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蘇茗薇那只冰涼而有力的手相握的瞬間,凌殊感覺自己仿佛與整個過去的世界做了一次鄭重的告別。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人生將不再由自己全權掌控。
“跟我來。”蘇茗薇松開手,轉身走向咖啡館的吧臺。
凌殊連忙背上自己的雙肩包,跟了上去。他原以為他們會從正門離開,再乘坐某種交通工具前往一個秘密的地點。然而,蘇茗薇只是和吧臺后那個一直低頭擦拭杯子的年輕侍者交換了一個眼神,那侍者便點點頭,側身讓開,露出了吧臺后一扇毫不起眼的、標著“員工專用”的小門。
蘇茗薇推開門,示意凌殊跟上。
門后是一條狹窄而陡峭的向下樓梯,光線昏暗,空氣中飄浮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與外面咖啡館的文藝氣息截然不同。腳下的臺階是冰冷的水泥地,墻壁也是最簡單的白灰墻,頭頂上是幾根裸露的管道。
“這里是……”凌殊忍不住問道。
“咖啡館的地下儲藏室,也是一條安全通道?!碧K茗薇的聲音在狹窄的樓道里產生了一點回音,“我們中心的每一個外圍聯(lián)絡點,都設有類似的安全通道,用于緊急撤離或非公開的人員轉移。”
凌殊心中了然。這個“守時者”組織,其行事之謹慎縝密,遠超他的想象。
樓梯并不長,走到盡頭又是一扇厚重的金屬門。蘇茗薇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看似普通的白色卡片,在門旁一個不起眼的黑色感應器上刷了一下。感應器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嘀”聲,金屬門隨之無聲地向一側滑開。
門外是一個小型的地下停車場,停著幾輛看起來非常普通的黑色轎車。停車場里空無一人,只有幾盞節(jié)能燈發(fā)出慘白的光。
“上車?!碧K茗薇拉開其中一輛轎車的后門。
凌殊坐進車里,車窗是深色的,從里面幾乎看不清外面的情形。蘇茗薇也隨之坐了進來,并親自駕駛。轎車啟動時悄無聲息,顯然是電動車。
車輛平穩(wěn)地駛出地下停車場,匯入了鏡寰市川流不息的車河。凌殊試圖從車窗的縫隙中辨認外面的路線,但他很快就放棄了。蘇茗薇駕駛著車輛在市區(qū)里七拐八繞,時而穿過繁華的商業(yè)區(qū),時而拐入偏僻的小巷,有好幾次甚至在一個路口掉頭,完全是在進行反跟蹤的標準操作。
大約半個多小時后,車輛的速度終于慢了下來,駛入了一片相對安靜的區(qū)域。這里似乎是鏡寰市的科教文化區(qū),街道兩旁是些老舊的大學、研究所和圖書館,行人稀少,氣氛肅穆。
最終,車輛在一棟看起來頗有年頭的灰色蘇式建筑前停了下來。建筑大門上方,掛著一塊已經有些褪色的銅牌,上面刻著一行字:“鏡寰市地方文獻特藏館”。
這里凌殊倒是知道,是鏡寰市一個非常冷門的圖書館分館,專門收藏一些不對外開放的地方歷史文獻和檔案,據(jù)說只有持特定介紹信的專業(yè)研究人員才能進入。因為館藏偏僻,加上手續(xù)繁瑣,所以常年門可羅雀。他之前為了寫論文還動過念頭想來這里查資料,但最終因為申請程序太麻煩而作罷了。
他怎么也沒想到,“守時者”的一個據(jù)點,竟然就偽裝在這樣一個他曾擦肩而過的地方。
“下車吧。”蘇茗薇說道。
兩人走進特藏館的大門。館內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紙張和灰塵混合的、獨屬于老圖書館的味道。一個頭發(fā)花白、戴著老花鏡的老者正坐在前臺的借閱處,昏昏欲睡??吹教K茗薇進來,他只是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似乎早已見怪不怪。
蘇茗薇徑直帶著凌殊穿過空無一人的閱覽大廳,走向最里面一排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她在一個標著“地方志·明清卷”的書架前停下,熟練地從第三層抽出一本厚重的、用藍色布面包裹的《鏡寰縣志》。
她并沒有翻開書,而是將書的側面在一個不起眼的墻角感應器上貼了一下。只聽“咔噠”一聲輕響,那排巨大的書架,竟然整體向一側緩緩移開,露出后面一扇閃著金屬光澤的合金門。
