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帶著一股濃重的汗臭和劣質(zhì)油煙味。
趙德柱先挪進來的。
他幾乎沒了人形，整個人灰撲撲的，肩膀垮塌著，每走一步，關節(jié)都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地面，空洞得嚇人。
趙婷跟在他后面，更狼狽。頭發(fā)被油污黏成一綹綹，臉上還有沒洗干凈的淚痕和污漬，新添了幾道細小的劃痕。她低著頭，肩膀縮著，手里死死攥著幾張可憐的毛票，指甲縫里全是黑泥。
兩人一前一后，像兩具被抽空了魂的行尸走肉。
直到看見客廳里的景象。
趙德柱死水般的眼睛波動了一下，似乎沒反應過來。
趙婷則猛地抬起頭，看到跪在地上的趙奕和旁邊氣得發(fā)抖的李秀蓮，她呆滯的臉上瞬間裂開一道口子，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和委屈。
“哥？！”
她尖叫一聲，聲音嘶啞難聽，像破鑼。
也顧不上什么了，扔掉那點錢就想撲過去。
“我”正好站在她和趙奕之間。
沒動。
只是掀了掀眼皮。
趙婷沖刺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像是撞上一堵無形的墻。臉上的驚喜凝固，迅速被恐懼覆蓋，身體下意識地抖了起來，低下頭，不敢再看。
趙德柱也徹底看清了狀況。
他兒子回來了。
但是以一種極其屈辱的方式，跪在地上。
而他那個惡魔兒媳，正悠閑地站在一旁。
一股血氣猛地沖上他頭頂，壓過了疲憊和恐懼。幾天來的屈辱、憤怒、不甘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宣泄口——雖然很微弱。
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眼睛充血，瞪著“我”，手指顫抖地指過來。
“你…你這個毒婦！你到底把我兒子怎么了？！”
他聲音嘶啞破裂，沒什么氣勢，卻帶著一種窮途末路的瘋狂。
李秀蓮看到丈夫和女兒回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膽子也壯了點，跟著哭嚎。
“她爹！婷婷！你們可算回來了！這個毒婦！她不知道又把小奕怎么了！逼著他下跪！還說那些混賬話！要奪咱家的權?。 ?/p>
她一邊哭一邊去拉扯趙奕。
“小奕！起來！你看你爸你妹都回來了！咱不怕她！”
趙奕被她扯得晃來晃去，臉色慘白，又急又怒，猛地甩開她的手，低吼。
“媽！你少說兩句！別害我！”
李秀蓮被甩得一屁股坐地上，徹底懵了，傷心欲絕地看著兒子。
“你…你吼我？我這是為你好??！”
趙德柱見兒子這般模樣，更是氣得渾身發(fā)抖，不管不顧地就想朝“我”沖過來，那架勢像是要拼命。
“我跟你拼了！”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殘存的力量。
剛邁出兩步，就因為脫力和腳軟，自己絆了一下，踉蹌著差點摔倒，狼狽地扶住旁邊的桌子才穩(wěn)住。
氣喘吁吁，更加憤怒和難堪。
趙婷嚇得尖叫一聲，想去扶她爸，又不敢動，急得直跺腳哭。
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哭嚎，叫罵，拉扯，混亂不堪。
“我”只是冷眼看著這場鬧劇。
像在看一群滑稽的猴子表演。
直到他們稍微緩過勁，目光再次集中過來，帶著憤怒、恐懼、怨恨和一絲虛張聲勢。
“我”才輕輕笑了一聲。
聲音不大。
卻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破了所有的喧鬧。
客廳陡然安靜下來。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抽噎。
“我”的目光緩緩掃過趙德柱。
“拼？”
“拿什么拼？”
“你那條快累斷的老腰？”
又掃過李秀蓮。
“還是你那張只會哭嚎罵街的嘴？”
最后落在趙婷身上。
“或者你女兒那洗盤子洗出來的幾道口子？”
每一句，都像一記耳光，抽在他們臉上。
揭穿他們可笑又可憐的虛弱。
三人臉色青白交錯，羞辱難當，卻無法反駁。
“我”最后看向地上瑟瑟發(fā)抖的趙奕。
“這就是你勸的？”
“看來?！?/p>
“你在這個家，說話和放屁沒什么區(qū)別?！?/p>
趙奕猛地抬頭，臉上血色盡失，恐懼到了極致。
他像是生怕“我”再把他抓回那個廢棄廠房，連滾爬爬地撲過來，想抱“我”的腿哀求。
“我”嫌惡地避開。
他撲了個空，摔在地上，也顧不上疼，仰著頭涕淚橫流地保證。
“有用！有用的！艾草！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讓他們聽話！爸！媽！婷婷！你們快答應啊！快說都聽艾草的！快說??！”
他像個瘋子一樣對著家人嘶吼，眼睛里全是恐慌和逼迫。
趙德柱看著兒子這副搖尾乞憐的賤樣，一口氣沒上來，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眼珠子外凸。
