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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鳳棲舊夢 星河渡夢1 89248 字 2025-09-02 18:5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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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春,南京秦淮河畔的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唯有沿岸樓閣的燈火在墨色中搖曳,將河水染成一片流動的碎金。

鳳棲樓的紅燈籠掛了整整三層,從檐角垂到廊下,晚風(fēng)吹過,燈籠穗子簌簌作響,投在青石板路上的光暈忽明忽暗,宛若浮在夜色中的一朵朵朱砂梅,艷得有些不真實。

絲竹聲從雕花窗欞間漫出,琵琶的脆、二胡的柔、笛子的清,混著樓內(nèi)的笑語聲、酒杯碰撞聲,再匯入秦淮河潺潺的水聲里,織就了一幅讓外鄉(xiāng)人沉醉、讓本地人麻木的繁華圖景。

柳如煙坐在靠窗的梨木妝臺前,鵝蛋臉飽滿瑩潤,柳葉眉被她用螺子黛描得纖細含翠,一雙眸子宛若秋水,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幾分天生的風(fēng)情,唇上點著新熬的櫻桃胭脂,顏色鮮妍卻不艷俗,更襯得肌膚勝雪。

她身著淡紫色軟緞旗袍,領(lǐng)口繡著纏枝蓮紋,袖口微微收緊,露出一截如玉的手腕,腕上戴著一只素銀鐲子,是她進樓時唯一帶在身上的舊物。

“姑娘,沈公子到了。”丫鬟小翠輕輕推開房門,聲音壓得很低,卻難掩笑意。這位沈公子是三個月前出現(xiàn)的,此后每周必來,從不點別的姑娘,也不要求陪酒,只靜靜坐在二樓雅座聽柳如煙彈琴。媽媽桑私下說,這沈公子是“看菜不點菜”,是個難得的“雅客”,也是唯一能讓柳如煙提前半個時辰梳妝的客人。

“知道了,”她拿起胭脂盒,用指尖蘸取一點,重新潤了潤唇,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請他稍候,我補完這胭脂就過去。”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那根緊繃的弦,被“沈公子”三個字輕輕撥動了。她望著鏡中那張臉——十八年華,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紀,她是鳳棲樓的頭牌清倌人,琴棋書畫冠絕秦淮!

整理好衣襟上的褶皺,她提起旗袍下擺,款款起身。推開房門時,樓下的喧囂瞬間涌了進來:穿西裝的商人摟著歌女劃拳,穿軍裝的軍官拍著桌子大笑,還有幾個穿長衫的文人模樣的人,一邊喝酒一邊搖頭晃腦地吟詩,歌女們像彩蝶般在席間穿梭,臉上掛著程式化的笑容。

柳如煙的目光越過這片浮華,徑直投向二樓臨窗的雅座。沈墨白果然坐在那里,還是一襲半舊的藏青色長衫,布料是上等的杭綢,卻洗得有些發(fā)白,領(lǐng)口也磨出了細毛邊,可穿在他身上,依舊襯得身姿挺拔。他約莫二十五六歲,面容清俊,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端正,眉眼間帶著一股書卷氣,與周遭的浮靡格格不入——別人都在尋歡作樂,唯有他,正低頭看著手中的書,指尖輕輕摩挲著書頁,仿佛身邊的喧囂都與他無關(guān)。

“勞沈公子久等了?!绷鐭熥叩窖抛?,提起旗袍下擺,微微屈膝行禮,動作優(yōu)雅得如同古畫里的仕女。

沈墨白即刻起身,雙手交疊在身前,拱手還禮,動作從容不迫?!傲媚镅灾亓?。”他的聲音溫潤,像春日里的溪水,“是在下來早了,店家泡的碧螺春不錯,我正偷得浮生半刻閑,細品這茶香?!彼哪抗馇宄?,落在她臉上時,帶著真誠的欣賞,沒有絲毫狎昵,也沒有絲毫憐憫,這讓柳如煙感到安心,卻又莫名地生出幾分悵惘——她寧愿他像旁人一樣,帶著欲望或同情看她,也不愿他這般平靜,仿佛她只是一個尋常的、值得尊重的女子。

