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停尸棚的鐵皮門被猛地推開,夾雜著雨水的冷風瞬間灌入,吹得慘白的燈光一陣晃動。沈硯帶著一身濕冷的寒氣闖入,濃烈的福爾馬林和湖水腐敗的腥臊味混合著潮濕的鐵銹味,如同實質般撞入他的鼻腔,讓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棚屋內空間狹小,只有一張不銹鋼停尸臺占據中央,慘白的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臺上那具覆蓋著白布的腫脹尸體上。顧衡站在臺邊,穿著一次性藍色防護服,戴著口罩和手套,像一個來自異世界的、冰冷的手術者。他聞聲抬起頭,露在口罩外的眼睛銳利依舊,對沈硯的到來似乎并無太多意外,只是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顧法醫(yī)……” 沈硯的聲音有些發(fā)緊,他強忍著生理不適,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停尸臺上的白布輪廓。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暈開深色的水漬。
“來得正好?!鳖櫤獾穆曇敉高^口罩,低沉而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他沒有寒暄,直接進入主題,用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指,輕輕掀開了覆蓋在尸體左臂位置的白布一角。
腫脹、灰綠、布滿腐敗水泡的皮膚暴露出來。沈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看這里。”顧衡的聲音帶著一種引導的意味。他拿起放在旁邊的手持強光探燈,調整角度,一束極其明亮、聚焦的光束精準地打在了尸體左臂外側的一個位置。
光線刺破了腐敗帶來的視覺模糊。
沈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在強光的照射下,那片腫脹腐爛的皮肉上,一個圖案清晰地顯現出來!它并非繪制,而是像烙印一般,深深地蝕刻在皮肉深處!線條扭曲、繁復,帶著一種古老、原始又充滿邪異力量的美感。雖然部分邊緣因腐敗而模糊不清,但其核心結構卻異常清晰、觸目驚心!
那圖案的基底紋路……沈硯的心臟狂跳起來!那流暢的云紋、回旋的藤蔓、以及幾個關鍵性的、象征“生生不息”與“守護”的古老幾何符號……與云繡坊祖?zhèn)鞯膸追诵睦C譜上的圖案,至少有七分相似!那是蘇家血脈里流淌的、傳承了不知多少代的視覺密碼!
然而,就在這熟悉的、幾乎讓他瞬間聯想到祖母和那些消失繡譜的紋樣之上,被惡意地、強行疊加了致命的異變!
一條猙獰的、盤踞的毒蛇圖騰,如同寄生藤蔓,纏繞、扭曲著原本祥瑞的云紋藤蔓!蛇身粗壯,鱗片在強光下仿佛帶著濕冷的反光,蛇頭高昂,獠牙外露,最為詭異的是——在蛇眼的位置,竟然鑲嵌著兩顆極其細小的、閃爍著幽暗光芒的黑色晶體!那光芒如同深淵的凝視,冰冷、惡毒,仿佛擁有生命!
這不再是守護與傳承的象征!這變成了一個充滿詛咒與威脅的邪惡圖騰!是蘇家祖?zhèn)骷y樣被褻瀆、被扭曲、被強行注入毒液后的猙獰產物!
“這……這是……”沈硯的聲音干澀發(fā)顫,巨大的震驚和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被褻瀆的憤怒攫住了他。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想看得更真切,冰冷的停尸臺邊緣抵住了他的小腹。
“烙印?!鳖櫤獾穆曇舯涞亟o出結論,“高溫金屬或特殊工具,在生前或死后極短時間內烙印上去的。手法極其殘忍。”他放下強光探燈,拿起旁邊的專業(yè)相機,屏幕亮起,顯示著他剛剛拍攝的烙印特寫。照片比肉眼所見更加清晰,那扭曲的蛇形與熟悉的祖紋交織,蛇瞳處的黑色晶體幽光攝人。
“它……它和我們家的祖?zhèn)骼C樣……”沈硯艱難地開口,目光死死盯著相機屏幕。
“同源?!鳖櫤饨涌冢Z氣肯定,“基底紋路的構成邏輯、幾個關鍵節(jié)點的連接方式,高度一致。這不是巧合。”他放下相機,目光轉向沈硯,“沈先生,你們蘇家的祖?zhèn)骷y樣,除了用于刺繡,是否還有其他含義?或者……是否與某種特定的……組織、信仰,甚至……懲戒有關?”
