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南洲從沈棲的辦公室倉惶逃跑，隨便上了一輛剛好停下的公交車。
倒霉的是他坐到終點后，才發(fā)現(xiàn)坐的是反方向。
所以等季南洲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酒店的時候，帆布鞋里已經(jīng)灌滿了雨水。
季南洲單腳站著，歪著頭看了看提起就往下淌水的鞋子，又望了一眼酒店門口的紅色地毯。
直接脫了鞋子，一手拎著鞋子，一手繼續(xù)插在衣兜里，赤腳走了進去。
季南洲習慣性的低著頭，未取下的風帽又遮住了他大半的臉。風急雨驟，酒店大堂卻安靜的可怕，并未有人留意到季南洲此刻的狼狽。
季南洲常年在荒野流浪，并不是很在意形象的人，可是今天卻異常莫名的覺得很委屈。
季南洲看著鏡子里又一次濕透了的狼尾長發(fā)，毫無生氣的貼著頭皮和臉頰，呆呆的，很丑。
心想剛剛在沈棲面前，自己就是這副頹廢又邋遢的模樣吧？
季南洲替沈棲委屈。
七年后沈棲的第一眼，不應該是看到自己這個模樣。
大學的時候沈棲說季南洲的小卷毛適合留長扎起來，絕對又帥又酷。再配上季南洲無可挑剔的臉，鐵定迷死一大片顏狗。
可季南洲那會兒覺得沈棲純粹是在女化自己，所以頭發(fā)稍微長長一點點，他就會咔嚓咔嚓的給剃成小平頭，彰顯自己的硬漢形象。
后來扛著相機四處流浪久了，什么硬漢還是小白臉的就完全不在乎了。
不知不覺還真的把頭發(fā)給留長了，而且平常隨手一扎，挽個小揪揪，覺得特方便省事。后來便再也沒剃短過，甚至他都已經(jīng)忘了自己曾經(jīng)嫌棄長發(fā)。
可是當沈棲抬眸看向自己的頭發(fā)，又迅速想掩飾自己眼里的吃驚時，季南洲那些關于他小卷毛的回憶便紛涌而至。
沈棲一向比季南洲更了解季南洲。
季南洲屬于帥氣而自知的類型，頭發(fā)留長后，他對著鏡子也就一眼，便認可了沈棲的看法。
沒變成眼下這副落湯雞之前，確實又帥又酷，就連助理張馳也常常對季南洲的長發(fā)造型嘖嘖稱嘆，感慨季南洲暴殄天物，好好的男模胚子卻用來爬山涉水當荒野糙漢。
季南洲就這樣對著鏡子懊惱的沉默了半晌，才嘆著氣扭開花灑沖洗。
而這邊沈棲，已經(jīng)按約接待了季南洲之后的幾位預約患者。
夜幕緩緩降臨，雨終于停下。
沈棲看了看腕表，隨手快速整理了桌面的接診記錄后，取了外套，離開診所。
他繞過繁華的市區(qū)，將車子停在了海市一所知名大學的家屬樓前。
沈棲的養(yǎng)父母是這所大學的二級教授，雖然已經(jīng)退休，但在這兒住了大半輩子，早已習慣，就沒再換住處。
今天是陸老生日，沈棲下班后便去提了蛋糕，趕在保姆上菜前到了家屬院。
還沒進門，就聽到周教授在沖保姆張姨說道“阿棲最近口腔潰瘍，吃不了辣椒耶，張姨，你這剁椒魚頭辣椒太多了啦，哎呦呦，快扒掉扒掉了噻。”
陸老中氣十足的聲音也在一邊響起，“阿棲咋地還沒回來喲？叫他莫排太多班了，多休息哈，就是不聽噻。周教授你要做做兒子工作噻……”
陸明誠和周韻曾同為海大的二級教授，陸老是理論物理系，癡迷于量子糾纏與確定性悖論。
而周女士是古典文學教授，專攻《楚辭》悲劇文學。
陸家一直秉性的最高美德就是:理性。
因為，失控即原罪。
沈棲自小就是在這種文理極致組合的家庭氛圍中長大的，而且不負眾望，終被雕刻成了養(yǎng)父母眼里最完美的學術作品。
沈棲年少時也曾夢想過一人一背包，行走四方，用腳步去丈量世界。