凌殊再次被這種電影里才會出現(xiàn)的情節(jié)給震撼到了。
蘇...茗薇在合金門旁的密碼器和指紋識別器上進行了一系列操作,合金門無聲地滑開。她側身對凌殊說:“歡迎來到‘檔案館’,凌殊。這里,才是我們真正的世界?!?/p>
踏入那扇門,凌殊感覺自己像是從一個世紀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紀。
門外的世界是泛黃的、陳舊的、散發(fā)著歷史霉味的;而門內的世界,則是明亮的、潔凈的、充滿了未來科技感的。
眼前是一個寬闊得驚人的巨大空間,穹頂極高,呈現(xiàn)出一種柔和而均勻的白色光芒??諝馇逍?,溫度恒定,耳邊只有服務器和各種精密儀器運行時發(fā)出的低沉嗡鳴。四壁是某種特殊的金屬材質,上面嵌著一塊塊巨大的顯示屏,正流動著海量的數(shù)據(jù)、圖表和三維模型。
幾十名穿著和蘇茗薇類似風格的、統(tǒng)一的深色制服的工作人員,正有條不紊地在各自的控制臺前忙碌著。有人在分析著復雜的波形圖,有人在操作著全息投影,還有人正通過通訊設備快速地下達著指令。整個空間充滿了緊張而高效的學術氛圍。
“這……這里……”凌殊震驚得有些說不出話來。他從未想過,在那座破舊的特藏館下面,竟然隱藏著這樣一個堪比科幻電影中秘密基地的地方。
“這里是‘守時者’在鏡寰市的總部,我們習慣稱之為‘檔案館’?!碧K...茗薇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我們在這里監(jiān)測全市所有的‘潮汐點’,分析‘殘影’數(shù)據(jù),制定行動方案,并保管所有回收的‘錨定物’和歷史資料。”
她指著正前方一塊最大的主屏幕:“你看那里。”
凌殊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主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幅巨大的、動態(tài)的鏡寰市三維地圖。地圖上,有幾個地方正閃爍著不同顏色的光點。其中,位于老城區(qū)的一個點,正閃爍著刺目的紅色光芒,旁邊標注著“鐘樓巷-A級高危潮汐點”。此外,還有幾個閃著黃色或藍色光芒的點,分布在城市的其他區(qū)域。
“紅色代表最高危險等級,黃色是中等,藍色是低風險。”蘇茗薇解釋道,“我們的日常工作,就是確保這些光點不會失控?!?/p>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而蒼老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看來,我們的新客人已經被‘檔案館’的景象給鎮(zhèn)住了?!?/p>
凌殊轉過頭,看到一位身穿同樣制服、但肩章略有不同的老者,正微笑著向他們走來。老者約摸六七十歲年紀,頭發(fā)花白,但精神矍鑠,臉上帶著一種學者的儒雅和長者的慈祥。
“顧老?!碧K茗薇向老者微微點頭致意,態(tài)度恭敬。
“這位想必就是凌殊小友吧?”被稱為“顧老”的老者伸出手,和善地說道,“老夫顧長明,是這里的館長,也是茗薇這丫頭的半個老師。歡迎你來到‘檔案館’?!?/p>
“顧老,您好?!绷枋膺B忙伸出手與他相握。顧老的的手掌溫暖而干燥,給人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茗薇已經把你的情況都跟我匯報了?!鳖欓L明一邊引著他們向一間獨立的會客室走去,一邊說道,“一個未經引導的‘原生高敏感體質’,還能成功帶出B級穩(wěn)定殘影的‘錨定物’,這確實是多年未見的事情了。年輕人,你讓我們這些老家伙都很好奇啊?!?/p>
進入會客室,顧長明示意凌殊坐下,并親手為他倒了一杯熱茶。
“凌殊小友,我知道你現(xiàn)在肯定滿腦子都是疑問?!鳖欓L明和藹地說道,“在開始對你進行‘觀察’之前,我想,我有義務先為你解答一些疑惑,讓你對我們和我們所面對的世界,有一個基本的認知。”
凌殊正襟危坐,像一個即將聽講的小學生。
