落在奏疏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重傷難愈?壯志難酬?傷心之地?呵…字字泣血,句句誅心啊??磥?,朕的龍驤衛(wèi),還有那半塊飛魚玉佩,讓他們嗅到味道了。”
他踱步到案前,拿起朱筆,筆鋒懸在奏疏上方,帶著千鈞之力。
“想走?”瀟啟眼中寒光一閃,筆鋒卻并未落下駁回,而是輕輕一點,在“辭官”二字旁,批下了一行遒勁的小字:
“愛卿忠勇,國之干城。重傷未愈,朕心實惻。著賜假半年,安心靜養(yǎng),一應俸祿照舊。待玉體稍安,再議國是。江南溫潤,可攜眷暫居調養(yǎng)。欽此?!?/p>
批完,他放下朱筆,看向高無庸:“傳旨。謝珩忠勇可嘉,重傷未愈,朕心甚憐。賜假半年,俸祿照舊。準其攜父母妻眷,暫離京城,赴江南溫潤之地靜心調養(yǎng)。著沿途州府,妥為照應。”
高無庸心中劇震!皇帝竟然準了?!雖非辭官,但這“暫離京城”,無異于默許了他們的逃離!這…這不符合陛下的性子!
“陛下…這…”高無庸忍不住開口。
瀟啟抬手止住他,眼神幽深如古井:“讓他們走。江南…沈明遠的地盤,夠遠,也夠‘安全’?!?他特意加重了“安全”二字,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謝珩不是想送走軟肋嗎?朕成全他。沒了后顧之憂,他這柄藏在鞘里的刀,才好專心…替朕斬斷那些礙眼的荊棘。王懷恩倒了,可這京城里,和王懷恩有牽連、甚至比他藏得更深的‘墨點’,還沒揪干凈呢。”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淬毒的針,刺向高無庸:“告訴沈知微,朕準了。但謝珩,是朕的驃騎將軍。半年之后,朕要看到一個能重新為朕執(zhí)銳的謝珩。否則…” 后面的話沒有說,但那無形的威壓已讓高無庸冷汗涔涔。
“是!老奴明白!”高無庸叩首領命,心中卻是一片冰涼?;实圻@是放虎歸山,更是以沈知微和謝家老小為質,逼謝珩在江南“靜養(yǎng)”期間,也要化身最隱秘的獵犬,去撕咬那些皇帝想動、卻暫時不能親自下手的敵人!江南之行,絕非歸隱,而是換了一個更遠、更危險的戰(zhàn)場!謝珩想送走家人保平安?皇帝卻將他的家人,變成了牽制他、驅使他最牢固的鎖鏈!
圣旨傳到將軍府時,謝承宗和林氏都愣住了。準假半年,俸祿照舊,準赴江南調養(yǎng)?這…這幾乎是皇帝最大的“恩典”了!與他們預想的雷霆震怒截然不同。
只有謝珩,在聽完圣旨內容后,臉上沒有絲毫喜色,反而更加灰敗。他靠在床頭,看著沈知微接過那明黃的卷軸,眼神空洞而疲憊?;实鄣姆磻人A想的更陰險,也更狠辣。這哪里是恩典?這是裹著蜜糖的砒霜!是無聲的囚籠!
“珩兒…”林氏喜極而泣,握住謝珩冰涼的手,“陛下開恩了!我們可以去江南了!蕓娘,快收拾東西,我們…”
“母親,”沈知微的聲音打斷了林氏,平靜無波,“陛下恩典,我們自然叩謝。只是夫君傷勢沉重,不宜立刻長途跋涉。需待陳院正確認穩(wěn)妥,再行啟程不遲?!?她轉向傳旨太監(jiān),福身行禮:“有勞公公回稟陛下,臣婦定當悉心照料將軍,待其稍安,即遵旨啟程。”
她的應對滴水不漏,既表達了謝意,又留下了緩沖時間。無人看到,她袖中緊握的拳頭,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血絲。皇帝那“半年之后,朕要看到一個能重新為朕執(zhí)銳的謝珩”的威脅,如同魔咒,在她耳邊回蕩。
當夜,密室燭火如豆。
謝珩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沈知微。他靠在床頭,臉色在燭光下顯得異常蒼白,但眼神卻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近乎燃燒的清醒。
“蕓娘…”他開口,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圣旨…你信嗎?”