甚至還想成為旅行小說家，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悟都一一拋出去，以此結交同頻共振的八方好友。
但養(yǎng)父母卻用最具權威的學術理論和最嚴謹?shù)臄?shù)據(jù)理論分析，擊潰了沈棲尚未成形的文學藝術夢。
因為“更理性”這一特征，當沈棲高考填報志愿選擇了心理醫(yī)生這一職業(yè)時，陸老和周女士是一致贊同，拍手支持。
在養(yǎng)父母眼里，沈棲自然是做了正確又理性的選擇。
殊不知，沈棲自愿拋棄夢想，也只不過是希望能夠滿足養(yǎng)父母對自己的期待而已。
因為沈棲自小就知道，被認可的優(yōu)秀才是優(yōu)秀。
盡管陸老和周女士將沈棲視如己出，沈棲也依然覺得需要得到養(yǎng)父母的認可。
即便是違背自己的意愿。
沈棲在門口小站了一會兒，整理了一下領帶，調(diào)整好笑容，才拎著蛋糕推門入內(nèi)。
“爸，媽，我回來啦?！鄙驐旖巧蠐P的角度都完美的似乎經(jīng)過精準的計算。
生怕多一分會顯得牽強，少一分又不夠溫馨。
“阿棲，快快快，先洗手，準備開飯了。”周女士上前拉過沈棲，見到兒子回來了，頓時喜笑顏開，也不再去計較辣椒的多少。
陸老的注意力則轉(zhuǎn)移到了沈棲帶回來的生日蛋糕上，陸老看了幾眼，便伸手拿了小抽屜里的卡尺出來。
陸老在蛋糕上測量了幾個數(shù)據(jù)后才悠悠說道，“我就說看著不太對，果然這奶油花兒擺放有偏差，不在黃金比例位置?！?/p>
陸老收了卡尺，周女士也應聲走了過來。
“老頭子你這毛病要改改，總卯是卯丁是丁的，煩人?！痹掚m如此，但周女士看了一眼蛋糕后，眉頭也開始皺了起來。
“話說回來，這家蛋糕店的裝飾確實絲毫沒有古詩詞的意境，俗了?！敝芘靠粗案鈸u了搖頭。
末了，周女士還轉(zhuǎn)身看了看洗手間的方向，似乎是怕沈棲聽到。
“好了咯，老頭子，等下我就跟阿棲講，以后不去這家訂蛋糕好了噻?！敝芘堪参克频呐牧伺年懤系氖直?。
“今兒你生日，咱可誰都不能掃興?！?/p>
張姨已經(jīng)一個接一個的上菜了，周女士轉(zhuǎn)身又去取酒。
高興的日子里，沈棲總是要陪陸老喝幾盅。
即便是簡單的家宴，沈棲也是西裝革履，絲毫沒有含糊。
沈棲抬手給陸老倒酒時，目光瞥過桌旁酒柜上的玻璃，玻璃柜上映著自己一張完美無比的笑臉。
沈棲的嘴角倏地有了一瞬間的停滯，笑的好假。
陸老問了沈棲今天的工作情況，沈棲一一應答。
周女士說這周三，有個小型媽媽們的聚會，大家約好了都要有兒女作陪，問沈棲有沒有時間。
沈棲沒有絲毫猶豫，笑著應道“好的。”
周三，沈棲也約了季南洲。
雖然沈棲面上無任何紕漏，卻在切蛋糕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
冷不防的，手抖了一下，陸老看到了。
“阿棲，今天工作遇到什么問題了嗎？怎么看著情緒不穩(wěn)呢？要注意區(qū)分工作和生活啊?！?/p>
“沒事呢，爸，是一個患者，問題比較復雜，剛走神了。”
沈棲端起蛋糕，送到陸老面前，笑著說道，“第一塊給壽星，阿棲祝爸爸身體健康！事事順遂！”
陸老欣慰的看著沈棲，拍了拍沈棲的肩，感慨道“爸爸和媽媽有阿棲就是最大順遂?！?/p>
陸老說罷，轉(zhuǎn)頭看向不遠處掛在墻上的一張照片，神色瞬間也暗了下來。
周女士循著陸老的視線也看了過去，順勢又安撫的拍了拍陸老的背。
那是陸明誠和周韻已故的孩子，陸原。
也是兩人唯一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