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只有壓抑的啜泣和輾轉反側的聲音。
天還沒亮透。
趙德柱和趙婷就悄沒聲地出門了。
比昨天更早。
腳步更沉。
像趕著去赴死。
李秀蓮紅腫著眼睛，機械地生火做飯。
動作麻木。
偶爾停下來，對著空蕩蕩的灶膛發(fā)呆，眼淚就毫無預兆地掉下來。
她藏錢的地方空了。
心也好像被掏空了一塊。
“我”起來時，早飯已經(jīng)擺在桌上。
依舊難吃。
“我”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
李秀蓮站在一邊，像個木頭人。
“我”沒看她。
起身往外走。
“把家里徹底清掃一遍?！?/p>
“角落都不許有灰?！?/p>
“我回來檢查?！?/p>
李秀蓮身體幾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低低應了聲。
“我”出門，沒去老地方。
反而朝著相反的方向走。
穿過幾條巷子，越走越偏。
我的魂體跟著，心里有些疑惑。
這是要去哪？
前面出現(xiàn)一個廢棄的舊廠房。
圍墻倒了半截，里面雜草叢生。
“我”輕車熟路地走進去，繞過一堆廢銅爛鐵，停在最里面一個破敗的小辦公室門口。
門虛掩著。
里面有股濃重的煙味和霉味混合的怪味。
“我”推門進去。
里面光線很暗。
一個人影縮在墻角，被粗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嘴里塞著破布。
頭發(fā)凌亂，滿臉污垢，衣服破了好幾處，露出底下的青紫。
是趙奕。
他看起來比前幾天憔悴了很多，眼窩深陷，嘴唇干裂爆皮。
聽到動靜，他猛地抬頭，看到“我”，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極致的恐懼，身體劇烈掙扎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哀求聲。
像條瀕死的狗。
“我”走過去，蹲下身，扯掉他嘴里的破布。
趙奕立刻大口喘氣，帶著哭腔。
“艾草…艾草我錯了…饒了我…求求你饒了我…”
聲音嘶啞得厲害。
“我”沒理他，從旁邊撿起半瓶不知道誰留下的臟水，擰開，遞到他嘴邊。
趙奕像是渴瘋了，不顧一切地湊上去咕咚咕咚猛灌。
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混著泥灰，更加狼狽。
喝完水，他稍微緩過點勁，但恐懼絲毫未減，縮著肩膀，不敢看“我”。
“這幾天，反省得怎么樣？”
“我”語氣平淡，像在問今天天氣。
趙奕猛點頭，眼淚鼻涕一起流。
“反省了！真的反省了！我不是人！我畜生！我該死！我不該那么對你！我不該找王醫(yī)生…”
他語無倫次地懺悔，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
“我”靜靜聽著，沒什么表情。
等他罵累了，哭得喘不上氣，才緩緩開口。
“想回家嗎？”
趙奕眼睛猛地亮起求生欲的光，拼命點頭。
“想！我想回家！艾草，你讓我做什么都行！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一定對你好！我把你供起來！”
“我”笑了。
帶著嘲諷。
“供起來倒不用?！?/p>
“家里最近有點困難?！?/p>
“需要你出份力?！?/p>
趙奕現(xiàn)在只要能被放出去，什么都肯答應。
“你說！我一定辦到！我一定盡力！”
“我”湊近他，聲音壓低，帶著誘惑，又像惡魔低語。
“很簡單?！?/p>
“你爸媽，你妹妹，都在為你受苦。”
“你呢，回去之后，好好‘勸勸’他們?！?/p>
“讓他們更‘懂事’一點?！?/p>
“比如，主動把財政大權交出來?！?/p>
“比如，心甘情愿出去賺錢養(yǎng)家?！?/p>
“比如，對你我，百依百順?！?/p>
“讓他們覺得，這都是為了你好，為了這個家好?！?/p>
“你做得到嗎？”
趙奕愣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掙扎，但很快被恐懼和自私覆蓋。
他立刻點頭，像抓住救命稻草。
“做得到！我一定做到！我一定讓他們聽話！不給你添麻煩！”
“我”滿意地拍拍他的臉。
“乖?！?/p>
“這才像條好狗?！?/p>
趙奕臉上閃過屈辱，但不敢表露半分，反而擠出討好的笑。
“我”解開他身上的繩子。
繩子勒進肉里很深，留下紫紅色的淤痕。
趙奕癱軟在地，半天爬不起來。
“我”扔給他一件不知從哪找來的破舊外套。
“穿上?！?/p>
“收拾得像樣點?！?/p>
“別一副死狗樣。”
趙奕手忙腳亂地套上外套，試圖整理頭發(fā)，但徒勞無功。
他看起來依舊糟糕透頂。
“走吧?！?/p>
“我”率先往外走。
趙奕掙扎著爬起來，腿腳發(fā)軟，踉踉蹌蹌地跟在后面。
陽光刺眼。
他瞇著眼，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身體卻因為恐懼而微微發(fā)抖。
回家的路，他走得跌跌撞撞。
既渴望回到那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又害怕面對接下來的一切。
矛盾又可憐。
我的魂體看著他那副慫包樣子。
心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甚至有點想笑。
“我”故意放慢腳步，落后他幾步。
像個押送囚犯的獄卒。
趙奕不敢回頭，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快到巷口時，遇到了買菜回來的張嬸。
張嬸看到趙奕，眼睛瞬間瞪圓了，手里的菜籃子差點掉地上。
“哎呦！趙奕？！你…你這兩天去哪了？你媽都快急瘋了！”
