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的陰霾終于隨著夏天的到來漸漸散去,但籠罩在我心頭的烏云,卻越來越沉。我和阿珍之間,那層看不見的隔膜,非但沒有消失,反而因為疫情的隔離和我的忙碌,變得愈發(fā)厚重。
我升任物料員后,工資漲了一些,工作環(huán)境好了,但壓力也更大。李經(jīng)理的要求極高,報表不能出一點錯,對生產(chǎn)線的物料損耗管控也越來越嚴(yán)。我疲于應(yīng)付新的挑戰(zhàn),像一塊被擰得太緊的海綿,幾乎擠不出多余的水分去滋潤那段岌岌可危的感情。
阿珍似乎也越來越沉默。她還在原來的車間,每天重復(fù)著枯燥的工作。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從一天一次,變成幾天一次,后來甚至一周都難約上一頓飯。每次見面,常常是相對無言。
我說辦公室的勾心斗角,說李經(jīng)理又給了新任務(wù),她聽不懂,只是安靜地點頭。 她說車間里誰又挨罵了,誰又要辭職了,我覺得瑣碎,下意識地會流露出“這沒什么大不了”的表情。
然后,就是更長久的沉默。
我能感覺到,我們走在兩條不同的路上,而且岔路口越來越遠(yuǎn)。
矛盾的爆發(fā),源自一件小事。一個周六,我好不容易不用加班,提前跟阿珍說好去她出租屋,她答應(yīng)給我煲湯。那天臨出門,李經(jīng)理一個電話打來,說總部臨時要一份緊急物料分析報告,讓我立刻回廠處理。
我試圖解釋,但李經(jīng)理的語氣沒有任何商量余地:“小陳,機會是給有準(zhǔn)備的人的,年輕人,要多表現(xiàn)。”
我掙扎了很久,最終還是愧疚地給阿珍打了個電話(那時城中村的小賣部有了公用電話,比跑下樓方便多了)。電話里,她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情緒,只是說:“哦,知道了,工作要緊。”
等我忙完所有事情,拖著疲憊的身體趕到她樓下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她的窗戶黑著燈。我敲了半天門,同屋的女工睡眼惺忪地開門,說:“阿珍?她晚上出去還沒回來。”
我心里一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攥緊了心臟。我在樓下那棵歪脖子樹下等到快十一點,才看到她慢慢走回來的身影。
“你去哪了?”我上前一步,語氣里帶著焦慮和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質(zhì)問。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睛在昏暗的路燈下顯得格外大,里面沒有什么情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皼]去哪,隨便走走。”
“我給你打電話了,廠里有急事……”
“我知道?!彼驍辔遥曇糨p輕的,卻像石頭一樣砸過來,“你總是有急事。浩南,我們現(xiàn)在連一起吃頓飯,都成了需要提前幾天預(yù)約,還可能被取消的‘急事’了嗎?”
我語塞,內(nèi)心充滿了無力感?!拔乙膊幌脒@樣!但我現(xiàn)在這個位置,很多身不由己……”
“是啊,你不一樣了?!彼α诵?,笑容苦澀,“你是坐辦公室的陳先生了。跟我這個流水線的女工,確實沒什么好多說的了?!?/p>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急了,想去拉她的手,她卻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就是這個細(xì)微的動作,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間刺穿了我所有的解釋和偽裝。
我們沉默地站在路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卻各不相干。
過了很久,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遞給我。是我送她的那個廉價的、她卻當(dāng)寶貝一樣的粉色發(fā)卡。
“浩南,”她的聲音有些發(fā)抖,但努力維持著平靜,“我們……算了吧?!?/p>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盀槭裁??就因為我今天失約?我可以解釋,我……”
“不是因為今天!”她終于抬起頭,眼淚無聲地滑落,“是因為每一天!浩南,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跟不上你的腳步了。你看你聊的那些東西,電腦、報表、管理……我什么都聽不懂。我們就像兩個世界的人?!?/p>
她抹了一把眼淚,繼續(xù)說:“我媽昨天打電話來了,家里給我說了門親事,是鄰村的,人挺老實……她哭了,說我年紀(jì)不小了,不能在外面瞎混,得找個依靠……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反駁她。”
轟隆一聲。我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塌了。
現(xiàn)實!又是那該死的現(xiàn)實!它像一座大山,橫亙在我們之間。我的努力,我的攀升,在這樣沉重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我無法給她一個明確的未來,甚至連最基本的陪伴都給不了。
“所以……你要回去嫁人?”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我不知道……”她哭著搖頭,“但我看不到我們的將來了,浩南。真的看不到了。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你以后一定會更有出息……但我們,可能就到這里了?!?/p>
那一刻,所有的話語都失去了意義。我知道,她說的不是氣話。那是積壓了太久的失望,是看不到希望的絕望,是來自家庭和傳統(tǒng)的巨大壓力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我再多的解釋和承諾,在“嫁個老實人”這個具體而現(xiàn)實的選項面前,都輕飄飄得像一陣風(fēng)。
我能說什么?讓她再等我?guī)啄??等我?dāng)上經(jīng)理?可那要多久?我自己都不知道。讓她違抗父母?我又憑什么讓她承擔(dān)這一切?
我什么都給不了她。除了蒼白無力的“我愛你”,我什么實際的籌碼都沒有。
而愛情,在冰冷的現(xiàn)實面前,是最先被凍僵的那一個。
我最終沒有去接那個發(fā)卡。它從她顫抖的手中掉落在地上,發(fā)出細(xì)微的清脆聲響。
我沒有再說一句話,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黑暗中。肩膀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頭,每一步都沉重得抬不起來。
身后,傳來她壓抑不住的、低低的哭聲。
那哭聲,像冰冷的鋼針,一根根釘在我的脊梁上,也釘死了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所有溫暖和甜蜜。
那一晚,我沒有回宿舍。我在城中村嘈雜混亂的巷子里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夜,直到天色發(fā)白。路邊大排檔的喧囂、錄像廳傳來的打殺聲、情侶們的嬉笑……所有這些曾經(jīng)我覺得充滿生活氣息的聲音,此刻都變得無比刺耳和遙遠(yuǎn)。
我知道,我失去阿珍了。
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愛似乎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在時代和命運的洪流里,我們這兩株飄萍,曾經(jīng)短暫地依偎,最終還是被沖散了。
我的世界,仿佛一夜之間,又變回了黑白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