顧衡的問題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沈硯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祖母蒼老而嚴肅的聲音仿佛在耳邊響起:
*“…阿硯,這些圖樣,是根,是魂,不能亂繡,更不能亂傳!有些東西,沾了不該沾的,是要‘點天燈’的!…”*
“點天燈”……“點燈”!
當時他只當是老人迷信的嚇唬話,從未深究!
“懲戒……”沈硯喃喃道,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我奶奶……她以前說過一些很模糊的話,提到過祖?zhèn)鞯募y樣不能亂用,否則會……會‘點燈’……” 他將祖母的話復述了一遍,每一個字都帶著寒意。
顧衡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銳利!口罩下的呼吸似乎都凝滯了一瞬?!包c燈”……這個詞再次出現了!而且是從蘇家內部、從守護紋樣的祖母口中說出!這絕非巧合!這幾乎直接印證了他關于“老手法”的推斷——那種制造內傷重于外傷的顱腦擊殺術,其名稱“點燈”,很可能就來源于這種與蘇家祖?zhèn)骷y樣相關的、古老的懲戒或處決方式!
“這個烙印,”顧衡指著尸體左臂上那猙獰的蛇形圖騰,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很可能代表著一種扭曲的、或者背叛了你們蘇家原始傳承的……‘新’勢力。這條蛇,是他們的標記。而這兩顆……”他用鑷子尖端極其小心地指了指蛇眼位置的黑色晶體,“不是普通的石頭。初步判斷是某種經過特殊處理的黑色電氣石或黑曜石,具有強磁場。在特定的古老秘法里,這種材料常被用于……禁錮或標記靈魂,使其無法安息,或者……作為某種信標?!?/p>
禁錮靈魂?信標?沈硯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看著那腫脹尸體上邪異的蛇瞳烙印,胃里的翻騰再也壓制不住,他猛地轉身,沖到棚屋角落的垃圾桶旁,劇烈地干嘔起來,卻只吐出一些酸水。生理上的惡心混雜著心理上巨大的恐懼和被褻瀆的憤怒,讓他渾身發(fā)冷。
顧衡沒有打擾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眼神深邃。他知道沈硯需要消化這接二連三、遠超常人承受極限的沖擊。
過了好一會兒,沈硯才勉強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臉色慘白如紙,但眼神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他走回停尸臺邊,聲音嘶啞卻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他是誰?這具尸體……能查出身份嗎?”
“高度腐敗,面目難辨?!鳖櫤鈸u搖頭,“體表特征不明顯,指紋也無法提取。常規(guī)手段很難快速確認身份。不過……”他話鋒一轉,目光再次投向尸體的頭部,“死因很明確,溺水窒息。死亡時間,根據湖水溫度、腐敗程度和胃內容物初步判斷,大約在五到七天前?!?/p>
五到七天前?沈硯的心猛地一沉!這個時間點……正好是在“寰宇·未來城”項目正式啟動大規(guī)模土方開挖之后!是在云繡坊被強拆、祖母被害之前!這具帶著扭曲蘇家烙印的尸體,早就沉在了滇池底!
“另外,”顧衡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更深的凝重,“在檢查口腔時,我發(fā)現了一樣東西?!彼闷鹋赃呉粋€用證物袋封好的小托盤。
沈硯的目光立刻聚焦過去。
證物袋里,靜靜地躺著一枚小小的、水滴形狀的翡翠耳墜!翡翠種水極好,通體翠綠欲滴,在慘白的燈光下流轉著溫潤內斂的光華。耳墜的托是極細的、古樸的銀絲纏繞而成,末端有一個小小的、精致的“云紋”扣環(huán)——那是云繡坊獨有的標記!
沈硯的呼吸瞬間停止了!他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整個人僵在原地!