李秀蓮心痛如絞，哭得喘不上氣。
趙婷捂著臉，絕望地蹲了下去。
他們最后的希望。
他們盼回來的兒子和哥哥。
不僅沒能拯救他們。
反而用最屈辱的方式，把他們往更深的深淵里推。
這種背叛和絕望，比單純的肉體折磨更摧殘人。
“我”似乎欣賞夠了他們這副徹底崩潰的樣子。
慢條斯理地開口。
“機會，我給過了。”
“你們不珍惜。”
“那就別怪我了?！?/p>
“我”走到那張八仙桌的主位坐下。
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都過來?！?/p>
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四個人，如同提線木偶，僵硬地、緩慢地挪過來。
低著頭，站在桌前。
像等待審判的囚犯。
連哭泣都不敢大聲。
“我”的目光首先落在趙德柱身上。
“你?！?/p>
“明天開始，不用去工地了?！?/p>
趙德柱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不敢相信的微弱希冀。
但“我”的下一句話將他打入更冷的冰窖。
“去掏糞。”
我們這片老城區(qū)，有些地方的化糞池還得靠人工清理。
是最臟最累，最被人看不起的活。
趙德柱的臉瞬間由青轉紫，又由紫轉白，嘴唇哆嗦著，像是聽到了比死更可怕的判決。
“我…我……”
他“我”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眼前一黑，差點直接暈過去。
“我”沒理他，看向李秀蓮。
李秀蓮嚇得一哆嗦，差點跪下。
“你?！?/p>
“私房錢沒了，看來還不夠長記性。”
“從明天起，去街上撿垃圾?！?/p>
“紙皮，瓶子，都要?！?/p>
“每天賺不到二十塊?！?/p>
“就別進門了?！?/p>
李秀蓮眼睛一翻，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響，直接癱軟下去，被旁邊的趙婷下意識扶住，才沒栽倒。
她像個破風箱一樣喘著氣，連哭的力氣都沒了。
“我”最后看向趙婷和趙奕。
趙婷死死抓著幾乎暈厥的母親，抖得像風中落葉。
趙奕則匍匐在地上，拼命降低存在感。
“至于你們倆?！?/p>
“我”頓了頓，像是在思考。
兩人屏住呼吸，恐懼到了極點。
“趙婷繼續(xù)洗你的盤子。”
“趙奕……”
“我”看著他，笑了笑。
“跟你爸一起去?！?/p>
“父子搭檔，干活不累?！?/p>
“也讓你體驗下，你爸口中的‘不是人干的活’，到底是什么滋味?！?/p>
趙奕猛地抬頭，臉上是徹底的絕望和恐懼。
“不…不要…艾草…我不要去掏…”
“我”眼神一冷。
他后面的話生生咽了回去，變成壓抑的嗚咽，腦袋重重磕在地上。
完了。
全完了。
四個人，徹底被剝奪了最后一絲體面和希望。
“我”站起身，俯視著這一家子爛泥。
“現(xiàn)在?！?/p>
“去做飯?！?/p>
“我餓了?！?/p>
沒有人動。
他們還沉浸在巨大的打擊和絕望中，沒反應過來。
“我”皺了皺眉。
聲音冷了下去。
“耳朵都聾了？”
“還是……”
“想現(xiàn)在就去體驗一下新工作？”
四人同時一個激靈。
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
趙德柱最先反應過來，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踉蹌著沖向廚房。
李秀蓮被趙婷扶著，也跌跌撞撞地跟過去。
趙奕連滾爬爬地站起來，想去幫忙，卻腿軟得又摔了一跤，慌忙爬起來也擠進廚房。
廚房里立刻傳來一陣兵荒馬亂的聲響。
夾雜著壓抑的、絕望的啜泣。
我的魂體飄在空中。
看著這如同人間煉獄的一幕。
心里那片冰冷的湖，終于漾起了一絲漣漪。
不是同情。
是快意。
原來。
摧毀一群自命不凡的賤人。
碾碎他們所有的依仗和希望。
看著他們像蛆蟲一樣在泥里掙扎。
是這樣的……痛快。
晚飯做得比以往都難吃。
焦糊味和咸澀味混雜。
沒人說話。
只有機械的咀嚼聲，和偶爾控制不住的、吸鼻子的聲音。
“我”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碗。
起身。
“收拾干凈?！?/p>
“明天，別讓我再說第二遍?！?/p>
走向臥室。
門關上。
外面死一樣的寂靜。
過了很久。
才傳來趙德柱壓抑到了極點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嗚咽。
還有李秀蓮氣若游絲的哭泣。
趙奕和趙婷的沉默，比哭聲更令人窒息。
我的魂體穿過門板。
“我”已經(jīng)躺下了。
呼吸平穩(wěn)。
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她在享受這一切。
享受這緩慢的、徹底的……
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