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夢酒館后院的狼藉被一層新落的灰雪勉強覆蓋,破碎的木門被瑪爾莎用幾塊厚木板草草釘死,縫隙里塞滿了破布條。空氣里那股腐敗甜腥的惡臭被更濃重的灰燼和鐵銹味取代,但滲入地磚縫隙的黑色污漬,如同丑陋的傷疤,無聲地訴說著昨夜那場短暫而致命的遭遇。
艾朵靠在后廚冰冷的石墻邊,左臂裸露在外。被骨爪獵犬寒氣擦過的地方,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灰白色,如同被凍僵的死肉,麻木感深入骨髓,指尖幾乎失去知覺。他正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刮去傷口邊緣凝結(jié)的、帶著細微骨粉的黑痂。每刮一下,都帶起一陣鉆心的刺痛和更深的寒意,仿佛有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在血肉里攪動。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暴露了這份痛苦。
瑪爾莎端著一碗剛熬好的、散發(fā)著刺鼻草藥味的糊糊走過來,看到艾朵手臂上的傷,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懼?!澳枪頄|西的寒氣……比往年‘寒霧癥’厲害十倍不止?!彼淹敕旁谂赃呉粡堖€算完好的矮凳上,“老凱爾婆娘身上的黑氣,也沒這么邪乎。你……你這手……”
“死不了?!卑涞穆曇粲行┥硢。畔滦〉?,拿起旁邊一塊還算干凈的布條,浸透了瑪爾莎熬的草藥糊,用力按在傷口上。一股灼熱的刺痛瞬間取代了麻木,讓他忍不住悶哼一聲。這草藥只能驅(qū)散表面的陰寒,侵入骨髓的那股冥界死氣,如同跗骨之蛆,只能靠他自身的力量緩慢消磨。
“鎮(zhèn)上……不太對勁?!爆敔柹穆曇魤旱酶?,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天還沒亮透,就有好幾撥人偷偷摸摸往鎮(zhèn)東頭跑,都是簽了‘灰契’的幾家……回來的時候,一個個臉白得像死人,手里攥著幾塊新‘暖石’,可那石頭的光……比平時暗多了,還帶著一股子……霉味?!?/p>
艾朵包扎的動作微微一頓?;移??暖石?霉味?他想起昨夜鐵匠鋪里凱爾一家絕望的眼神,想起那霧爪貪婪攫取生命力的黑霧觸須。冥界的收割,從來不會遲到。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壓抑、卻如同悶雷滾過地面的聲音,從鎮(zhèn)口方向隱隱傳來。不是馬蹄聲,也不是車輪聲,更像是……無數(shù)沉重的鐵鏈拖行在凍土上的摩擦聲!伴隨著一種低沉、單調(diào)、毫無感情波動的吟誦,如同來自九幽之下的喪鐘!
“來了……”瑪爾莎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是……是‘稅吏’!冥界的稅吏大隊!他們……他們怎么提前來了?!”
渡口鎮(zhèn)死寂的街道上,一股無形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緊閉的門窗縫隙后,無數(shù)雙驚恐的眼睛窺視著外面。
一支隊伍,緩緩從彌漫的灰雪中顯現(xiàn)。
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如同凝固夜色般的漆黑重甲,甲胄上沒有任何紋飾,只有冰冷的光澤。頭盔是全覆式的,只露出兩點燃燒著幽綠磷火的眼洞,沒有任何屬于活物的氣息。他們排成兩列,步伐沉重而整齊,每一步落下,都讓凍硬的地面微微震顫。每人手中都拖曳著一條碗口粗細、閃爍著暗沉符文的黑色鎖鏈,鎖鏈的另一端深深拖曳在灰雪覆蓋的地面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隊伍最前方,是一個體型更為高大、甲胄邊緣鑲嵌著慘白骨刺的稅吏。他手中沒有鎖鏈,而是捧著一本巨大、厚重、封面由某種黑色金屬鑄就的“名冊”。名冊的封面上,一個由白骨拼成的天平浮雕散發(fā)著幽幽寒光。他每走幾步,便停下,用那非人的、帶著金屬摩擦質(zhì)感的聲音,念出一個名字和一個地址。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風雪,鉆進每一扇緊閉的門窗。
“凱爾·鐵砧。東街鐵匠鋪?;移酰阂环?。”
“莫娜·織梭。南巷織布坊?;移酰簝煞?。”
“老瘸腿湯姆。河岸廢船屋?;移酰喊敕??!?/p>
每念出一個名字,隊伍中便分出一名稅吏,拖著沉重的鎖鏈,走向?qū)?yīng)的房屋。他們不會敲門,不會催促。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外,兩點幽綠的磷火透過門縫,鎖定著屋內(nèi)瑟瑟發(fā)抖的獵物。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瞬間浸透整個空間。屋內(nèi)的溫度會驟降,呼吸會變得困難,絕望會如同藤蔓般纏繞住心臟。這是無聲的宣告:契約已至,收割開始。要么交出契約指定的“份額”——通常是家中最健康者的部分生命力或靈魂碎片,要么……全家湮滅。