這枚耳墜……他太熟悉了!這是祖母從不離身的貼身之物!是太奶奶傳給她的念想!祖母曾說,這對耳墜,如同蘇家的根,要一直戴著,直到入土!
現在……其中一枚,竟然出現在這具死亡時間早于祖母的、帶著扭曲蘇家烙印的浮尸口中?!
這怎么可能?!邏輯完全混亂了!
祖母的耳墜,怎么會跑到一個比她更早死亡的人嘴里?!
除非……除非祖母在更早之前就接觸過這具尸體?或者……這具尸體在死亡時,祖母就在現場?!甚至……這具尸體本身,就與祖母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系?!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沈硯淹沒。他感覺自己的大腦像一團被徹底攪亂的漿糊,無法思考,無法理解。
“這……這是我奶奶的……”沈硯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伸出手,指尖顫抖地想要觸碰那個證物袋,仿佛想確認那是不是幻覺。
“我知道?!鳖櫤獾穆曇舻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剛才在云繡坊廢墟,我注意到老太太耳垂上,只剩下一枚這樣的耳墜。”
轟——!
顧衡的話像最后一記重錘,徹底砸碎了沈硯搖搖欲墜的理智!在廢墟現場,顧衡就注意到了祖母只剩下一只耳墜!他當時就懷疑了!但他什么都沒說!直到此刻,在這里,面對著這具詭異的浮尸和這枚致命的證物,他才將線索串聯起來!
沈硯猛地抬頭,赤紅的雙眼死死盯住顧衡,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嘶吼:“你早就知道?!在廢墟的時候你就知道不對勁!你為什么不說?!”
顧衡迎著他憤怒的目光,眼神沒有絲毫退縮,只有一種深沉的凝重和一絲……沈硯看不懂的復雜:“沈先生,在沒有任何確鑿證據和關聯線索的情況下,貿然告訴你這些,除了增加你的痛苦和可能打草驚蛇,沒有任何意義。我需要更完整的拼圖。”
他指了指停尸臺上的浮尸和那枚翡翠耳墜:“現在,拼圖的第一塊出現了。這具尸體,帶著被扭曲的、與你們蘇家祖?zhèn)骷y樣同源的烙印,死于五到七天前,溺斃于滇池。而你祖母視若生命的耳墜,出現在他口中。這意味著,在老太太遇害之前,她與這具尸體,或者與制造這具尸體的事件,必然存在某種我們尚未知曉的、極其緊密的聯系!”
顧衡的話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將混亂的表象一層層剝開,露出底下更加詭異、更加黑暗的核心。
“還有,”顧衡繼續(xù)道,目光再次落回那蛇瞳烙印,“這烙印本身,以及‘點燈’手法的重現,都指向一個擁有古老傳承、卻又充滿惡意的組織。他們了解蘇家的秘密,甚至可能……就是蘇家內部某個分支的背叛者,或者與蘇家有極深淵源的敵對者。他們的目標,恐怕不僅僅是那些古老的繡譜。”
棚屋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棚頂傳來的、永不停歇的暴雨轟鳴,如同巨獸沉悶的心跳。慘白的燈光下,腫脹的浮尸、扭曲的蛇瞳烙印、翠綠欲滴的耳墜……構成了一幅詭異絕倫、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
沈硯的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和憤怒。價值千億的藍圖,早已被他拋到九霄云外。他現在面對的,是家族血脈深處涌出的黑暗,是糾纏了幾十年的血腥秘密,是祖母離奇死亡背后更龐大的陰影!
他不再是那個站在云端的設計師。他是被拖入泥沼的獵物,也是必須掘出真相的掘墓人!