她眼神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趙奕身體一僵，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我”上前一步，接過話頭，語氣自然。
“沒什么，奕哥出去幫朋友忙了，受了點累?！?/p>
說著，暗中掐了趙奕后背一把。
趙奕一個激靈，趕緊點頭附和。
“啊…對，對，幫朋友忙…”
張嬸眼神在他們倆之間來回掃，明顯不信，但看著趙奕那副慘樣和“我”平靜無波的臉，也不敢多問，干笑兩聲。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她提著籃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趙奕松了口氣，后背全是冷汗。
“我”瞥他一眼。
“廢物?！?/p>
趙奕低下頭，不敢反駁。
走到家門口。
趙奕看著那扇熟悉的門，腳步遲疑了，眼神里充滿恐懼和退縮。
“我”在他身后，輕輕推了他一把。
“進去?！?/p>
“該說什么，做什么，忘了？”
趙奕身體一顫，深吸一口氣，像是赴死一樣，推開了門。
李秀蓮正拿著抹布，跪在地上，死命擦著墻角一點幾乎看不見的污漬。
聽到開門聲，她茫然抬頭。
看到趙奕的瞬間，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眼睛瞪得極大，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嘴巴張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像是見了鬼。
幾秒鐘后。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爆發(fā)出來。
“小奕！我的兒??！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
她連滾爬爬地撲過來，一把抱住趙奕，哭得渾身發(fā)抖。
“你去哪了??！嚇死媽了！媽以為你…以為你…”
她說不下去，只是死死抱著，又哭又笑。
趙奕身體僵硬地被她抱著，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空洞。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是找回一點演技，僵硬地抬手，拍了拍李秀蓮的背。
聲音干澀。
“媽…我沒事…”
李秀蓮哭了好一陣，才稍微平靜，拉著趙奕上下打量，心疼得直抽抽。
“瘦了…也黑了…遭罪了啊…”
她猛地想起什么，看向門口好整以暇的“我”，眼神瞬間變得復雜，有恐懼，有怨恨，又有一絲因為兒子歸來而壯起來的膽氣。
“艾草！這到底…”
“我”沒理她，直接走到主位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
趙奕打斷了他媽的話，按照“我”的指示，開始表演。
他撲通一聲，跪在了李秀蓮面前。
李秀蓮嚇了一跳。
“小奕！你干什么！快起來！”
趙奕不起來，低著頭，聲音帶著哭腔（這次有幾分真了）。
“媽！我對不起你！對不起爸！對不起婷婷！”
“我不是人！我混蛋！”
他一邊罵自己，一邊偷偷瞟“我”的臉色。
“我”慢悠悠喝著水，沒什么表示。
趙奕只好繼續(xù)，硬著頭皮往下說。
“我…我之前鬼迷心竅，做了錯事！”
“惹艾草生氣了！”
“她教訓我是應該的！”
李秀蓮懵了，看著又跪又哭又罵自己的兒子，腦子轉不過彎。
“不是…小奕，她把你…”
“媽！”趙奕猛地提高聲音，打斷她，眼神帶著哀求和不耐煩，“你別說了！都是我的錯！”
他抓住李秀蓮的手，開始灌輸“我”的要求。
“媽！這個家不能再這樣了！”
“你看爸和婷婷，出去干活多辛苦！”
“我們得懂事！得為這個家著想！”
李秀蓮：“？？？”
趙奕越說越順，自私的本性暴露無遺，只想快點完成任務自保。
“以后…以后家里錢都交給艾草管！”
“她比我們會過日子！”
“爸和婷婷…也得繼續(xù)出去干活！賺錢貼補家用！”
“我們…我們都得聽艾草的！她都是為了我們好！為了這個家好！”
李秀蓮徹底傻了。
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兒子。
像不認識他一樣。
她盼星星盼月亮盼回來的救星。
結果一回來就跪在地上，說著這些戳她心窩子的混賬話？
她猛地推開趙奕，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他鼻子罵。
“趙奕！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她把你害成這樣！你還幫著她說話？！”
“你是不是被她打傻了?。?！”
趙奕被她推得一屁股坐地上，也來了火氣，加上恐懼，口不擇言。
“我沒傻！我清醒得很！”
“要不是你們以前對她不好！她能這樣嗎？！”
“現(xiàn)在知道怕了？晚了！”
“趕緊按我說的做！別給我惹麻煩！”
母子倆竟然吵了起來。
一個覺得兒子瘋了，一個覺得媽蠢得拖后腿。
“我”喝完最后一口水，放下杯子。
聲音不大。
卻讓爭吵的兩人瞬間閉嘴。
齊刷刷恐懼地看過來。
“我”站起身，走到趙奕面前。
低頭看著他。
“看來?！?/p>
“你說話不怎么管用?！?/p>
趙奕臉色慘白，瘋狂搖頭。
“不是…媽她一時糊涂…我再說說…”
“我”沒理他，看向氣得發(fā)抖的李秀蓮。
笑了笑。
“既然你兒子勸不動你。”
“那我只好……”
李秀蓮嚇得后退一步，聲音發(fā)顫。
“你…你想干什么？！”
“我”沒回答，只是看向窗外。
天色漸晚。
趙德柱和趙婷，也該回來了。
地獄的下一幕。
即將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