沈知微坐在床沿,輕輕替他掖好被角,動作依舊溫柔,眼底卻凝著萬年寒冰:“信與不信,重要嗎?圣旨便是圣旨。我們…沒有選擇?!?她抬起眼,直視著他,“你想送我們走,我知道。但瀟啟…他不準。他要把我們,尤其是你,牢牢攥在手心?!?/p>
謝珩痛苦地閉上眼,復又睜開,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圣旨…只準了半年。半年之后…便是催命符。江南…太遠,鞭長莫及。我不能走?!?/p>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你想做什么?”
“你和爹娘,帶著小滿,走!”謝珩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他艱難地伸出手,緊緊抓住沈知微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去江南!去我爹的故舊之處,去你沈家的根基之地!那里…相對安全!圣旨只要求我去調養(yǎng),可沒說…我非得立刻跟著去!”
“你瘋了?!”沈知微失聲低呼,眼中瞬間涌上驚怒,“你要一個人留在京城?!瀟啟會生吞了你!王懷恩的黨羽會撕碎你!”
“正因為他們都以為我會走!”謝珩眼中閃爍著狼一般的光芒,那是瀕死反撲的兇悍,“我留下,才是燈下黑!他們以為我重傷垂死,躲在江南茍延殘喘,只會盯著你們!而我…留在京城這風暴眼里,才能看得更清,才能…找到真正的生路!”
他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鎖心針的位置傳來尖銳的刺痛,但他強忍著,死死盯著沈知微:“蕓娘,你聽我說!瀟啟要我做他的刀,去咬那些‘墨點’。好!我就做這把刀!但我這把刀,要砍的,不是那些蝦兵蟹將!我要砍的,是握刀的手!是那盤踞在龍椅上的豺狼!”
他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王懷恩倒了,但他背后的人還在!那半塊飛魚玉佩,就是指向深宮的線索!只有留在京城,我才能順著這條線,找到足以扳倒瀟啟的鐵證!只有讓瀟啟徹底倒下,我們才能真正自由!你和爹娘,在江南,就是我的退路!是牽制瀟啟不敢立刻對我下死手的籌碼!更是…萬一我失敗,謝家血脈得以延續(xù)的希望!”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暗紅的血絲,但眼神卻亮得驚人:“這是唯一的生路!蕓娘!幫我!帶爹娘和小滿走!走得越遠越好!讓他們安心!在江南…等我!”
沈知微看著他咳出的血,看著他眼中那燃燒生命般的瘋狂與決絕,只覺得心如刀絞。前世那個在荷塘邊對她淺笑的少年將軍,終究被這吃人的世道,逼成了眼前這個賭上性命、孤身入虎穴的復仇孤狼。
她反手緊緊握住他冰涼的手,用力之大,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渡給他。淚水無聲滑落,砸在他手背上,滾燙。她沒有再勸。因為她知道,他說的對。這看似恩典的江南之行,實則是皇帝精心編織的囚籠。留下,是九死一生;但離開,若不能徹底扳倒那幕后真正的豺狼,等待他們的,將是溫水煮青蛙般的慢性死亡,最終被吞噬殆盡。
“好?!鄙蛑⒌穆曇羯硢?,卻帶著一種與他同墜深淵的決絕,“我?guī)У锖托M走。讓他們…安心去江南。” 她抬起淚眼,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一字一句道:“但謝珩,你給我記??!活著!半年之后,江南沈家碼頭,我要看到你!你若敢死…我沈知微便殺回京城,掀了那金鑾殿,屠盡瀟氏滿門,用這半塊飛魚殘玉,給你陪葬!”
她的誓言,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溫軟語調,卻字字染血,冰冷徹骨。這不是情話,是來自地獄的契約。
謝珩看著妻子眼中那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玉石俱焚的瘋狂,嘴角竟扯出一抹蒼白而釋然的笑容。他輕輕點了點頭,如同一個沉重的承諾。
“夜梟!”沈知微松開手,聲音恢復冰冷。
夜梟無聲出現(xiàn)。
“立刻安排!”沈知微的聲音帶著將軍夫人般的威儀,“聯(lián)絡江南沈家,動用最隱秘的商路!三日后,送老將軍、老夫人、小滿,由沈榮親自護送,秘密啟程赴江南!對外…只稱是為將軍尋訪名醫(yī)!府中一切,按兵不動,做出將軍仍需在京靜養(yǎng)、我等只是先行探路的假象!”