“首先,關于‘歷史殘影’?!鳖欓L明沉吟片刻,組織著語言,“我們經過幾代人的研究,初步認為,‘殘影’的本質,是一種高維時空在三維空間留下的‘信息投影’。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場電影。過去某個時間點上發(fā)生的事件,其包含的所有信息——光、聲音、能量、甚至情感,都被某種未知的機制‘記錄’了下來。而在‘時間潮汐’的沖擊下,這些被記錄的‘信息場’就會被激活,在我們的維度上‘重播’出來。”
“那……為什么有些‘殘影’可以互動,有些卻不行?甚至還有攻擊性?”凌殊連忙問道。
“問得好?!鳖欓L明贊許地點了點頭,“這就涉及到‘殘影’的兩個關鍵屬性:‘信息保真度’和‘能量等級’?!U娑取礁撸畾堄啊驮浇咏鎸崥v史,細節(jié)越豐富,甚至能與現(xiàn)實產生物理交互,比如你遇到的民國街市。而‘能量等級’越高,‘殘影’就越不穩(wěn)定,越容易對現(xiàn)實空間造成影響,也越危險,比如你遇到的古戰(zhàn)場,那已經不只是單純的‘重播’了,而是帶有強烈‘歷史執(zhí)念’的能量體,會對闖入者產生主動攻擊?!?/p>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而你們這些‘高敏感體質’,我們推測,你們的大腦天生就能與這些‘信息場’產生共鳴。這種共鳴,一方面讓你們能清晰地感知到‘殘影’,另一方面,你們自身的存在和情緒,也可能會反過來影響‘殘影’的穩(wěn)定性。這就是為什么茗薇會說你很‘特殊’?!?/p>
凌殊聽得入了迷。顧長明用一種科學與玄學相結合的方式,為他建立起了一個理解“時間倒影”的基本框架。
“那‘掠影者’呢?”凌殊又問道。
提到這個名字,顧長明的臉色嚴肅了幾分:“‘掠影者’……他們是一群時間的盜賊和投機者。他們不認同我們‘觀察、保全、不干涉’的原則。他們認為,歷史充滿了錯誤和遺憾,而‘殘影’給了他們‘修正’歷史的機會。他們試圖從高能量‘殘影’中掠奪禁忌的知識和力量,甚至妄圖找到傳說中的‘時之核心’,徹底掌控時間線,按照自己的意志重塑世界?!?/p>
“他們的行為極其危險,每一次對高能量‘殘影’的粗暴干涉,都可能引發(fā)不可預測的時空災難,甚至導致現(xiàn)實世界被‘殘影’覆蓋、同化。我們‘守時者’與他們的斗爭,已經持續(xù)了數(shù)百年?!?/p>
凌殊聽得心驚肉跳。原來,這平靜的都市之下,竟然還進行著這樣一場不為人知的、關于時間的戰(zhàn)爭。
“好了,基本的概念就先介紹到這里。”顧長明看了看時間,“接下來,我們需要對你的‘敏感度’和‘共鳴特性’進行一次基礎評估。茗薇,你帶他去三號觀測室吧?!?/p>
“是,顧老?!碧K茗薇應道。
她帶著凌殊離開了會客室,穿過幾條充滿了科技感的金屬走廊,來到一扇標著“03-OBSERVATION”的門前。
三號觀測室像一間小型的實驗室,中央擺放著一張金屬檢測床,周圍環(huán)繞著各種凌殊看不懂的儀器。房間的一面墻是巨大的單向玻璃,顯然外面有人在觀察。
“別緊張,只是做一些基礎的感知測試?!碧K茗薇一邊說著,一邊示意凌殊在檢測床上坐下,并為他連接上了一些監(jiān)測心率、腦電波等生理指標的傳感器。
測試很快開始。
蘇茗薇從一個特殊的恒溫箱中,用鑷子夾出了第一件測試品——那是一枚銹跡斑斑的古代銅錢,上面刻著“開元通寶”的字樣。
“集中精神,感受它?!碧K茗薇將銅錢放在凌殊面前的托盤里。
凌殊閉上眼睛,努力將自己的意念集中在那枚銅錢上。起初,他只感覺到一陣冰涼的金屬觸感。但漸漸地,他的耳邊似乎響起了一陣模糊的喧囂聲。
那聲音仿佛來自一個熱鬧的市集,有小販的叫賣,有孩童的追逐,有車輪滾滾,還有討價還價的爭執(zhí)……一幅繁華熱鬧的盛唐長安街景,如同水墨畫般在他腦海中緩緩展開。他甚至能“聞”到空氣中混合著香料、食物和塵土的氣息。
“我……我看到了長安城,很熱鬧的街市,有胡商,有駱駝……”凌殊有些結巴地描述著自己的感受。
單向玻璃外,顧長明和幾位研究員正緊盯著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凌殊的腦電波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活躍且富有規(guī)律的α波,而他面前那枚“開元通寶”周圍的微弱“時空信息場”,其能量波動竟然比平時增強了百分之三!
