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部像是被兩只手死死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劇痛。
顧長青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醫(yī)院那慘白的天花板,而是一片斑駁的、用舊報紙糊起來的屋頂。報紙已經(jīng)泛黃,邊角翹起,上面“四個現(xiàn)代化”的紅色大字,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太陽穴上。
“爸!爸!你醒了?”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顧長青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張稚嫩的臉。那是他的兒子,顧衛(wèi)軍,但……不對,眼前的顧衛(wèi)軍,頂多七八歲的樣子,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舊布褂,正端著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碗,小心翼翼地遞過來。
“醫(yī)生說你就是中暑了,喝點綠豆湯就好了?!?/p>
中暑?
顧長青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
他不是應(yīng)該在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嗎?
就在幾個小時前,他那個三十多歲、被他用一輩子心血供養(yǎng)成“人上人”的寶貝兒子顧衛(wèi)軍,正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
“老東西!你的錢不給我們,想帶進(jìn)棺材里去嗎?我告訴你,這房子你不簽字也得簽!我女朋友家說了,沒這套學(xué)區(qū)房,婚就別想結(jié)!”
“你那點退休金,還不夠我一個月油錢!養(yǎng)你就是個累贅!”
句句誅心。
他一生節(jié)儉,當(dāng)牛做馬,自己連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買,把所有積蓄都給了兒子??傻筋^來,為了給孫子買一套學(xué)區(qū)房,這個逆子竟然伙同女兒一起,逼著他賣掉唯一的棲身之所。
他一口氣沒上來,當(dāng)場就倒了下去。
最后聽到的,是女兒顧盼娣那句冰冷無比的話:“哥,別喊了,趕緊打120,死了房子就不好賣了?!?/p>
那錐心刺骨的痛,怎么可能是中暑?
顧長青猛地坐起身,環(huán)顧四周。
這是一間不到十五平米的小屋,墻壁是灰撲撲的,屋角擺著一張掉了漆的木桌,桌上放著一個老式收音機(jī)。墻上,掛著一本嶄新的日歷。
上面的日期,刺得他眼睛生疼。
1988年7月28日。
他……回來了?
回到了四十年前,這個他剛剛分到手的、國棉三廠的單身宿舍里?
這時候,他還沒結(jié)婚,更沒有那兩個后來把他活活氣死的逆子和孽女。
“爸……你怎么了?你別嚇我啊……”小顧衛(wèi)軍看他臉色煞白,眼神直勾勾的,嚇得快要哭出來。
顧長青死死盯著他,胸中的恨意如同巖漿般翻涌。這張臉,和他記憶中那個不肖子的臉慢慢重合。
不對!
顧長青猛地晃了晃頭,劇烈的頭痛讓他清醒了幾分。
這不是他的兒子!
他想起來了,這是鄰居老王家的孩子,叫王小軍。老王夫妻倆去外地出差,托他照看一下。
原來是這樣……
他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上一世所有的怨恨與不甘都吐出去。
老天有眼!
老天爺真的有眼??!
他沒死,他回來了!
回到了這個一切都還沒開始的年代!
“叔……叔叔,你沒事吧?”王小軍被他剛才那要吃人的眼神嚇到了,聲音都在發(fā)抖。
顧長青眼中的殺意緩緩?fù)嗜?,恢?fù)了平靜。他接過那碗綠豆湯,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冰涼的湯水順著喉嚨滑下,澆滅了心頭的一部分火焰,也讓他徹底冷靜下來。
他摸了摸王小軍的頭,聲音沙啞:“小軍,謝謝你。叔叔沒事,就是做了個噩夢?!?/p>
一個長達(dá)四十年的噩夢。
王小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看他沒事,一溜煙跑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顧長青一個人。
他走到那張破木桌前,手顫抖地?fù)崦郎系氖找魴C(jī)。這是他花了三個月工資買的“大件”,寶貝得不行。
可現(xiàn)在,在他眼里,這玩意兒一文不值。
他的目光,穿過那扇小小的窗戶,望向了外面。
這里是北京,是八十年代末的北京。
一個遍地都是黃金,卻無人識得的北京!
上一世,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手里攥著改變命運的門票,卻只知道悶頭在廠里當(dāng)一個老黃牛,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兩個畜生身上。
他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錢,到九十年代末,才在單位分房改制的時候,咬牙買下了一套六十平米的兩居室。后來為了給兒子結(jié)婚,又把房子賣了,換到五環(huán)外,每天通勤四個小時。
他親眼看著北京的房價,從幾百一平,漲到十幾萬一平。
他親眼看著那些曾經(jīng)和他一樣,甚至不如他的街坊鄰居,靠著拆遷,一個個都成了千萬富翁,住進(jìn)了高樓大VILLA。
而他,顧長青,守著個“高級技術(shù)員”的名頭,活得像條狗。
重來一世,他要是還去走那條老路,那他就是天下第一號的蠢貨!
