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黏得能擰出水。老式空調(diào)在墻角嗡嗡呻吟,吹出的風帶著一股灰塵氣味,軟綿綿撲在蘇綰綰臉上,半點涼意也沒有。
她猛地從床上坐起,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把T恤黏在皮膚上。
夢里那只手掐在脖子上的觸感還殘留著,冰冷、堅硬,帶著鐵銹似的腥氣。
她張著嘴,大口大口喘氣,像一條被甩上岸的魚。
她抹了把臉,手心一片濕漉。
幾點了?
她摸索著抓到床頭柜上的舊手機,按亮。
凌晨三點四十二分。
微信圖標上刺眼地標著一個紅色數(shù)字“13”。全是“綰綰貓貓團”粉絲群的消息,艾特她的。
她懶得點開,不用看也知道,要么是催更,要么是問她昨天直播時那支口紅色號。
手指往下滑,置頂?shù)牧奶炜蚴恰皨尅薄?/p>
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三小時前,一條語音。
蘇綰綰指尖頓了頓,還是點開了。
“……綰綰啊,”母親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你弟弟下學期的學費……催了好幾次了,媽實在是……你那邊,有富余的沒?先打五千過來應應急?”
語音末尾,是一聲極力壓抑的、沉重的嘆息。
那嘆息像塊石頭,精準地砸在蘇綰綰心口最沉的地方。她沒聽完就掐掉了。
五千。
她盯著手機屏幕。
剛結(jié)的上個月跑龍?zhí)椎墓べY,去掉房租水電,再去掉給媽轉(zhuǎn)過去的生活費和藥費,她卡里剩下的,連吃一個月泡面都得精打細算。
她掀開身上那層薄薄的毯子,光著腳踩在地板上。
她走到窗邊,一把扯開那半截沒拉嚴的窗簾。
凌晨的城市像個巨大的、疲憊的怪獸。
她租的這個老破小區(qū),被淹沒在更龐大、更灰暗的陰影里。
窗戶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影子:一張年輕但沒什么血色的臉,眼睛因為失眠和那個該死的噩夢顯得有點大,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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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城影視基地,下午三點半,天色灰敗,壓得整個仿古宮殿建筑群喘不過氣。
她和其他十幾個“宮女”像木頭樁子一樣杵在養(yǎng)心殿外廊檐下的陰影里,等著被“傳喚”。
這場戲拍的是皇帝震怒,她們需要扮演一群嚇得瑟瑟發(fā)抖、鵪鶉似的背景板。
蘇綰綰的位置很靠邊,鏡頭掃過來,大概只能拍到她的半個肩膀和一丁點側(cè)臉。
“Action!”
穿著明黃色龍袍的男主演對著殿內(nèi)幾個“大臣”咆哮,唾沫橫飛。
導演的指令通過擴音喇叭炸響在悶熱的空氣里。
“后面那排宮女!抖起來!怕!懂不懂什么叫怕?!你們是撞見鬼了嗎?!”
“Cut——?。?!”導演的怒吼幾乎掀翻屋頂。
“邊上那個!穿藍衣服的!就是你!你動什么動?!誰讓你亂動的?!木頭人!連當個背景板都當不好!場務!場務死哪去了?!給她講戲!再亂動一次就給我滾蛋!”