沒有反抗。渡口鎮(zhèn)的居民早已被恐懼馴化??奁?、壓抑的哀求聲、鎖鏈拖拽的摩擦聲,在死寂的街道上交織成一曲絕望的哀歌?;已o聲飄落,覆蓋著這片被冥界陰影籠罩的土地。
艾朵站在酒館釘死的后門縫隙后,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他看到了凱爾被一名稅吏堵在鐵匠鋪門口,這個昨天還攥著暖石徒勞掙扎的老鐵匠,此刻佝僂著背,顫抖著將一個瘦弱的小男孩推到稅吏面前。男孩嚇得渾身發(fā)抖,連哭都哭不出來。稅吏伸出覆蓋著黑色金屬甲片的手,按在男孩頭頂。一股肉眼可見的、帶著微弱光暈的白色氣流從男孩頭頂被強行抽出,匯入稅吏甲胄上某個隱藏的符文。男孩的臉色瞬間灰敗下去,軟軟地癱倒在地。稅吏松開手,轉(zhuǎn)身,拖著鎖鏈走向下一家。凱爾抱著昏迷的兒子,老淚縱橫,卻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音。
艾朵的拳頭在身側(cè)悄然握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手臂的傷口因為用力而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但這痛楚遠不及眼前景象帶來的沖擊。這就是“平衡”?用凡人的血肉和靈魂作為燃料,維持著神域日輪那虛假的光輝和冥界那貪婪的秩序?他胸前的染血神徽,隔著衣物,傳來一陣微弱卻異常灼熱的波動,仿佛在無聲地控訴。
就在這時,那領(lǐng)頭的、捧著黑骨名冊的稅吏隊長,腳步停在了碎夢酒館的后門外。他那兩點幽綠的磷火,穿透了木板的縫隙,精準地落在了門后的艾朵身上!
“艾朵·無名者?!倍惱絷犻L那金屬摩擦般的聲音響起,冰冷地念出這個名字,帶著一絲……確認的意味?“臨時居所:碎夢酒館后廚。黑契:一份?!?/p>
黑契?!
瑪爾莎猛地捂住嘴,驚恐地看向艾朵。灰契是絕望者用死后湮滅換取的茍活,而黑契……那是冥界稅吏主動標記的“優(yōu)質(zhì)資產(chǎn)”,通常意味著更殘酷、更直接的收割!艾朵才來幾天?怎么會……
艾朵的眼神瞬間冰寒刺骨。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和一種被徹底冒犯的冰冷殺意。他明白了!昨夜那只骨爪獵犬!它不僅是追蹤者,更是一個標記器!它死前爆開的黑泥和骨渣,不僅污染了酒館,更在他身上留下了某種只有冥界稅吏才能感知的“標記”!那個混合體信使,或者說他背后的主人,不僅送來了警告,還給他送來了一份來自冥界的“禮物”——一張強制性的黑契!
稅吏隊長念完,合上那本巨大的黑骨名冊。他身后,一名拖著鎖鏈的稅吏沉默地踏前一步,沉重的腳步讓地面微震。兩點幽綠的磷火透過門縫,牢牢鎖定艾朵。無形的壓力如同冰水般滲透進來,比昨夜獵犬的寒氣更加冰冷、更加沉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收割意志。
“不……不行!”瑪爾莎突然尖叫一聲,不知哪來的勇氣,猛地撲到門前,用身體擋住門縫,“他不是渡口鎮(zhèn)的人!他沒有簽過任何東西!你們不能……”
稅吏沒有任何反應(yīng)。那鎖定艾朵的稅吏只是抬起了覆蓋著黑甲的手,指向門板。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撞在門上!
“砰!”
釘死的木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幾根木刺崩飛!瑪爾莎被震得踉蹌后退,撞在灶臺上。
艾朵動了。他沒有去扶瑪爾莎,而是一步踏前,直接拉開了那扇搖搖欲墜的破門!
冰冷的灰雪和更加刺骨的冥界氣息瞬間涌入。門外,那名稅吏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兩點幽綠的磷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手中那碗口粗的黑色鎖鏈如同活物般微微扭動,符文閃爍。
艾朵站在門內(nèi),身形比稅吏矮小許多,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舊衣,手臂上還纏著染血的布條。但他站在那里,眼神平靜得可怕,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稅吏頭盔上那兩點幽綠的磷火。
“黑契?”艾朵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風雪,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直接敲打在靈魂上,“誰給你的權(quán)力,標記我?”
稅吏沒有任何言語回應(yīng)。他只是抬起了另一只手,那只覆蓋著黑甲的手掌中心,一個由慘白骸骨拼成的天平符文驟然亮起!一股強大的吸力瞬間爆發(fā),目標直指艾朵的胸膛!他要強行抽取契約指定的“份額”!
就在那股吸力即將觸及艾朵身體的剎那——
艾朵眼中寒光爆射!他沒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半步!他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張開,掌心對準了稅吏那只亮起符文的手!
