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窗外的喧鬧聲漸漸平息,只有蛐蛐兒還在不知疲倦地叫著。李家坪的夜晚很黑,也很靜,只有幾戶人家還亮著微弱的油燈。
趙大丫其實沒什么睡意。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還有那些揮之不去的流言蜚語,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讓她有些喘不過氣。她睜著眼睛,盯著黑漆漆的屋頂,腦子里亂糟糟的。
身邊傳來輕微的動靜,是李二狗。他似乎也睡不著,翻了個身,背對著她的方向,呼吸有些粗重。
趙大丫想了想,開口問道:“喂,還沒睡著呢?”
李二狗身體一僵,沒有回答。
趙大丫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想,我是個克夫的掃把星,是個沒人要的老女人,賴上你了。”
李二狗的身體更僵硬了。
“你不用這么緊張?!壁w大丫的語氣很平靜,甚至帶著點笑意,“我嫁給你,不是看你可憐,也不是圖李家的房子地。我就是……想換個活法兒。在趙家,我雖然能干,但總受人臉色。我想自己說了算。”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至于你……你是個老實人,我也不想欺負(fù)你。咱們……就搭伙過日子吧。你干你的活,我干我的事,互不干涉,行不行?”
黑暗中,她看不見李二狗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的身體似乎放松了一些。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嗯?!?/p>
“嗯是什么意思?同意了?”趙大丫追問。
“……嗯。”
趙大丫笑了,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輕松的笑。至少,第一步,達(dá)成了共識。不互相嫌棄,不互相捆綁,這日子,或許還沒那么難熬。
“行,那就這么說定了?!彼砥教桑旎ò?,“早點睡吧,明天還得早起干活呢?!?/p>
“……哦?!?/p>
又是一陣沉默。
趙大丫聽著身邊少年越來越平穩(wěn)的呼吸聲,判斷他應(yīng)該是睡著了。她悄悄挪起身,借著從窗戶縫隙透進(jìn)來的微弱月光,打量著李二狗的睡顏。
月光下,少年的臉龐柔和了許多,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嘴唇很薄,抿成一條直線。他睡得很沉,眉頭卻依然微微蹙著,似乎心里壓著什么事。
趙大丫看著他這副樣子,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比她小三歲的“小丈夫”,看起來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脆弱又孤單。
她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爬起來,走到外間,拿起白天放在炕桌上的蘋果。她白天就想吃了,一直沒顧上。
借著月光,她摸索到桌上的小刀,開始削蘋果。她的動作很麻利,很快,一個白白胖胖的蘋果就削好了。她掰成兩半,一半放在炕桌上,另一半自己拿著,咬了一口,清脆多汁。
她猶豫了一下,拿著那半塊蘋果,慢慢走到里間。李二狗似乎被她的動靜驚醒了,眼皮動了動。
“醒了?”趙大丫把蘋果遞到他面前,“餓了吧?吃點?!?/p>
李二狗看著眼前的蘋果,又看了看趙大丫,眼睛里有些猶豫。
“吃吧,沒事?!壁w大丫把蘋果塞到他手里,“我削的,沒下毒?!?/p>
李二狗這才小口小口地啃了起來。
看著他吃東西的樣子,趙大丫忽然覺得,這木頭,似乎也不是那么難相處。
“對了,”趙大丫狀似無意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李慶生?還是就叫二狗?”
“……慶生?!鄙倌旰鼗卮?,嘴里塞滿了蘋果。
“慶生啊……”趙大丫點點頭,“挺好聽的。比‘二狗’強多了?!彼D了頓,又問,“你……識字嗎?”