“公子今日又帶了新書?”她瞥見他手邊那本藍皮線裝的冊子,封面上寫著“西廂記”三個字,是手寫的小楷,筆鋒遒勁。

“是一部新刻本,”沈墨白將書輕輕推到她面前,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兩人都頓了一下,又迅速移開,“刻工很精細,墨色也勻凈。前幾日聽姑娘說喜愛王實甫的曲詞,便貿(mào)然帶來了?!彼D了頓,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書頁邊白處,還有我一些不成氣候的批注,不知能否入姑娘青眼?!?/p>

柳如煙纖指輕翻書頁,一股清淡的墨香撲面而來,那是上好的松煙墨特有的香氣,比樓里的龍涎香好聞多了。書頁的天頭、地腳和行間,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楷,字跡工整雋秀,批注卻不是尋常的“此句妙極”“情真意切”,而是對曲文的解讀、人物的分析,甚至還有對不同版本的??薄热纭氨淘铺?,黃花地”一句,他批注道:“此句與《董西廂》中‘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意境相近,然一悲秋,一傷離,各有千秋?!?/p>

“公子學(xué)識淵博,還這般用心,”柳如煙抬眸看他,眼中漾開真實的訝異與欽佩,“這些批注,比許多名家的評本還要精辟。如煙受之有愧?!?/p>

“姑娘過譽了,”沈墨白謙和一笑,“不過是讀書時信手涂鴉,能得姑娘一哂,已是這本書的造化?!彼D(zhuǎn)而看向墻角的琴架,“素聞姑娘精于古琴,尤擅《陽關(guān)三疊》,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再聽一曲?”

柳如煙頷首應(yīng)允,讓小翠去取她的桐木古琴。她垂首調(diào)試琴弦時,余光悄悄打量著沈墨白:他正端著茶杯品茶,先將杯子湊到鼻尖輕嗅,再小口慢飲,姿態(tài)專注,仿佛杯中不是普通的碧螺春,而是什么稀世珍寶。這般心性,與樓里那些急著占便宜的客人判若云泥。

纖指撥動琴弦,琴音淙淙流出?!蛾栮P(guān)三疊》本是送別之曲,哀婉悱惻,柳如煙將自己的心事都傾注在絲弦上:她想起十歲那年,家鄉(xiāng)發(fā)大水,爹娘帶著她逃荒,路上爹娘染了瘟疫,死在了破廟里;想起她被人販子賣到鳳棲樓,媽媽桑拿著鞭子逼她學(xué)琴,她哭著彈錯一個音,就被打一下;想起那些對著她動手動腳的客人,想起媽媽桑催著她“掛牌”的嘴臉……琴聲越來越悲,每一個音符都像帶著淚,道盡了她的孤獨與悲傷。

彈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時,她不禁抬眸看向沈墨白,卻見他微閉雙目,眉頭輕蹙,臉上竟帶著悲憫的神色,仿佛聽懂了她琴聲里的痛。

一曲終了,余韻裊裊?!按饲粦?yīng)天上有,”他聲音有些沙啞,“姑娘琴音,情深意重,聞之令人肝腸寸斷?!?/p>

“公子是知音人?!绷鐭熜念^驀然一顫,一股暖流夾雜著酸楚悄然蔓延。在鳳棲樓三年,她聽過無數(shù)贊譽,有人夸她琴彈得好,有人夸她長得美,可從沒有人聽懂過她琴聲里的孤寂。沈墨白是第一個。

“略懂皮毛,不敢稱知音?!鄙蚰孜⑽u頭,從懷中取出一只素色錦囊,錦囊上繡著一朵小小的蘭草,針腳細密,“前日去蘇州,偶得一些老坊按古法所制的琴弦,據(jù)說音色蒼潤透亮,與姑娘的‘流泉’或許相配。一點薄禮,聊表心意?!?/p>

柳如煙伸手接過錦囊,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他的掌心。那一瞬間,仿佛有微弱的電流竄過,兩人都僵了一下,手迅速收回。柳如煙感到臉頰微微發(fā)燙,趕緊低頭看著錦囊,掩飾自己的慌亂:“多謝公子厚贈,如此珍物,如煙定當善用。”

就在這時,樓下驀地傳來一陣粗暴的喧嘩,一個粗嘎的嗓音像破鑼一樣,壓過了所有的絲竹聲和笑語聲:“柳如煙呢?他娘的給老子出來!本司令今日專程來聽她彈琴,她竟敢躲著不見?!”

