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凌薇沒等來早飯,先等來了賬房先生。
趙先生瘦高個,夾著個賬本,臉上沒什么表情。
“二奶奶,”他微微躬身,“大爺吩咐,把這個月您院里的用度賬目跟您對一對?!?/p>
他把賬本遞過來,動作規(guī)矩,眼神卻透著疏遠。
凌薇接過賬本,沒翻?!按鬆斣趺赐蝗幌肫鹞覍~了?”
趙先生垂著眼:“大爺說,府里開銷大,各處都需精細些?!?/p>
凌薇懂了。剝蒜表現(xiàn)“良好”,沈弘給她找點新“活”干。還是吃力不討好的那種。
她翻開賬本。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條目瑣碎。
米面糧油,布匹針線,月錢打賞……每一項后面都跟著小小的數(shù)字。
原主大概從沒仔細看過。
凌薇一行行掃下去。數(shù)據(jù)分析的老本行下意識啟動。
“這炭火錢,”她手指點在一處,“上月還是五百文,這個月就八百文了?天還沒冷呢?!?/p>
趙先生面不改色:“炭價漲了。”
凌薇點頭,又指著一處:“茶葉。我從不喝龍井,這二兩龍井的支出哪來的?”
趙先生頓了頓:“許是底下人記錯了,或是招待客人用了?!?/p>
凌薇沒追問,繼續(xù)往下看。
“胭脂水粉,五兩?”她挑眉,“我病了大半個月,門都沒出,化妝給誰看?”
趙先生額頭有點見汗:“這……或許是提前支取的?”
凌薇合上賬本。“趙先生,這賬做得……挺有創(chuàng)意?!?/p>
趙先生繃著臉:“二奶奶若有疑議,可去回稟大奶奶?!?/p>
拿王氏壓她。凌薇笑了。
“不用,”她把賬本還給他,“我就隨便問問。辛苦您跑一趟?!?/p>
趙先生如蒙大赦,趕緊走了。
小月湊過來,氣鼓鼓:“他們肯定做假賬!克扣我們的用度!”
凌薇沒說話,走到窗邊。院子里那點陽光,照不暖地磚。
假賬是肯定的。但目的不只是克扣。更是一種試探和羞辱。看看她這個二奶奶是真傻還是假傻。
“小月,”凌薇轉(zhuǎn)身,“昨天那個送魚的海叔,今天還來嗎?”
小月愣了下:“應(yīng)該來吧?廚房天天要鮮貨?!?/p>
“走,”凌薇說,“我們?nèi)ズ箝T逛逛?!?/p>
后門靠近廚房和小巷,平時沒什么人來。
凌薇和小月到的時候,海叔剛卸完貨,正跟廚房一個小工抽煙閑聊。
看見凌薇,小工嚇了一跳,趕緊溜了。
海叔也愣住,搓著手:“二……二奶奶?您怎么到這來了?”
凌薇打量他。粗布衣服,手上都是繭子,一股魚腥味。
“沒事,隨便走走?!彼Z氣隨意,“海叔是吧?生意怎么樣?”
海叔受寵若驚:“勞二奶奶問,還成,還成……就混口飯吃?!?/p>
“天天往府里送魚,辛苦吧?”
“不辛苦!沈府是大主顧,大爺仁義,結(jié)賬爽快!”海叔趕緊說。
凌薇點頭,狀似無意地問:“聽說你莊子上還種瓜果?往府里送嗎?”
海叔點頭:“送!偶爾送些時鮮的。不過主要供給還是城外大莊子,我這就是順帶點兒?!?/p>
“哦?”凌薇感興趣地問,“大莊子?誰的莊子?”
海叔壓低聲:“是大爺自家的莊子啊,您不知道?就在城外三十里,黑風山下那片好地,都是!管事的是錢老六?!?/p>
凌薇記下。錢老六。黑風山。
“收成好嗎?”她繼續(xù)閑聊。
“好著呢!那地肥!就是……”海叔突然剎住話頭,有點猶豫。
“就是什么?”凌薇追問。
海叔左右看看,聲音更低了:“就是錢老六那人……咳,手有點黑。壓價壓得狠,我們這些散戶日子難過?!?/p>
他嘆了口氣:“而且聽說莊子上賬面也有點……糊塗。不過咱可不敢瞎說!”
凌薇心里一動。賬面糊塗?
她正要再問,廚房管事的婆子出來了,看見凌薇,臉色一拉。
“二奶奶!您金貴人,這地方又臟又亂,別熏著您!”話里帶刺。
凌薇沒理她,對海叔笑笑:“謝了海叔,魚很新鮮?!?/p>
她帶著小月轉(zhuǎn)身走了。
管事的婆子在身后嘀咕:“……閑得發(fā)慌,跑這來聞魚腥……”
回去路上,小月不解:“二奶奶,您問莊子干嘛?”
凌薇沒回答。心里快速盤算。
沈弘的莊子,管事的手黑,賬面可能有問題。
而沈弘,剛剛讓她“精細”地對賬。
她院里這點小賬,漏洞明顯,但數(shù)額小,鬧起來也沒意思。
但一個莊子……如果真有問題,那就不一樣了。
沈弘讓她看賬,是試探,是打發(fā)。
但她或許可以,用這個做點文章。
工具人想換個用法,得自己找機會。
“小月,”她忽然問,“府里誰跟錢老六不對付?”