李二狗搖搖頭,咽下嘴里的蘋果:“不……不識字?!?/p>
“哦?!壁w大丫有些失望,隨即又釋然了。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窮小子,哪有機會讀書識字。
“你會干農(nóng)活嗎?”她又問。
這次李二狗點了點頭:“會……跟著……學(xué)過一點?!?/p>
“那就好。”趙大丫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開始,你就跟我一起下地干活。別偷懶?!?/p>
“嗯。”李二狗低聲應(yīng)著。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大多是趙大丫在說,李二狗偶爾回應(yīng)一兩個字。趙大丫發(fā)現(xiàn),這小子不僅木訥,還惜字如金,簡直就是個“回答機器”。
聊著聊著,趙大丫自己也困了。她打了個哈欠,看著李二狗已經(jīng)重新閉上眼睛,呼吸均勻,便也輕手輕腳地爬回自己的鋪位。
躺在炕上,趙大丫又想起了白天婚禮上的情景,想起了那些刺耳的議論。她翻了個身,把被子拉到脖子處,悶悶地想:趙秀蓮啊趙秀蓮,你可不是被逼到絕路了才嫁人的。你想清楚了,這輩子,就要靠自己了。那個木頭也好,這個破村子也好,你都要把它變成你的地盤!
她正琢磨著明天該怎么“馴服”這頭小倔驢,忽然感覺身邊有動靜。她警覺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李二狗竟然坐起來了!
“怎么了?”趙大丫壓低聲音問。
李二狗的臉上滿是驚恐,指著窗戶的方向,牙齒都在打顫:“那……那里……有……有東西……”
趙大丫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糊著窗紙的木格窗上,隱約有個人影晃了一下。
“什么東西?”趙大丫也緊張起來,握緊了藏在枕頭下的那把削蘋果的刀。這窮鄉(xiāng)僻壤的,保不準(zhǔn)有賊。
“是……是鬼……”李二狗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鬼?”趙大丫嗤笑一聲,“大半夜的,哪來的鬼?八成是野貓野狗,或者哪個缺德鬼跑來偷東西?!?/p>
雖然嘴上這么說,她心里也有些發(fā)毛。這老房子不隔音,窗戶也關(guān)不嚴(yán)實。
“不……不是……”李二狗嚇得快要哭了,“我……我看到……看到她了……”
“看到誰了?”趙大丫皺眉。
“……看到……新娘……”李二狗的聲音細(xì)若游絲,“穿……穿紅衣服的……新娘……”
趙大丫心里咯噔一下。穿紅衣服的新娘?難道是……
她猛地想起,村里以前好像有過一個傳說,說是在某些特定的日子,會有“陰婚”的新娘鬼魂出沒,專找剛結(jié)婚的男人。
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趙大丫雖然膽子大,但畢竟是女孩子,深夜聽到這種話,也忍不住頭皮發(fā)麻。
她悄悄走到窗邊,透過窗紙的破洞往外看。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風(fēng)吹過樹葉發(fā)出的沙沙聲。什么都沒有。
“哪兒有什么新娘?”趙大丫故作鎮(zhèn)定地說,“是你眼花了,二狗。趕緊躺下睡覺,別自己嚇自己?!?/p>
“真……真的……”李二狗還在堅持,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趙大丫沒辦法,只好回到炕邊,硬把他按回被窩里,用被子把他裹得像個粽子:“行了行了,就算真有鬼,有姐姐我護著你呢!別怕,快睡!”
她一邊說著,一邊象征性地拍著他的背。入手處,少年的身體瘦得硌手。
李二狗似乎真的被她的話安撫了一些,顫抖的身體慢慢平靜下來,呼吸也重新變得平穩(wěn)。
趙大丫看著他終于安靜下來,才松了口氣。她吹熄了炕桌上的油燈,房間里頓時陷入一片徹底的黑暗。
她躺在自己的鋪位上,豎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風(fēng)聲,蟲鳴聲,還有身邊少年均勻的呼吸聲。
剛才李二狗說的“紅衣新娘”,讓她心里有些不安。這村子,似乎比她想象的還要……復(fù)雜。
她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一會兒是李二狗驚恐的臉,一會兒是白天那些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一會兒又是自己對未來的迷茫。
就在她快要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忽然聽到身邊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壓抑的抽泣聲?
