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刑偵支隊辦公室的燈光總是亮得有些刺眼,將夜晚隔絕在外,也照得人無所遁形。
接到指揮中心轉(zhuǎn)來的失蹤人口協(xié)查通報時,鄭巖剛泡開一碗方便面,氤氳的熱氣還沒散開。
“失蹤人:李歸陽?!?/p>
看到這個名字的瞬間,鄭巖拿著筷子的手頓住了,眉頭猛地鎖緊。
他幾乎是搶過了下屬手里的打印紙,目光迅速掃過基本信息和高清證件照。
照片上的年輕人穿著軍裝,眼神明亮堅毅,嘴角帶著一絲略顯靦腆卻無比真誠的笑意。
是他,老李的兒子,那個他看著從半大孩子長成頂天立地男子漢的李歸陽。
“什么時候的事?”他的聲音瞬間沉了下來,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緊繃。
“報案時間是今晚七點四十分。報案人是他妻子,常霓。說是昨天下午外出后失聯(lián),手機關(guān)機,車輛未歸,超出其正常行為模式?!?/p>
下屬快速匯報,“因為失蹤人身份特殊,有軍方背景且是知名企業(yè)家,指揮中心建議我們支隊直接介入初步排查。”
“準(zhǔn)備車,去李家?!?/p>
鄭巖扔下筷子,抓起外套就往外走,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方便面的熱氣孤零零地飄散,很快涼透。
林薇快步跟上自己的隊長,敏銳地察覺到鄭巖不同尋常的情緒波動。
她很少見到老練沉穩(wěn)的鄭隊如此外露的焦急。
警車無聲地滑入夜色,駛向那個位于城市黃金地段的頂級豪宅區(qū)。
李家別墅燈火通明,卻透著一股人心惶惶的冷清。
張媽紅著眼眶打開門,引著兩位警官進入客廳。
常霓正坐在沙發(fā)上,身上穿著一件柔軟的米白色羊絨開衫,素面朝天,但底子極好,更顯一種脆弱的清麗,她眼睛紅腫,鼻尖也泛著紅,手里緊緊攥著一團濕漉漉的紙巾。
看到警察進來,她立刻站起身,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急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警察同志,你們終于來了!”
她的聲音帶著哭過后特有的沙啞和顫抖,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恰到好處地詮釋著一個突然遭遇丈夫失蹤的妻子的恐慌與脆弱。
鄭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出示了證件:“常女士,我是市刑偵支隊隊長鄭巖,這位是我的同事林薇。我們來了解一下李歸陽先生失蹤的具體情況?!?/p>
他的目光快速掃過常霓,落在她紅腫的眼睛上,心頭不由得一沉。
歸陽這小子,真的出事了?
“鄭隊長,林警官,你們一定要找到歸陽,他從來沒有這樣過,我真的很害怕……”
常霓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慌忙用紙巾擦拭,動作顯得慌亂又可憐。
“您先別急,慢慢說,把您知道的情況都告訴我們?!?/p>
林薇拿出錄音筆和記錄本,聲音盡量放得平和,目光卻像最精密的儀器,開始掃描著眼前這個女人。
常霓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情緒,開始敘述。
她的敘述條理清晰,時間點、李歸陽的著裝(一套深灰色戶外運動裝)、開的車(黑色奔馳GLS,車牌號XXX)、離開家的大概時間(昨天下午三點左右)都說得非常確切。
“他說要去城郊的落霞山看看,說最近天氣好,說不定能拍到不錯的霞光照片。他特別喜歡攝影,尤其是拍霞光……”
常霓說著,聲音又哽咽起來。
“他答應(yīng)我晚上回來一起吃飯的……可是,可是等到很晚他都沒回來,電話也打不通……我一開始以為他手機沒電了,或者在哪里耽擱了……可是,可是一直到今天,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任何消息……”
她用手捂住臉,肩膀微微聳動,泣不成聲。
張媽在一旁也跟著抹眼淚,補充道:“是啊,警官,先生從來不會這樣的。他要是晚回來,一定會打電話說一聲的。這次太反常了?!?/p>
鄭巖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歸陽對霞光的癡迷他是知道的,那孩子從小就這樣,看到好看的天空能發(fā)呆半天。
但正如張媽所說,他絕不是個會讓家人如此擔(dān)心的人。
更何況,他的身份特殊,經(jīng)歷過那么多風(fēng)浪,安全意識比誰都強。
“落霞山……”
鄭巖沉吟道,“那個區(qū)域信號覆蓋不完全,但也不至于完全失聯(lián)超過24小時。他有沒有說過去哪個具體位置?或者有沒有同行的人?”
常霓搖搖頭,淚眼婆娑:“沒有,他就說隨便去轉(zhuǎn)轉(zhuǎn)。他經(jīng)常這樣一個人開車出去散心,不喜歡別人跟著。”
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抓住鄭巖的胳膊,力道不小,“鄭隊長,你說……他會不會是遇到壞人了?他以前執(zhí)行任務(wù)得罪過很多人……會不會是有人報復(fù)他?”
她的眼神里充滿了真實的恐懼,這個猜測合情合理。
鄭巖拍了拍她的手背,觸感冰涼:“先別自己嚇自己。我們會立刻組織力量對落霞山區(qū)域進行搜索。他最后的位置信息,我們需要通訊公司的配合來定位。”
這時,林薇開口了,她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探究性:“常女士,請問在李先生失蹤前,你們之間有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或者,他最近有沒有什么不尋常的表現(xiàn)?比如情緒上,或者在經(jīng)濟方面有什么困擾?”