小月想了半天:“好像……趙先生?聽說上次對賬,兩人吵過一架?!?/p>
凌薇笑了。很好。
敵人敵人,未必是朋友,但可以先利用一下。
她得想辦法,看看莊子的賬本。
但這可不容易。她出不了府,也接觸不到外賬。
下午,凌薇又去了小書房——原主基本不用的地方。
翻了半天,找到幾本舊賬冊和往來的簡單記錄。
字跡工整,但內(nèi)容乏味。
她看得頭暈,直到被一行小字吸引。
“丙申年臘月,支銀二十兩,購上等松煙墨十錠,送陳公。”
丙申年是去年。臘月。松煙墨。
她記得早上看的院里用度賬,去年臘月也有一筆“文具采買,十五兩”。
時間對得上。數(shù)額卻差一截。
凌薇手指敲著桌面。
府里采買有貓膩,層層扒皮。
她院里被克扣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而莊子上的“糊塗賬”,恐怕更精彩。
她需要更多信息。需要機會。
工具一旦開始自己思考,就不好控制了。
傍晚,小月匆匆進來,臉色緊張。
“二奶奶,大爺往這邊來了!”
凌薇挑眉。沈弘?他來干嘛?
她放下賬本,整理了一下衣服。
沈弘進門,臉色一如既往的淡。
他掃了一眼書桌上的舊賬冊,眼神微動。
“看來趙先生送來的賬,你看得很仔細?!彼_口,聽不出情緒。
凌薇站起來:“閑著也是閑著。大爺有事?”
沈弘打量她,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什么。
“晚上家宴,”他說,“你也來?!?/p>
凌薇愣住。家宴?她進門半年,從來沒資格參加家宴。
王氏又該摔杯子了。
凌薇低頭:“是?!?/p>
沈弘沒再多說,轉(zhuǎn)身走了。
來得突然,走得干脆。
小月又驚又喜:“二奶奶!大爺讓您去家宴了!”
凌薇卻沒多少喜色。
沈弘突然示好,為什么?
因為她昨天找到了酒具?因為她今天對了賬?
還是因為,他察覺到了什么?
比如,她開始不安分地打聽莊子的事?
家宴??峙率橇硪粓鲈囂健?/p>
凌薇深吸一口氣。
去吧。龍?zhí)痘⒀ㄒ驳萌ァ?/p>
至少能近距離觀察一下沈弘和王氏。
說不定,還能聽到點別的。
她得想想,晚上穿什么。
不能太扎眼,也不能太寒酸。
工具也得有工具的體面,不是嗎?
家宴擺在花廳。燈點得亮堂,菜色也精致。
凌薇到的時候,人差不多齊了。
王氏坐在上首右邊,穿得富麗堂皇,臉色不太好看。
沈弘還沒到。
幾個旁支的親戚也在,看見凌薇,眼神各異,交頭接耳。
凌薇當沒看見,找了個最下手的位置坐下。
小月緊張地站在她身后。
“喲,二奶奶來了?”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是王氏身邊的李媽媽,“這位置可不是給您留的?!?/p>
凌薇抬頭:“那該坐哪兒?”
李媽媽皮笑肉不笑:“您身份特殊,還是等大爺來了再安排吧?!?/p>
擺明要她難堪。
凌薇沒動:“行,那我等著?!?/p>
她自顧自倒了杯茶,慢慢喝。
廳里安靜下來,氣氛尷尬。
幸好沈弘很快來了。
他掃了一眼,看到凌薇,沒說什么,在主位坐下。
“開席吧?!彼?。
王氏擠出笑:“老爺,二妹妹坐那兒怕是不合規(guī)矩……”
沈弘拿起筷子:“吃飯而已,哪那么多規(guī)矩?!?/p>
王氏被噎了一下,臉色更難看了。
凌薇心里嘖了一聲。沈弘這話,聽著像解圍,實則把她架火上烤。
果然,王氏刀一樣的眼神剮過來。
凌薇低頭,專心對付眼前一盤水晶肘子。味道不錯。
席間沒人搭理她,她樂得清靜。
聽他們聊些家長里短,生意往來,無聊透頂。
沈弘話很少,偶爾問幾句,多半是關(guān)于城外莊子和鋪面的事。
一個管事模樣的男人正回話:“……錢管事說今年雨水少,收成怕是不如往年……”
沈弘皺眉:“讓他仔細些,別誤了事?!?/p>
王氏插嘴:“錢老六是老人了,辦事穩(wěn)妥,老爺放心?!?/p>
凌薇豎起耳朵。錢老六?莊子上那個?
她夾了一筷子筍,慢慢嚼。
突然,王氏話頭轉(zhuǎn)向她:“二妹妹病了一場,倒是清減了些。聽說昨日還去廚房幫忙了?真是辛苦了。”
全桌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凌薇放下筷子,擦擦嘴:“躺久了骨頭軟,活動活動。大嫂管家才真辛苦?!?/p>
王氏笑里藏刀:“都是份內(nèi)的事。不像妹妹,身子弱,得多歇著。對了,月錢可還夠用?若短了什么,盡管跟我說?!?/p>
來了。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