趙大丫猛地睜開眼,側(cè)耳傾聽。
沒錯,是李二狗在哭。很小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肩膀一聳一聳的。
趙大丫愣住了。這……這是怎么回事?剛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哭了?
她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喂,二狗,你……怎么了?”
李二狗的抽泣聲戛然而止,沉默了很久,才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我……我不想……娶媳婦……”
趙大丫:“……”
她有點哭笑不得。合著這小子不是被鬼嚇著了,是想家了?或者是……后悔了?
“你后悔了?”趙大丫試探著問。
“嗯……”李二狗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想……想回家……想我爹娘……”
趙大丫沉默了。她能理解他的感受。一個十七歲的孩子,突然被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嫁給一個比他大很多的、傳聞中還“克夫”的女人,換誰都會害怕,會想家。
“你爹娘……”趙大丫頓了頓,“他們……不在了。”
李二狗的身體猛地一顫,哭聲又響了起來,這一次更傷心了:“我……我知道……可我就是……想他們……”
趙大丫看著他哭得傷心的樣子,心里那點怨氣和不滿,忽然就消散了。她嘆了口氣,放軟了聲音:“行了,別哭了??抟步鉀Q不了問題?!?/p>
她想了想,坐起身,挪到他身邊,背對著他,伸出手臂,輕輕攬住他的肩膀:“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雖然不是你娘,但我會盡量對你好的?!?/p>
李二狗的身體僵住了,似乎沒料到她會這樣做。
“你……別怕,”趙大丫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溫柔,“我不會欺負(fù)你的。咱們……好好過日子?!?/p>
李二狗在她懷里哭了很久,才漸漸止住。他抬起頭,用濕漉漉的眼睛看著趙大丫模糊的輪廓,小聲說:“真……真的?”
“假的?!壁w大丫沒好氣地說,但還是拍了拍他的背,“趕緊睡覺!明天還有好多活等著干呢!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樣子!”
李二狗“嗯”了一聲,擦了擦眼淚,乖乖地躺下了。
趙大丫也躺回自己的位置,背對著他。她能感覺到,少年的身體依舊有些顫抖,但已經(jīng)不像剛才那么害怕了。
這一夜,兩人都沒怎么睡踏實。趙大丫想著心事,李二狗則時不時地抽搭兩下。
但奇怪的是,當(dāng)?shù)诙烨宄康牡谝豢|陽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的時候,趙大丫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的鋪位已經(jīng)空了。李二狗正穿戴整齊地坐在炕沿上,低著頭,努力地想要把一件明顯偏大的衣服穿好。
看到趙大丫醒來,他有些慌亂地加快了動作,臉頰微微泛紅。
趙大丫看著他這副樣子,昨晚的恐懼和委屈仿佛都被晨光驅(qū)散了。她忍不住笑了出來:“行了,別跟個猴子似的,我來幫你。”
說著,她下了炕,走到李二狗身后,伸手幫他整理起衣服來。
溫?zé)岬闹讣庥|碰到他冰涼的脖頸,李二狗身體一僵,呼吸都屏住了。
趙大丫幫他系好盤扣,又替他把歪了的衣領(lǐng)扶正,退后兩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嗯,還行。就是這衣服太大了,回頭我找塊布給你裁裁?!?/p>
李二狗低著頭,小聲說:“謝……謝謝……秀蓮姐?!?/p>
這是他第一次這么清楚地叫她的名字,而不是“你”或者“喂”。
趙大丫心里莫名地一暖,笑了笑:“謝什么。趕緊洗漱吃飯,下地干活!”
新的一天開始了。對于這對“風(fēng)雨飄搖”的新婚夫婦來說,這注定是充滿挑戰(zhàn),卻又暗藏生機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