“是!”夜梟領命,身影融入黑暗。
沈知微重新看向謝珩,目光復雜難言。她俯下身,在他干裂的唇上印下一個冰冷而顫抖的吻,帶著訣別的味道。
三日后,黎明前的將軍府側門,靜得能聽見霜花凝結的聲音。
兩輛看似普通的烏蓬馬車,如同蟄伏的巨獸,悄無聲息地停在陰影里。車輪裹了厚麻布,馬蹄包了棉絮。沒有儀仗,沒有喧嘩,只有肅殺凝結的寒意。
沈知微一身素色勁裝,外罩墨色斗篷,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唇線和一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眸子。她親自攙扶著林氏上了第一輛馬車。林氏緊緊抓著她的手,眼淚無聲地淌,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終究化作一聲壓抑的嗚咽,被沈知微輕輕按回車廂深處。
“娘,安心。”沈知微的聲音低而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江南暖,爹和珩哥…都會好的?!?/p>
謝承宗一身普通富家翁的打扮,腰背卻依舊挺得筆直。他深深看了一眼府邸深處密室的方向,虎目中是難以割舍的痛楚和沉重的托付。他拍了拍沈知微的肩膀,力道很重,一切盡在不言中,然后沉默地登上了第二輛馬車。小滿裹在厚厚的棉袍里,被如意抱在懷中,小臉燒得通紅,昏昏沉沉。
沈榮帶著幾個最精悍、氣息沉穩(wěn)的沈家護衛(wèi),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無聲地拱衛(wèi)在馬車周圍。菱枝最后檢查了一遍車轅,對沈知微用力點了點頭。
“夫人,一切就緒?!币箺n的聲音在沈知微身后響起,冰冷如昔。
沈知微最后望了一眼那被龍驤衛(wèi)鐵壁無聲“保護”著的將軍府高墻,目光仿佛穿透了磚石,看到了密室中那個孤身留下、與深淵搏斗的身影。她深吸一口凜冽的寒氣,壓下心頭的萬般翻涌,只余下冰封般的決絕。
“走?!?/p>
一聲令下,輕若無聲。馬車緩緩啟動,碾過石板路上薄薄的晨霜,無聲無息地匯入京城尚未蘇醒的街巷,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朝著通州運河碼頭的方向駛去。
同一時刻,將軍府密室。
厚重的門被無聲推開一條縫隙。夜梟閃身而入,帶來一身冰冷的露氣。
“走了?!彼院喴赓W。
床榻上,謝珩猛地睜開眼!那雙布滿血絲、深陷的眼窩里,哪里還有半分之前的虛弱混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劇痛和仇恨淬煉過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狠戾精光!他掙扎著,竟在夜梟的攙扶下,極其艱難地坐了起來!每一下動作都牽扯著胸口鎖心針,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和兇戾之氣翻騰的悸動,額上瞬間布滿冷汗,但他死死咬著牙,一聲不吭。
“藥?!彼曇羲粏?,如同砂紙摩擦。
夜梟立刻遞上一個漆黑的瓷瓶。謝珩毫不猶豫地拔開塞子,將里面濃稠如墨、散發(fā)著刺鼻腥氣的藥液一飲而盡!這是陳老留下的,以虎狼之性強行激發(fā)殘存元氣的保命猛藥,亦是飲鴆止渴的毒!藥液入喉,如同燒紅的刀子滑下,帶來一陣劇烈的灼痛和惡心,但緊接著,一股狂暴的熱流猛地從丹田炸開,強行壓下了心脈的劇痛和身體的虛軟,讓他的眼神瞬間變得更加銳利,卻也透著一股不正常的、瀕臨破碎的赤紅。
他喘息著,豆大的汗珠從鬢角滾落?!案畠取謇砀蓛袅耍俊甭曇魩е幜Υ弑葡碌念澏?。
“是?!币箺n點頭,“所有眼線,已按計劃‘病故’或‘意外’。留下的,皆是死忠。龍驤衛(wèi)只在外圍,暫時無法察覺內府異動。高無庸派來的兩個‘御醫(yī)’,被陳老以將軍需絕對靜養(yǎng)為由,擋在了外院。”
“好?!敝x珩眼中寒光一閃,“‘燈’點起來。”
夜梟走到密室角落一處不起眼的墻壁前,手指在幾塊磚石上有規(guī)律地敲擊了幾下。片刻后,墻壁無聲滑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露出后面幽深的地道入口。一股混合著土腥和鐵銹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將軍,請?!币箺n側身。
謝珩在夜梟的攙扶下,強忍著藥力沖擊和身體撕裂般的痛苦,一步一挪,極其艱難地踏入那條通往將軍府最深、最黑暗根基的秘道。沉重的墻壁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外界最后一絲光線和氣息。秘道內,只有壁上昏黃搖曳的油燈,映照著謝珩蒼白如鬼、眼神卻燃燒著瘋狂火焰的臉龐。
運河碼頭,千帆競發(fā),人聲鼎沸。
沈家的兩艘中等客船混在無數(shù)商船客舟之中,毫不起眼。船身刷著普通的桐油,掛著“沈記商號”的旗幡。沈榮指揮著伙計,熟練地將馬車上的箱籠物資搬上其中一艘客船,一切都如同尋常商旅出行。
沈知微扶著林氏登上客船。林氏看著渾濁奔流的河水,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擔憂。小滿被菱枝抱上了另一艘船安置。
“蕓娘…珩兒他…”林氏抓著兒媳的手,冰涼。
“娘,放心?!鄙蛑⒃俅伟矒幔曇羝届o得沒有一絲波瀾,“夫君有陳老照料,有陛下恩旨靜養(yǎng),定會無恙。我們到了江南,安頓下來,就立刻傳信回來?!?她將林氏送入船艙雅間,安置妥當。
就在她轉身準備退出艙門時,船身猛地一晃!