顧長青走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信封。
信封里,是十張嶄新的“大團(tuán)結(jié)”,整整一百塊錢。
這是他這個月剛發(fā)的工資,還帶著油墨的香氣。
上一世,拿到這筆錢后,他激動得一晚上沒睡著。第二天就跑去百貨大樓,想買一臺“飛躍”牌的黑白電視機(jī),結(jié)果錢不夠,最后買了一臺“蜜蜂”牌的縫紉機(jī),想著以后結(jié)婚能用上。
那臺縫紉機(jī),后來成了前妻的嫁妝,再后來,被女兒嫌占地方,當(dāng)廢品賣了十塊錢。
可笑,真是可笑至極!
顧長青捏著那一百塊錢,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電視機(jī)?縫紉機(jī)?
這些東西,能跟北京城里的房子比嗎?
不,連房子都不能比。
要比,就得是——四合院!
一個念頭,如同瘋狂滋生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了他的整個心臟。
別人都盯著百貨大樓里的“三大件”時,他顧長青,要把目光投向那些藏在胡同深處,破敗、擁擠、甚至在很多人看來是“貧民窟”的四合院!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過幾年,伴隨著房地產(chǎn)市場的興起和“舊城改造”的東風(fēng),這些現(xiàn)在無人問津的破院子,將會變成什么樣的天價古董!
一套,就是幾千萬!
一套,就能讓他那兩個逆子孽女跪在地上喊他“爹”!
不!
他這輩子,不要兒女!不要家庭!
他只要那些能給他帶來絕對安全感的,一磚一瓦都刻著他顧長青名字的——四合院!
他要把它們,一座一座,全都買下來!
第二天,顧長青銷了假,回到了國棉三廠。
剛走進(jìn)車間,一股熟悉的、混雜著棉絮、機(jī)油和汗液的氣味就涌了過來。刺耳的機(jī)器轟鳴聲,震得人耳膜發(fā)疼。
這里的一切,都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喲,長青,中暑好了?”車間主任張勝利挺著個啤酒肚,背著手走了過來,一副官僚派頭,“年輕人,身體就是本錢,可不能仗著年輕瞎折騰?!?/p>
顧長青點了點頭,沒多說話。
上一世,他對這張勝利是畢恭畢敬,指望他能在分房、提干這些事上幫襯一把。結(jié)果呢?這張勝利收了他兩條“大中華”,轉(zhuǎn)頭就把唯一的提干名額給了自己的小舅子。
“主任,我想預(yù)支三個月的工資?!鳖欓L青開門見山。
張勝利愣了一下,隨即眉頭就皺了起來:“預(yù)支工資?長青啊,你這是遇到什么難處了?廠里有廠里的規(guī)定,這工資可不是說預(yù)支就預(yù)支的。”
“家里出了點急事,等著用錢。”顧長青的語氣很平靜,不卑不亢。
“什么急事???”旁邊一個正在擦機(jī)器的工友,王衛(wèi)國,探過頭來,一臉八卦地問道,“長青,你小子不是談對象了吧?這么快就要見家長送彩禮了?”
王衛(wèi)國是顧長青的鄰居,也是廠里有名的大嘴巴,最喜歡探聽別人的隱私。
顧長青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沒什么,就是想買個東西?!?/p>
“買東西?買什么東西要預(yù)支三個月工資?”王衛(wèi)國的好奇心更重了,“好家伙,三百塊錢啊!你這是要買電視機(jī)還是冰箱啊?”
八十年代末,工人一個月工資普遍在一百塊左右。三百塊錢,絕對是一筆巨款。
顧長青沒有理他,只是看著張勝利:“主任,我知道有困難,但我是廠里的技術(shù)骨干,連續(xù)三年都是先進(jìn)工作者,這點小小的請求,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他把“技術(shù)骨干”和“先進(jìn)工作者”幾個字咬得很重。
張勝利咂了咂嘴,有些猶豫。顧長青確實是個人才,廠里好幾項技術(shù)革新都是他帶頭搞的,廠長都點名表揚過。真要是因為這點事把他得罪了,也不劃算。
“這樣吧,”張勝利沉吟了一下,“我先給你批一個月的,剩下的,我得去跟財務(wù)科那邊打個招呼,成不成,我不敢保證?!?/p>
“謝謝主任。”顧長青知道,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他不想再跟這些人多廢話,轉(zhuǎn)身就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王衛(wèi)國湊了過來,壓低了聲音,擠眉弄眼地問:“哎,長青,跟我說說,到底買什么???這么神秘。是不是給你那在大學(xué)里當(dāng)老師的對象買的?”