“他的共鳴性非常強!只是被動接觸,就能激活A級錨定物的深度歷史信息!”一位研究員驚嘆道。
顧長明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接下來,蘇茗薇又拿出了幾件不同的“錨定物”:一塊來自二戰(zhàn)戰(zhàn)場的彈片,凌殊從中感受到了刺耳的爆炸聲和絕望的吶喊;一小塊來自未來某個倒影的、他完全不認識的合金碎片,他從中感覺到的是冰冷的、高度智能化的、卻毫無生機的城市;還有一塊古羅馬時期的陶片,他從中“聽”到了用拉丁語進行的激昂辯論……
每一次接觸,凌殊都能清晰地“看”到或“聽”到與物品相關的歷史片段,其細節(jié)之豐富、感受之真切,讓外面的研究員們驚嘆連連。他的存在,就像一個高效的“歷史信息解碼器”。
最后一項測試,是在一間特殊的“時空靜滯艙”里進行的。他們在一個完全屏蔽外界干擾的力場中,生成了一個能量等級極低、極其穩(wěn)定的“C級殘影”——那是一朵盛開在宋代御花園里的牡丹花。
“嘗試與它互動?!碧K茗薇的聲音從外部傳來。
凌殊看著那朵懸浮在力場中央、美得不似凡間的牡丹花,緩緩伸出手。當他的指尖觸碰到花瓣的剎那,他清晰地感覺到了一種天鵝絨般的柔軟和細膩。
而就在此時,觀測室里的所有儀器都發(fā)出了輕微的警報聲!
“怎么回事?”顧老立刻問道。
“報告館長!C級殘影的能量場在與目標接觸后,其穩(wěn)定性……其穩(wěn)定性竟然提升了17%!信息保真度也大幅增強!這……這不合常理!高敏感體質的接觸,通常只會加速殘影的失穩(wěn)才對!”
所有人都震驚了。凌殊的存在,非但沒有破壞這個脆弱的“殘影”,反而像催化劑一樣,讓它變得更加“真實”和“穩(wěn)定”!
靜滯艙內,凌殊并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他只是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朵牡丹花在他的觸摸下,花瓣的顏色似乎變得更加嬌艷欲滴,甚至有幾滴晶瑩的“露珠”從花蕊中滲出,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芬芳。
測試結束,凌殊被帶離了觀測室。他感覺有些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體驗。
顧長明和蘇茗薇再次找到了他,這一次,顧老的眼神中除了和善,更多了幾分鄭重和深思。
“凌殊,今天的測試結果……非常出人意料?!鳖欓L明緩緩說道,“你的體質,可能比我們最初預想的還要特殊。你不僅是‘高敏感體質’,還可能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穩(wěn)定型共鳴體’。你的存在,對低能量殘影似乎有正向的‘錨定’作用。”
他看著凌殊,目光灼灼:“這意味著,你可能擁有巨大的潛力,但也可能……會成為‘掠影者’不惜一切代價都想得到的目標?!?/p>
“從今天起,你的‘觀察期’正式轉為‘保護與培訓期’?!碧K茗薇接口道,語氣比之前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嚴肅,“在你能完全掌握自己的能力,并具備足夠的自保能力之前,你將不能隨意離開‘檔案館’。我們會為你安排專門的宿舍和系統(tǒng)的培訓課程?!?/p>
凌殊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自己的人生,從這一刻起,真的要被徹底改寫了。
當晚,他被安排在“檔案館”地下一層一個簡潔而舒適的單人宿舍里。房間不大,但設施齊全。他躺在床上,回想著這一天所經歷的一切,感覺像做了一場漫長而離奇的夢。
從一個普通的歷史系學生,到闖入“時間倒影”的“游蕩者”,再到被“守時者”組織“邀請”,并被檢測出是罕見的“穩(wěn)定型共鳴體”……這一切,不過短短幾周時間。
他不知道未來等待他的是什么。是能夠親手觸摸更多歷史真相的喜悅,還是與“掠影者”進行生死搏斗的危險?
他只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命運的十字路口,而他所選擇的這條路,通向的是一片充滿了迷霧、光榮與荊棘的未知之地。
“時間的倒影之城”……他默念著這個自己曾經杜撰出來的名字,如今卻覺得無比貼切。他,已經成為了這座城市最深層秘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