并非水流顛簸,而是船底傳來一聲沉悶的、如同巨木撞擊般的巨響!
“轟隆——!”
緊接著,尖銳刺耳的哨音撕裂了碼頭的喧囂!無數(shù)道矯健的黑影如同鬼魅般,從鄰近幾艘看似普通的貨船船艙、甚至渾濁的河水中猛地竄出!他們身著緊身水袍或普通苦力衣衫,但手中寒光閃閃的分水刺、淬毒弩箭,卻暴露了死士的身份!目標明確,直指沈知微所在的這艘客船!
“敵襲!保護夫人和老夫人!”沈榮的怒吼如同驚雷炸響!
“嗖嗖嗖——!”
淬毒的弩箭如同密集的蝗蟲,鋪天蓋地射向客船甲板和船艙!瞬間便有數(shù)名沈家護衛(wèi)中箭慘叫著倒下,傷口泛起青黑!
“王懷恩的走狗!”沈榮目眥欲裂,拔刀怒吼,“結陣!擋住他們!”
訓練有素的沈家護衛(wèi)瞬間收縮,盾牌豎起,刀光如林,死死護住船艙入口。但襲擊者人數(shù)眾多,悍不畏死,更有人直接跳入水中,試圖攀爬船底鑿船!水戰(zhàn)瞬間爆發(fā),刀光劍影,血花四濺,怒吼聲、慘叫聲、兵刃撞擊聲混雜著河水的腥氣,將這片水域變成了修羅場!
船艙內,林氏嚇得臉色慘白,如意死死護在她身前。沈知微猛地抽出腰間軟劍,眼神冰冷如萬載寒冰。她并沒有立刻沖出去,而是迅速掃視艙內,目光落在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用油布包裹的長條狀物件上——那是謝珩的戰(zhàn)甲!臨行前,他執(zhí)意讓她帶上,說是“護身”。
一個瘋狂的念頭瞬間劃過腦海!
她猛地撲過去,扯開油布,露出里面冰冷沉重的明光鎧!在如意驚駭?shù)哪抗庵校蛑⒕挂а缞^力將沉重的胸甲套在了自己身上!冰冷的金屬硌得生疼,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又抓起謝珩那頂帶有猙獰面甲的頭盔,毫不猶豫地扣在自己頭上!
“夫人!您這是?!”如意失聲驚呼。
沈知微沒有回答。她透過面甲狹窄的視孔,看向外面慘烈的廝殺,看向另一艘船上菱枝抱著小滿驚恐的臉。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艙門!
“謝珩在此!宵小受死!”
一聲清叱,用盡全力模仿著謝珩慣用的沙啞戰(zhàn)吼,透過冰冷的面甲傳出,竟帶著幾分金戈鐵馬的肅殺與威嚴!她雙手緊握那柄并不太合手的佩劍(謝珩的備用佩劍),如同一個移動的鐵罐頭,竟悍然沖出了護衛(wèi)的保護圈,沖向了甲板最前沿的廝殺漩渦!
她不懂戰(zhàn)陣,不懂廝殺,只會最簡單的劈砍格擋。沉重的鎧甲極大地限制了她的動作,好幾次險象環(huán)生,全靠沈家護衛(wèi)拼死掩護才未被刀鋒砍中。但她這身裝扮,這聲模仿的怒吼,卻如同黑夜中的燈塔,瞬間吸引了絕大部分死士的瘋狂攻擊!
“目標在甲板!殺謝珩!”死士頭目厲聲嘶吼!
無數(shù)刀光劍影、淬毒弩箭,如同狂風暴雨般向那身“謝”字明光鎧傾瀉而去!沈家護衛(wèi)壓力驟減,卻更加驚駭欲絕地撲向沈知微!