這個問題很常規(guī),但也很關(guān)鍵。
常霓像是被問住了,她愣了一下,隨即用力搖頭,眼淚甩了出來:“沒有!真的沒有!我們感情一直很好,他最近心情也很不錯,公司運營也正常。他……他昨天早上還跟我說,等忙過這陣子,就帶我去馬爾代夫度假……”
她說著,又泣不成聲。
“他那么好……怎么會有人要害他……都怪我,我昨天不該讓他一個人出去的……”
她的自責(zé)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將一個深愛丈夫、此刻又后悔萬分的妻子形象塑造得無可挑剔。
鄭巖看著她悲痛欲絕的樣子,心里那點因為熟悉而產(chǎn)生的疑慮被壓了下去,更多的是對李歸陽處境的擔(dān)憂。
他轉(zhuǎn)向林薇:“初步判斷意外失聯(lián)或遭遇不法侵害的可能性都存在。立刻聯(lián)系相關(guān)部門,調(diào)取從李家到落霞山沿途所有能調(diào)到的監(jiān)控錄像。申請對李歸陽手機最后信號位置的定位。通知隊里,準(zhǔn)備人手,天亮立刻進山搜索!”
“是!”林薇點頭記下,目光再次若有似無地掃過常霓。
在那一瞬間,當(dāng)常霓聽到“調(diào)取監(jiān)控”和“定位”時,她擦拭眼淚的手指似乎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雖然哭泣的節(jié)奏沒有絲毫改變。
林薇的筆尖在記錄本上停頓了半秒。
“常女士,我們需要一份李歸陽先生近期的清晰生活照,以及他的詳細(xì)體貌特征,方便搜索和問詢?!绷洲毖a充道。
“好,好的,我馬上找給你們?!?/p>
常霓連忙起身,走向書房,腳步有些虛浮,顯得身心俱疲。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林薇微微蹙眉。
太完美了。
從報警到敘述,到情緒流露,再到應(yīng)對詢問,整個過程流暢、自然、情緒飽滿,幾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就像一個事先排練過無數(shù)次的劇本,每一個表情,每一滴眼淚,都落在了最該落的位置。
尤其是那種恐懼,指向性非常明確——外界報復(fù)。
她在下意識地將警方的調(diào)查方向向外推。
鄭巖則看著這棟奢華卻冰冷的房子,心情沉重。
老李夫婦走得早,要是歸陽再出點什么事……他不敢想下去。他現(xiàn)在只想盡快找到人。
常霓很快拿來了照片,是幾張李歸陽的單人照和他們的合影。
照片上的李歸陽笑容燦爛,摟著常霓,常霓依偎在他懷里,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
任誰看,這都是一對恩愛般配的璧人。
鄭巖接過照片,心里更不是滋味。
又詢問了一些細(xì)節(jié)后,鄭巖和林薇起身告辭。
“一有消息,我們會立刻通知您。您也保重身體。”鄭巖沉聲道。
常霓送他們到門口,倚著門框,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像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他們身上:“拜托你們了,鄭隊長,林警官,一定要找到他……”
車門關(guān)上,隔絕了別墅里透出的光和高大門口那個纖細(xì)無助的身影。
警車駛離小區(qū)。
“鄭隊,您好像……認(rèn)識這位李先生?”林薇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霓虹,狀似無意地問道。
鄭巖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氣:“他父親,是我戰(zhàn)友,過命的交情。歸陽……是我看著長大的,是個好孩子,太正了,正得有點傻。”他的語氣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疼惜和擔(dān)憂。
林薇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她理解隊長的情緒,但她的職業(yè)本能讓她無法忽視剛才那一絲微妙的違和感。
那個哭泣的、美麗的、無助的遺孀。
完美得……近乎虛假。
她的悲傷無可指摘,她的敘述天衣無縫。
可正是這種無可指摘和天衣無縫,在至親之人莫名失蹤的巨大恐慌和混亂背景下,顯得有些過于……冷靜和完整了。
普通人在這種時候,情緒往往是混亂的,敘述可能會有顛三倒四或遺漏的地方。
但常霓沒有,她提供的所有信息都清晰、有效、直指關(guān)鍵。
她像是一個最優(yōu)秀的演員,完美地演繹了“李歸陽妻子”這個角色。
但這是真實的她嗎?
林薇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銳利。
而在李家別墅里,當(dāng)大門徹底關(guān)緊,確認(rèn)警車已經(jīng)遠(yuǎn)去后,常霓緩緩直起了身子。
她臉上那泫然欲泣的脆弱和無助像潮水一樣退去,雖然眼眶依舊紅腫,但眼神已經(jīng)變得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計算。
她走到酒柜前,倒了一小杯烈酒,卻沒有喝,只是輕輕晃動著酒杯,看著琥珀色的液體掛在杯壁上。
張媽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太太,您也別太傷心了,先生他吉人天相……”
常霓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她舉起酒杯,對著窗外城市輝煌的燈火,微微示意。
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淡、極冷,轉(zhuǎn)瞬即逝的弧度。
仿佛在慶祝什么。
又仿佛,在與什么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