柳如煙的臉色瞬間煞白,連握著錦囊的手都開始發(fā)抖?!笆呛笥隆彼曇衾飵е鵁o法掩飾的驚懼。胡大勇是南京警備司令,出了名的暴戾好色,上個月還當街槍殺了一個不肯跟他走的賣唱女,最后只給了那姑娘家十塊大洋,就不了了之。前幾日他就派人來傳話,說要聽她彈琴,她一直找借口推脫,沒想到今天他竟親自來了。

沈墨白的面色也沉了下來,他握住柳如煙的手腕,低聲道:“姑娘別怕,此人雖然蠻橫,但也怕得罪有勢力的人。等會兒你別說話,一切有我?!彼氖中臏嘏辛Γ屃鐭熒晕捕艘恍?,可她知道,胡大勇連市長都不放在眼里,沈墨白不過是個從上海來的公子,又能護她多久呢?

話音未落,沉重的軍靴聲就踏著樓梯咚咚作響,像擂鼓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雅座的珠簾被粗暴地一把掀開,一個身材臃腫、滿面油光的中年男人闖了進來,他穿著一身黃呢軍裝,領(lǐng)口的扣子沒扣,露出里面肥膩的胸膛,渾身酒氣熏天,離著幾步遠都能聞到。他身后跟著兩個面無表情的衛(wèi)兵,手里端著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空氣,瞬間將雅座里雅致的氣氛破壞殆盡。

“嗬!柳姑娘,你躲在這兒會小白臉吶!”胡大勇咧著嘴,露出滿口黃牙,淫邪的目光像毒蛇一樣,在柳如煙身上掃來掃去,從她的臉到她的腰,再到她的腳,毫不掩飾自己的欲望,“老子找了你半天,你倒好,跟這個窮書生在這兒談情說愛?走,陪司令我下去喝幾杯交杯酒,快活快活!”

說著,他伸出一只粗短肥厚、長滿黑毛的手,就朝著柳如煙的肩膀抓來。柳如煙嚇得后退一步,腰肢猛地撞上身后的琴架,那具“流泉”古琴頓時傾斜,琴弦發(fā)出“錚”的一聲脆響,眼看就要摔落在地——

電光火石間,沈墨白已經(jīng)擋在了柳如煙身前,他一手穩(wěn)穩(wěn)托住古琴的底部,輕輕將其放回琴架,另一手看似隨意地一拂,恰好格開了胡大勇的手。

“胡司令,”他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wěn),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度,“柳姑娘今日偶感風(fēng)寒,聲音嘶啞,恐難陪司令飲酒,還望司令海涵?!?/p>

“你他娘的算個什么東西?!”胡大勇勃然大怒,臉上的橫肉抽搐著,他唰地從腰間掏出手槍,冰冷的槍口狠狠抵在沈墨白的額頭上,“敢擋老子的好事?信不信老子現(xiàn)在就崩了你,把你扔進秦淮河里喂王八!”

柳如煙嚇得魂飛魄散,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她想上前攔住胡大勇,可腿像灌了鉛一樣,根本挪不動。她見過胡大勇殺人,那是在一個月前,那個賣唱女不過是推了他一下,他就掏槍射穿了她的胸口,鮮血濺在青石板路上,紅得刺眼。

“哎喲!胡司令!您息怒?。 眿寢屔<饧毜纳ひ艏皶r響起,她不知道從哪里跑出來,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容,像一朵盛開的菊花,“誤會!都是誤會!這位是上海沈家的沈墨白沈公子,沈老爺世昌公您知道吧?跟咱們南京市的李市長可是莫逆之交,上個月還一起在玄武湖泛舟呢!”

