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云氏有孕，胎象穩(wěn)固。
他喉間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嘴角卻只牽起半分笑意，轉瞬便沉了下去。
這該是天大的喜事.........
林家子嗣單薄，他年近半百，總算盼來延續(xù)香火的希望。
他盼了一輩子的子嗣，原來不是求而不得，是被最親近的人親手掐斷在襁褓里。
“從今日起，太太禁足，無我的手諭，一步不得出院門?！?/p>
林如海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砸在青磚上，在寂靜的正廳里裂出細響。
賈敏聞言腳步猛地一頓，繡著纏枝蓮的鞋尖在青石地面上蹭出半分白痕。
她抬眼時，鬢邊那支赤金點翠的步搖晃了晃，流蘇掃過臉頰，帶著點冰涼的癢。
“老爺這話……是什么意思？”她的聲音里還帶著幾分微啞，尾音不自覺地揚了揚，像是尋常夫妻間的嗔怪，可指尖攥著的帕子卻悄悄絞出了褶子——那帕子是昨日他剛賞的，蘇州織造新貢的云錦，上面用金線繡著他們二人的名字。
林如海沒看她，目光落在案上那只剛被摔裂的青瓷筆洗上。
墨汁順著裂紋滲進紫檀木的紋路里，像一道洗不掉的疤。
“意思就是，太太院里的人，除了伺候吃喝的，其余人等一概調走。院里的門窗，白日里留一扇透氣，入夜便落鎖?！彼f著，從袖中摸出一串黃銅鑰匙，扔在桌上，“鑰匙由周瑞家的掌管，她是太太的陪房，總不至于徇私?！?/p>
賈敏的臉霎時白了，比她腕上那只羊脂玉鐲還要通透幾分。
她往前走了半步，裙擺掃過椅子腿，帶起一陣風，吹得香爐里的灰簌簌往下掉。“老爺是怪我了？還是..........還是嫌我不能生？”她的聲音發(fā)顫，眼圈卻紅得慢，像是強撐著不肯落淚。
“你病了，在院子里好好修養(yǎng)，”林如海的聲音隔著案幾傳來，不高，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冷硬，像冬日湖面結的冰，“院里的藥爐我讓人架起來了，每日的方子，周瑞家的會親自盯著你煎好、喝下去?！?/p>
賈敏沒再說話。
她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淺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緒。
方才那點試圖爭辯的銳氣，像是被這句話生生掐斷了，連帶著方才攥緊帕子的手都松了些，云錦帕子上的金線在晨光里閃了閃，映得她指尖泛白。
廊外的風卷著幾片落葉飄過窗欞，落在她腳邊。
她像沒看見，只盯著自己裙擺上那朵剛繡了一半的玉蘭——那是林如海最愛的花，前幾日她還笑著說，要繡成屏風擺在他書房里。
喉間像是堵著團濕棉絮，想說什么，卻連氣音都發(fā)不出來。
是辯白“我沒病”？
還是質問“你到底信了什么”？
話到嘴邊，都成了無聲的滯澀。她太清楚林如海的性子，一旦說出“修養(yǎng)”二字，便是鐵了心要將她困在這里，再多的話，也不過是落在冰面上的雪，轉瞬就化了，留不下半點痕跡。
良久，她才極輕極輕地“嗯”了一聲，聲音低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然后，她緩緩屈膝，福了一禮，動作慢得像提線的木偶，轉身時，那支赤金點翠的步搖沒再晃動，流蘇垂在頸邊，一動不動，像凝住了的淚。
“好了，都散了吧?！绷掷戏蛉司従徧?，枯瘦的手指在紫檀木扶手上輕輕叩了叩，聲音里帶著幾分蒼老的疲憊，卻又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周圍侍立的丫鬟仆婦們對視一眼，都看出了老夫人眼底的倦意，紛紛斂聲屏氣地退了出去，連腳步都放得極輕，生怕擾了這份沉寂。
姨娘們見狀，也都識趣地斂衽告退，腳步輕緩地退出了正廳，生怕驚擾了這壓抑的氣氛。
云氏垂著眼，纖手捏著衣角，輕聲道：“老爺，老夫人，妾身院里還有些瑣事要料理，先退下了?！?/p>
說罷，也跟著眾人的腳步退了出去，背影溫順得像株剛抽芽的柳。
正廳里只剩下她和身邊伺候了幾十年的張嬤嬤，香爐里的檀香還在裊裊地飄著，纏繞著梁上的雕花，卻驅不散空氣中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滯澀。
林老夫人端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眼角的皺紋。
她怎會不知？
方才林如海在廳上宣布禁足賈敏時，那聲音里的冷硬，藏著多少咬牙的克制。
這些年，如海待賈敏的心，府里上下誰沒瞧見過？
那般捧在掌心里的疼惜，連她這個做母親的都時常嘆一句“癡兒”。
賈敏剛嫁過來時，性子嬌俏，眉眼間帶著金陵賈家的靈氣，如海看她的眼神，像春日里的暖陽，能化開最厚的冰雪。
可那又如何？
老夫人輕輕吹了吹茶沫，眼底掠過一絲無奈。
這世道，尤其是他們這樣的官宦人家，子嗣從來不是兩個人的事，是整個家族的根。
賈敏進門這些年，一無所出，太醫(yī)換了一茬又一茬，藥湯喝了一碗又一碗，肚子就是沒動靜。
她不是沒勸過，也不是沒給如海提過納側室的事，可每次都被如海擋了回來，說“孩子總會有的”。
她懂兒子的情深，卻更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分量。
林家世代書香，到了如海這一輩，若是斷了香火，她百年之后，如何去見林家的列祖列宗？
如今云氏有了身孕，這是老天開眼，是林家的轉機。
賈敏縱有千般好，萬般受寵，可生不下子嗣，終究是橫在林家香火路上的一道坎。如海心里再痛，再不舍，也該明白這個理。
“張嬤嬤，”老夫人放下茶盞，聲音平靜了些，“去庫房里挑兩匹上好的綢緞，送到云氏那里，再讓廚房每日燉些滋補的湯品過去。告訴她，安心養(yǎng)胎，府里一切有我?！?/p>
張嬤嬤應了聲“是”，看著老夫人鬢邊的白發(fā)，終究沒忍住，低聲道：“老夫人，老爺他……”
“他心里有數。”林老夫人打斷她，目光望向窗外那棵老槐樹，樹葉在風里沙沙作響，像在訴說著什么，“兒女情長，哪能抵得過宗族延續(xù)？他今日能狠下心禁足賈敏，便是想通了?！?/p>
只是不知，這想通的背后，如海要熬過多少個輾轉難眠的夜。
老夫人輕輕嘆了口氣，眼角的皺紋更深了些。
這世間事，從來難兩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