顧長青的對象,叫李慧,是北京一所大學(xué)的青年教師,人長得漂亮,又有文化,是廠里不少年輕小伙羨慕的對象。
上一世,顧長青就是因為覺得配不上她,才拼了命地工作,想多掙點錢,結(jié)果還是沒能留住。李慧最后嫁給了一個家里有背景的干部子弟。
想到李慧,顧長青的心里沒有半分波瀾。
一個連陪你吃苦的勇氣都沒有的女人,不要也罷。
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四合院,對這些情情愛愛,提不起半點興趣。
“買房子?!鳖欓L青一邊檢查機(jī)器,一邊隨口答道。
“買房子?”王衛(wèi)國愣住了,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樣,夸張地叫了起來,“我去!長青,你小子發(fā)燒還沒退吧?買房子?就憑你?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單位分的房子有多緊張?外面商品房一平米都好幾百,你買得起嗎?”
他的聲音很大,一下子把周圍工友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就是啊,長青,咱們工人想住上房子,還得是等單位分?!?/p>
“沒錯,自己買房,那是有錢人干的事兒,跟咱們沒關(guān)系?!?/p>
“長青八成是想結(jié)婚想瘋了?!?/p>
眾人七嘴八舌,言語里充滿了不信和嘲諷。
在這個年代,絕大多數(shù)人的觀念還停留在“等、靠、要”上,房子是單位給的福利,自己花錢買房,簡直是天方夜譚。
顧長青懶得解釋。
跟一群坐井觀天的蛤蟆,有什么好說的?
他要買的,也不是那些所謂的“商品房”,而是那些在他們看來一文不值的“破爛”。
下班后,顧長青沒有回家,而是直接騎著他那輛“永久”牌的二八大杠,一頭扎進(jìn)了后海的胡同里。
夕陽的余暉灑在灰色的瓦片上,給古老的胡同鍍上了一層金邊。炊煙裊裊,夾雜著飯菜的香氣,還有孩子們嬉笑打鬧的聲音。
這里的一切,都充滿了生活的氣息,但也掩蓋不住破敗和擁擠。
很多大院子,都被分割成了大雜院,住了七八戶人家,私搭亂建的小廚房、煤棚子,把原本寬敞的院子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顧長青的目標(biāo)很明確。
他記得很清楚,就在后海鴉兒胡同里,有一座三進(jìn)的院子,因為解放前死過人,被傳成了“兇宅”,一直沒人敢住。后來院子被收歸公家,就那么一直荒廢著。
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一個港商來北京旅游,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座院子,花了幾十萬買了下來,重新修繕。再后來,到了2010年以后,這座院子的估價,超過了十個億。
而現(xiàn)在,它就是一座被人遺忘的垃圾場。
顧長青騎著車,在胡同里七拐八繞,終于在胡同的最深處,找到了那座院子。
朱漆的大門已經(jīng)剝落得不成樣子,上面還貼著封條,門上那對威武的銅門環(huán),也少了一個。
透過門縫往里看,院子里雜草叢生,比人還高,幾棵老槐樹的枝丫張牙舞爪,在晚風(fēng)中搖曳,確實有幾分陰森。
就是這里了!
顧長青的心臟,開始“怦怦”地狂跳起來。
這不是恐懼,是興奮!是看到一座巨大金礦時的那種原始沖動!
他圍著院子轉(zhuǎn)了一圈,心里已經(jīng)開始盤算起來。
這座院子是公房,想買下來,手續(xù)肯定很麻煩。他現(xiàn)在沒錢沒關(guān)系,只能走最笨的辦法。
先去房管所打聽,然后一層一層地往上找人,磨!
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
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離開時,一個拄著拐杖、提著鳥籠的老大爺,從旁邊一個院子里走了出來。
老大爺看了他一眼,渾濁的眼睛里帶著幾分警惕:“小伙子,你在這轉(zhuǎn)悠什么呢?這院子邪性,可別亂闖?!?/p>
顧長青認(rèn)得他。
這位,就是這片胡同里最有威望的“八爺”,一個前清的遺老,最講究規(guī)矩,也最看不起他們這些“外來的”工人。
上一世,這片胡同拆遷的時候,八爺就是最頑固的釘子戶,誰來都不好使。
顧長青笑了笑,很客氣地說:“大爺,我就是路過,看這院子挺氣派,就多看了兩眼?!?/p>
“氣派?”八爺冷哼一聲,蒼老的臉上寫滿了不屑,“一座兇宅,有什么好氣派的?小伙子,聽我一句勸,趕緊走,別在這沾了晦氣。”
說完,提著他的寶貝畫眉鳥,溜溜達(dá)達(dá)地走了。
顧長青看著他的背影,眼神變得深邃起來。
八爺……
這一世,咱們的交道,恐怕少不了了。
他的目標(biāo),可不僅僅是這座“兇宅”院子。
他的目標(biāo),是這整個后海片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