胡大勇抵著沈墨白額頭的手槍力道稍稍松懈,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遲疑——上海沈家他聽說過,做絲綢生意的,富可敵國,而且據(jù)說跟南京的不少官員都有交情。他雖然蠻橫,但也知道不能隨便得罪這種有背景的人?!吧虾I蚣遥俊彼⒅蚰?,語氣里帶著懷疑,“你真是沈世昌的兒子?”

“正是家父。”沈墨白神色不變,依舊不卑不亢,仿佛額頭上頂著的不是手槍,而是一根羽毛,“家父常說,金陵是六朝古都,人杰地靈,胡司令鎮(zhèn)守此地,保一方平安,功勛卓著。日后司令若去上海,務(wù)必賞光到寒舍坐坐,家父定然掃榻相迎,與司令痛飲幾杯?!?/p>

氣氛一下子僵住了,胡大勇的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顯然在權(quán)衡利弊:殺了沈墨白,固然能解氣,可萬一得罪了沈家,再加上市長那邊施壓,他這個司令恐怕就坐不穩(wěn)了;可就這么走了,他又覺得丟了面子。

最終,他重重哼了一聲,悻悻然收回了手槍,把槍插回腰間:“哼!今日就看在沈老爺?shù)拿孀由?,饒了你們!”他轉(zhuǎn)頭看向柳如煙,貪婪的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她慘白的臉上,伸出舌頭舔了舔厚嘴唇,“小娘子,你給老子記著,今日算你走運!咱們……來日方長!”說完,他大手一揮,帶著衛(wèi)兵罵罵咧咧地下樓去了,路過琴架時,還故意踹了一腳,琴身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一場危機終于化解。柳如煙僵立在原地,直到胡大勇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才驚覺自己渾身冰涼,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濕了,雙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一杯溫熱的白瓷杯遞到了她眼前,杯壁上印著淡淡的蘭花紋。柳如煙抬頭,對上沈墨白關(guān)切的眼神。她接過茶杯時,指尖再次碰到他的手,這一次,兩人都沒有立刻移開。他的手心很暖,像冬日里的炭火,一點點驅(qū)散她心中的寒意。

“多謝公子……”她聲音微顫,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茶杯里,泛起一圈圈漣漪。這是她進鳳棲樓以來,第一次有人毫不猶豫地護著她,第一次有人把她的安危放在自己前面。

沈墨白卻沒有絲毫輕松之色,他眉頭緊鎖,看著樓下胡大勇離去的方向,低聲道:“我只是暫時攔住了他。胡大勇睚眥必報,他不會輕易罷手的?!?/p>

他沉吟片刻,忽然湊近柳如煙,壓低聲音,“柳姑娘,鳳棲樓不是久留之所。你若信我,日后若遇到危急,或者想離開這里,就去城東的‘墨香齋’書店,找一位姓陳的掌柜,就說……是白先生讓你去的。他會設(shè)法幫你,也會立刻通知我。”

柳如煙愕然地看著他。墨香齋她知道,是一間很小的舊書店,賣些老書和字帖,怎么會和沈墨白有關(guān)?而且他為什么要用“白先生”這個化名?他一個上海豪門的公子,為什么要在南京安排這樣一個“退路”?重重疑竇在她心中升起,可看著沈墨白真誠的眼神,她又覺得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為她考慮,在給她一條離開這里的路。

“墨香齋……陳掌柜……白先生……”她輕聲重復(fù)著這幾個字,仿佛要將它們刻進心底,“我記住了?!?/p>

窗外,秦淮河水依舊無聲流淌,倒映著兩岸闌珊的燈火,粼粼波光透過窗欞,在兩人臉上明明滅滅。

柳如煙握著溫熱的茶杯,看著眼前的沈墨白,忽然覺得,或許她的人生,不會一直像這秦淮河的夜色一樣,只有繁華的假象,或許,她真的能等到黎明。而這段交織著危險、秘密與悄然滋生的情愫的故事,才剛剛揭開序幕……


更新時間:2025-09-02 18:55: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