沒有光芒爆發(fā),沒有能量激蕩。但就在艾朵抬手的同時,一股無形的、絕對的“否決”意志,如同無形的壁壘轟然降臨!那股強大的吸力撞在這壁壘上,如同撞上嘆息之墻的潮水,瞬間潰散!稅吏掌心那慘白的天平符文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哀鳴,光芒驟然黯淡、熄滅!
稅吏那兩點幽綠的磷火劇烈地跳動了一下!顯然,這超出了他的“收割程序”預(yù)設(shè)。
艾朵的動作沒有停止。他踏前一步,右手化掌為爪,快如閃電般抓向稅吏那只剛剛熄滅符文的手腕!他的指尖,在觸碰到冰冷黑甲的瞬間,一層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灰色光暈一閃而逝!
“嗤啦——!”
如同燒紅的烙鐵按在寒冰上!稅吏手腕處的黑甲瞬間騰起一股刺鼻的黑煙!構(gòu)成甲胄的冥界金屬發(fā)出痛苦的嘶鳴,竟被硬生生熔穿出五個指洞!艾朵的手指穿透甲胄,直接扣住了稅吏那隱藏在甲胄之下、由冰冷魂火和怨念能量構(gòu)成的“手腕”!
“呃啊——?。?!”
一聲非人的、混合著金屬扭曲和靈魂撕裂的慘嚎從稅吏頭盔下爆發(fā)出來!他全身的黑甲劇烈震顫,幽綠的磷火瘋狂搖曳!他試圖掙脫,但艾朵的手指如同鐵鉗,那層微弱的灰色光暈帶著一種枯寂萬物的力量,瘋狂侵蝕著他的魂火核心!
“收割?”艾朵的聲音冰冷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落,“誰給你的資格?”
他猛地發(fā)力!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稅吏那被灰色光暈侵蝕的手腕,連同覆蓋其上的黑甲,竟被艾朵硬生生捏碎!無數(shù)細小的黑色金屬碎片和慘白的骨粉混合著幽綠的魂火碎片,如同煙花般炸開!
稅吏高大的身軀劇烈搖晃,發(fā)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痛苦的嘶鳴。他體內(nèi)的魂火瘋狂波動,顯然遭受了重創(chuàng)。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后方,那捧著黑骨名冊的稅吏隊長兩點磷火驟然收縮!他猛地舉起名冊,名冊封面的白骨天平浮雕爆發(fā)出刺目的幽光!一股遠比單個稅吏強大數(shù)倍的、帶著森嚴律法威壓的恐怖吸力,如同無形的巨手,瞬間籠罩了整個后院!目標依舊是艾朵!同時,他身后所有稅吏同時抬起了手中的鎖鏈,鎖鏈上的符文亮起,交織成一張巨大的黑色光網(wǎng),朝著艾朵當頭罩下!
艾朵瞳孔一縮!捏碎稅吏手腕的右手猛地收回,同時左手閃電般探入懷中,握住了那枚冰冷的黑白令牌!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力量被他強行灌注其中!
嗡——!
令牌劇烈震動!神域的星辰與冥界的門扉同時亮起!一股無形的波動以艾朵為中心轟然擴散!
那籠罩而來的恐怖吸力和當頭罩下的黑色光網(wǎng),在接觸到這股波動的瞬間,如同陽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瓦解!白骨天平的幽光劇烈閃爍,名冊在稅吏隊長手中嗡嗡震顫!所有稅吏的動作都出現(xiàn)了瞬間的凝滯!
艾朵沒有戀戰(zhàn)。他借著這股波動制造的混亂,身體如同鬼魅般向后急退,一把抓住驚呆的瑪爾莎,撞開酒館后廚另一側(cè)通往地窖的暗門,瞬間消失在黑暗之中。
稅吏隊長穩(wěn)住身形,白骨天平的幽光緩緩收斂。他低頭看著名冊上“艾朵·無名者”的名字,那名字周圍繚繞的黑氣此刻如同沸騰般翻滾,名字本身卻依舊清晰。他沉默了片刻,兩點幽綠的磷火轉(zhuǎn)向地上那個被捏碎手腕、魂火黯淡的稅吏。
“標記……確認。”稅吏隊長那金屬摩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冰冷依舊,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凝重,“目標:高危。黑契:升級為‘血契’。上報……‘收割者’?!?/p>
他收起名冊,不再理會地上重傷的同僚,轉(zhuǎn)身。沉重的腳步聲和鎖鏈拖曳聲再次響起,如同送葬的鼓點,繼續(xù)朝著下一戶標記著灰契的人家走去。
地窖深處,冰冷的黑暗中,艾朵靠在潮濕的土壁上,劇烈地喘息著。胸前的黑白令牌依舊散發(fā)著冰冷的余溫,而手臂上那被灰色光暈侵蝕過的地方,麻木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灼痛和空虛。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指尖殘留著捏碎冥界甲胄的觸感和一絲微不可查的灰燼氣息。
血契……
收割者……
風暴的漩渦,正以他為中心,加速旋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