“夫人!”
“保護將軍!”
混亂中,無人注意到,另一艘船上,抱著小滿的菱枝身邊,玄霜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死死守護著那個昏睡的孩子。更無人注意到,在碼頭遠處一座高高的望樓陰影里,幾雙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這場慘烈的截殺。其中一人,腰間懸掛的,正是半塊雕刻著飛魚的羊脂白玉腰牌!
沈知微揮舞著長劍,沉重的鎧甲讓她動作笨拙而遲緩,每一次格擋都震得手臂發(fā)麻,虎口崩裂,鮮血順著劍柄流下。一支淬毒的弩箭“篤”地一聲釘在她肩甲上,震得她一個踉蹌!冰冷的恐懼和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接近,但心底那股為親人殺出血路的瘋狂意志,支撐著她如同礁石般屹立不倒!
就在沈家護衛(wèi)漸漸不支,死士即將突破防線殺入船艙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嗚——!”
低沉雄渾的號角聲,如同遠古巨獸的咆哮,陡然從運河上游傳來!聲音穿透廝殺聲,震得人心頭發(fā)顫!
只見數(shù)艘懸掛著明黃龍旗、體型龐大、裝備精良的官船,如同離弦之箭,破開水浪,朝著碼頭疾馳而來!船頭甲板上,赫然林立著身披金色鱗甲、手持勁弩強弓的禁軍精銳!
“是龍驤衛(wèi)!陛下的龍驤衛(wèi)!”碼頭上有人失聲驚呼!
圍攻沈家客船的死士頭目臉色劇變!他顯然沒料到皇帝的親衛(wèi)會來得如此之快!再看了一眼那在甲板上浴血奮戰(zhàn)的“謝珩”,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與不甘。
“撤!”他當機立斷,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呼哨。
如同潮水般涌來的死士,瞬間又如潮水般退去,紛紛跳入渾濁的河水或竄入鄰近的船只陰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甲板上橫七豎八的尸體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龍驤衛(wèi)的戰(zhàn)船迅速靠攏,金甲衛(wèi)士如狼似虎地躍上沈家客船,控制局面。為首的將領目光如電,掃過一片狼藉的甲板,最后落在那身沾滿血污、拄劍喘息、頭盔面甲低垂的“謝珩”身上,眼神銳利如刀。
沈知微透過面甲的縫隙,看著逼近的金甲將領,感受著對方身上傳來的、比死士更令人窒息的威壓和審視,心臟狂跳。她強撐著幾乎散架的身體,挺直了脊背,模仿著謝珩的沙啞聲音,艱難開口:
“咳咳…謝某…謝過將軍援手…”
那龍驤衛(wèi)將領盯著面甲下那雙隱約可見、卻異常清冷沉靜的眼睛,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沒有行禮,只是冷冷道:“奉陛下口諭,沿途護衛(wèi)謝將軍家眷安全。將軍…傷勢未愈,還是回艙靜養(yǎng)為好?!?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面甲。
沈知微心中警鈴大作!這絕非單純的護衛(wèi)!這是監(jiān)視!是確認!皇帝根本不信謝珩會安心去江南養(yǎng)傷!
她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在沈榮的攙扶下,轉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船艙。每一步,鎧甲都發(fā)出沉悶的摩擦聲。艙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視線。
沈知微靠在冰冷的艙壁上,再也支撐不住,猛地摘下那沉重的頭盔。汗水、血水混合著,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流下。她劇烈地喘息著,身體因為脫力和后怕而劇烈顫抖。如意連忙上前幫她卸下沉重的胸甲。
林氏撲過來,緊緊抱住她,泣不成聲:“蕓娘!我的兒!你嚇死娘了!”
沈知微疲憊地閉上眼,任由婆母抱著。剛才那生死一線的搏殺,那直面龍驤衛(wèi)審視的驚險,耗盡了她的心神。她低頭,看向自己染血的雙手和那柄謝珩的佩劍,眼中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只有一片冰冷的凝重。
船身微微晃動,客船在龍驤衛(wèi)“護衛(wèi)”的官船拱衛(wèi)下,緩緩駛離了血腥彌漫的碼頭,駛向未知的江南。而船艙內,沈知微的目光,卻仿佛穿透了重重船艙,望向了京城的方向。
那里,她的丈夫,正孤身一人,在真正的龍?zhí)痘⒀ㄖ?,點燃了向深淵復仇的火焰。這場以運河鮮血為序幕的漫長博弈,才剛剛開始。
“珩哥…”她無聲地呢喃,攥緊了那柄冰冷的長劍,“京城…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