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星星悄然點亮天幕。操場上的長談還沒有結(jié)束，從口琴曲延伸到未曾謀面的鄉(xiāng)村四季，又從蘇珊口中海市的風(fēng)土人情中轉(zhuǎn)了回來。后半程，幾乎成了蘇珊單方面的“訓(xùn)導(dǎo)”——海市人的生活習(xí)慣、城市里的新鮮事、待人接物的規(guī)矩…她喋喋不休。在治安聽來，這并非責(zé)難，而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帶有馨香的指引。他幾次想插話講講家鄉(xiāng)的趣事，卻總被她興致勃勃的新話題打斷。他只能安靜地聽著。
那個夏夜，他們談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沉。一種奇妙的“相見恨晚”之感，悄然彌漫在年輕的心里。
分別時，兩人約定，下個周六，暮色中的操場，再見！
蘇珊回到宿舍時，已經(jīng)是深夜11點多了。室內(nèi)一片漆黑，同宿舍的女生們早已進入夢鄉(xiāng)，因為是周六——她們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這位來自省城、家境優(yōu)渥的室友回家了。蘇珊屏住呼吸，像一只靈巧的貓，躡手躡腳地完成洗漱，爬上自己的床鋪。
然而躺下來，思緒卻像脫韁的野馬，在無邊的夜色里奔騰。一絲困意也沒有，她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模糊的輪廓，心里暗自發(fā)笑，怎么會和一個陌生的“他”說了那么久？僅僅是為那支口琴流淌出的、帶著田野氣息的旋律嗎？她想起家中那架光潔的斯坦威鋼琴，在自己手下流淌的肖邦或德彪西的曲子，每一個音符都經(jīng)過精心打磨，遠勝那支質(zhì)樸的口琴百倍。可正是那份未經(jīng)雕琢的質(zhì)樸，像一束野草，猝不及防地探進了她秩序井然的花園。張治安……那個名字帶著泥土味的男同學(xué)，他的局促，他的好奇，他眼中閃爍的、近乎天真的光芒……“鄉(xiāng)娃”，她下意識地在心里重復(fù)這個帶著距離感的詞，一絲莫名的笑意浮上嘴角，隨即又被更深的困惑取代。
她又天真地想，今晚與張治安的相遇，不過是平靜航程中一朵意外的小浪花，雖然激起了漣漪，卻終究會平息……應(yīng)該是這樣的！她翻了個身，試圖將這陌生的思緒連同那個身影一起甩開。
相隔幾棟宿舍樓，另一個房間里，張治安同樣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只是他的失眠，和蘇珊截然不同。那不是困惑的清醒，而是被一種巨大、滾燙的喜悅和難以置信的亢奮徹底點燃的沸騰。宿舍里鼾聲如雷，來自天南地北的同學(xué)們在夢鄉(xiāng)中沉浮，沒有人注意到下鋪這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身影，他胸膛里像揣了一面狂敲的鼓，又像裝進了一百只活蹦亂跳的兔子，砰砰砰地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他的臉頰滾燙，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覺得燒得厲害。
他心中的女神！那個開學(xué)典禮上，如同天鵝般優(yōu)雅出現(xiàn)在新生隊列最前方、瞬間攫取了他所有目光的蘇珊！那個仿佛來自云端、帶著城市水晶般光芒的女孩！他從未奢望過能與她交談，更不敢想象，她竟如此……如此地“平易近人”？不，這個詞似乎也不夠準(zhǔn)確。她身上有種自然的驕矜，說話時微微抬起的下巴，偶爾流露的小任性，都帶著理所當(dāng)然的光環(huán)。家境優(yōu)越，容貌俏麗，這樣的女孩，有些小脾氣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嗎？他甚至覺得，那一點點任性，讓她更加生動可愛，像一朵帶刺的玫瑰，明知危險，卻散發(fā)著致命的吸引力。
他沉浸在巨大的幸福眩暈里，仿佛還沐浴在操場昏黃燈光下她傾聽的目光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可救藥地陷入了情網(wǎng)。這份愛意并非始于今夜，而是在去年秋天，她穿著潔白的連衣裙，體態(tài)輕盈地走過主席臺的瞬間，就已如野火般在他心底悄然蔓延。今晚的交談，不過是給這早已燃燒的火焰，潑上了一桶滾燙的油而已。
然而，極致的狂喜之下，冰冷的現(xiàn)實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刺入！
“張治安！張治安！”一個嚴厲而熟悉的聲音在腦海中炸響，“你算什么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個柳鎮(zhèn)踩著縫紉機長大的‘小裁縫’！你家住的什么破房子？吃的什么粗茶淡飯？你爹是誰？她爹又是誰？你怎敢……怎敢對那樣的天鵝想入非非？！癡心妄想！自取其辱！”
這聲音如此尖銳刺耳，瞬間擊碎了他所有夢幻的泡沫。巨大的羞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的滾燙。他是何等的癡愚！何等的自不量力！她那樣純潔無瑕，像初雪般晶瑩；而他，滿身是洗不掉的鄉(xiāng)土塵泥。這巨大的鴻溝，豈是他這點卑微的舉動能跨越的？
“啪！”一聲清脆的掌摑在寂靜的宿舍里顯得格外突兀！治安用盡力氣，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臉頰瞬間火辣辣地疼了起來，這清晰的痛感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混亂的思緒，帶來一種扭曲的、短暫的清醒和解脫。
“我靠！治安你怎么啦？”上鋪的郭小山被驚得猛然抬頭，睡意朦朧地探下腦袋，聲音帶著被驚擾清夢的慍怒，“做啥噩夢了？跟人干架呢？”
治安的臉在黑暗中瞬間燒得更燙，比挨打時更厲害。他慌忙縮進被子里，甕聲甕氣地掩飾：“沒……沒事！剛有只大蚊子，咬得狠，我一巴掌拍臉上了……”
“操！多大個蚊子??？鬧這么大動靜？”郭小山不滿地嘟囔著，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嚇老子一跳，還讓不讓人睡了？咬死你個龜孫兒才好呢，省得吵人……”抱怨聲漸漸低下去，翻了個身，鼾聲又起。
宿舍里再次被此起彼伏的鼾聲填滿。治安蜷縮在薄薄的被子里，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火辣辣的臉頰。那清晰的痛感之下，一種奇異的感覺卻在悄然滋生、蔓延。
雖然被小山罵了，雖然理智一遍遍嘶吼著“不可能”，但心底深處，那因蘇珊而點燃的、微弱的、帶著甜味的火星，卻頑強地不肯熄滅。像寒冬荒野里一粒倔強的火種。他回想著她說話時微翹的嘴角，偶爾流露的好奇眼神，甚至那帶著點小性子的語氣……這一切都讓他心尖發(fā)顫，一種混合著苦澀、卑微與巨大甜蜜的復(fù)雜滋味，在胸腔里無聲地發(fā)酵、膨脹，最終蓋過了臉頰的疼痛和理智的警告。
這個夜晚，兩個失眠的靈魂，一個在困惑與優(yōu)越感的審視中輾轉(zhuǎn)，一個在卑微的狂喜與絕望的自毀中沉浮。他們之間，橫亙著一條名為現(xiàn)實的冰冷長河。而河面上，那支口琴吹出的旋律，似乎還在若有若無地飄蕩，成為連接兩個世界最初的、脆弱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