蘇綰綰輕輕嘆了一聲氣,片場就是這樣,一點小小的失誤,就能讓你成為所有人眼中的笑話。
終于熬到導演一聲“收工”,蘇綰綰幾乎是沖進臨時搭建的簡陋更衣棚。
她手忙腳亂地撕扯著身上那層濕透的的戲服,動作粗暴得像在扒一層皮。
劣質(zhì)的頭飾勾住了幾根頭發(fā),扯得頭皮一陣刺痛。
她低低地罵了一句臟話,用力一拽,幾根斷發(fā)黏在汗?jié)竦牟鳖i上。
脫掉那身累贅,換上自己的T恤和休閑褲,她才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走出片場大門,灼熱的空氣重新包裹住她。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銀行APP的入賬通知。
看著屏幕上那個可憐的數(shù)字,再想想媽媽語音里的“五千”,她閉了閉眼,把手機狠狠塞回褲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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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個蒸籠一樣的出租屋,天已經(jīng)擦黑。
蘇綰綰反手鎖上門,后背抵著冰涼的門板,長長地、疲憊地吐出一口氣。
片場導演的咆哮、那身黏膩的戲服、銀行卡的余額、媽媽語音里的嘆息……所有東西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她甩掉鞋子,赤腳走到房間中央那塊唯一能落腳的空地上。
墻角堆著幾個還沒來得及拆的快遞紙箱,是直播要用的補光燈和小飾品。
她打開環(huán)形燈,插上電源,慘白的光線瞬間充滿了狹小的空間,把她臉上所有的疲憊和狼狽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
她拖過那個充當背景板的廉價掛布掛好,又從角落的泡沫箱里拿出直播用的手機支架,動作熟練卻透著一種麻木感。
支好手機,點開直播軟件。
屏幕亮起,映出她努力調(diào)整后的臉——她抿了抿嘴唇,試圖讓它們看起來紅潤一點,又用手指理了理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對著前置攝像頭,努力彎起嘴角,擠出一個標準的笑容。
“嗨,大家晚上好呀!綰綰上線啦!”她的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直播特有的、活潑又有點膩人的甜度,與這悶熱破敗的小屋格格不入。
彈幕很快開始滾動。
「貓貓今天有點憔悴哦?」
「仙女下凡辛苦了!」
「昨天推薦的口紅今天涂了嗎?想看!」
「整容怪,卸了妝嚇死人!」
那條“整容怪”的彈幕像根刺,扎在劉薇薇眼前。
她嘴角的笑容僵了一瞬。
她深吸一口氣,忽略掉那些惡意,強迫自己的聲音保持甜度。
“謝謝‘愛貓的小魚干’關心!今天在片場拍了一整天戲,確實有點累啦……口紅?涂了涂了!就是上次給大家試色的那支‘蜜桃烏龍’,超顯嫩的!給大家看看效果……”她側(cè)過臉,對著鏡頭展示。
「貓貓好敬業(yè)!」
「心疼,抱抱!」
「又在哪個破網(wǎng)劇跑龍?zhí)装??演尸體還是演樹?」
「主播別理黑子,美死了!」
她一邊展示,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掃過那些滾動的字。
那些溫暖的安慰像細小的水流,試圖沖淡那些惡意的泥濘。
直播間里的熱鬧是虛幻的泡沫,泡沫底下,是冰冷堅硬的現(xiàn)實。
她需要這份虛幻的熱度帶來的打賞,需要那些數(shù)字變成銀行卡里真實的錢。
直播在一種虛浮的喧鬧中結(jié)束。
關掉補光燈,房間瞬間沉入一片更深的昏暗,只有手機屏幕還幽幽地亮著。
她抬起手,用指節(jié)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視線掃過屏幕,李哥的對話框跳了出來,一條新消息:「綰綰,明天上午十點,城西新開那個‘流光’藝術館開幕酒會,缺幾個撐場面的禮儀?;钶p松,就站半天,五百塊現(xiàn)結(jié)。去不去?速回!」
五百塊。
蘇綰綰盯著那個數(shù)字,嘴唇無聲地動了動。錢不算多,但現(xiàn)結(jié)。
蒼蠅腿也是肉。
她累得連手指頭都不想動,只想把自己埋進這悶熱的黑暗里睡死過去。
但腦子里自動跳出來的是媽媽語音里那句“五千”,還有弟弟那張只知道伸手要錢的臉。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指尖在屏幕上懸停了幾秒。
身體里每一根骨頭都在叫囂著疲憊和抗拒,但指尖最終還是沉重地落下,敲出一個字:
「去?!?/p>
發(fā)送成功。
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她低垂的臉,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垂下來,遮住了眼睛里的空洞。
她把手機扔到一邊,頭向后仰,重重地磕在床沿上。
蘇綰綰吃痛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躺下盯著天花板,喃喃自語,"After all…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