“那……現在怎么辦?”沈硯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祖母的死、浮尸的出現、耳墜的詭異關聯、工地的秘密、那個惡毒的電話……這一切都像一張無形的巨網,將他牢牢捆住。他必須撕開這張網,哪怕代價是粉身碎骨。
顧衡摘下手套,動作利落。他走到旁邊一個簡陋的洗手池旁,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沖刷著他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
“兩條路。”顧衡的聲音伴隨著水流聲,清晰而冷靜,“明路,等警方的正式調查結果。但涉及到三十年前的‘老手法’、神秘的烙印組織、以及可能牽扯到寰宇地產這樣的龐然大物,阻力會非常大,進展會極其緩慢,甚至……關鍵線索可能被‘意外’抹除?!?/p>
沈硯的心沉了下去。王經理那慌亂躲閃的眼神再次浮現在眼前。警方內部,難道就完全干凈嗎?
“暗路,”顧衡關掉水龍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轉過身,目光如炬地看向沈硯,“我們自己查。從你能接觸到的源頭入手?!?/p>
“源頭?”沈硯皺眉。
“你們蘇家的根?!鳖櫤庖蛔忠活D,“那片被‘寰宇·未來城’壓在下面的祖墳!以及,那些消失的、最古老的繡譜!”
沈硯的心臟猛地一跳!果然還是繞回到了這里!那個匿名電話也指向了這里!
“可是……工地看守嚴密,王經理他們明顯在隱瞞!”沈硯想起王經理那驚恐的表情。
“所以需要方法?!鳖櫤獾难凵皲J利如鷹隼,“你是項目的總設計師。你有最充分的理由和權限進入工地核心區(qū)域,進行‘設計復核’或‘地質安全復檢’。這是你的‘明牌’?!?/p>
沈硯瞬間明白了顧衡的意思!利用他設計師的身份作掩護!這確實是他目前最大的優(yōu)勢!
“你想讓我……”沈硯的聲音壓低了。
“我需要你盡快、以最正當的理由進入工地核心區(qū),尤其是計劃打樁的、最深的地基坑位置?!鳖櫤庾呓徊?,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感,“仔細查看!任何異?!翆宇伾?、挖掘痕跡、殘留的物件、甚至……不該出現在那里的氣味!特別是注意,有沒有挖掘過程中留下的、特殊的標記或符號!任何可能與那個蛇形圖騰相關的蛛絲馬跡!”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更加深邃:“另外,想辦法,接觸到項目最初期的、最原始的地質勘探報告和場地平整記錄。那份報告里,一定隱藏著什么被刻意忽略或篡改的東西!”
沈硯用力點頭,將顧衡的每一個字都刻進腦子里。他現在就是顧衡延伸進那片禁區(qū)的眼睛和手!
“那你呢?”沈硯問道。
顧衡的目光掃過停尸臺上的浮尸和那枚翡翠耳墜:“我留在這里,繼續(xù)‘明路’。這具尸體和這枚耳墜是鐵證,警方必須立案。我會盡可能施加專業(yè)影響,推動調查方向。同時,”他眼神微凝,“我要查清楚這兩顆黑色晶體的具體成分和來源,還有……這具浮尸真正的‘身份’。他身上的烙印和那枚耳墜,是連接你祖母的關鍵節(jié)點,必須撬開!”
分工明確。明暗交織。
“好!”沈硯沒有任何猶豫。祖母的仇,家族的秘,工地的鬼,滇池的尸……所有的線頭都纏繞在一起,指向那片被鋼鐵和水泥覬覦的土地。他必須回去,回到那個“未來”的起點,去挖掘被深埋的“過去”!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深深地看了一眼停尸臺上那具帶著詭異烙印的尸體和那枚翠綠的耳墜,仿佛要將這畫面烙印在靈魂深處。然后,他猛地轉身,推開那扇沉重的鐵皮門,再次沖入無邊無際的暴雨黑夜之中。
顧衡站在停尸臺旁,聽著沈硯的腳步聲和引擎聲迅速遠去,消失在滂沱雨聲里。他緩緩走到門口,望著外面如同墨染般翻滾的雨幕和遠處滇池方向深不見底的黑暗,眼神幽深。
他拿出手機,調出一個加密的聯系界面,手指飛快地輸入:
>“目標確認?!咄∮浿噩F。與‘云繡’祖紋高度關聯?!c燈’手法出現。關聯者蘇氏祖母死亡。啟動‘深潛’協議。追查黑晶來源及浮尸真實身份。注意保護關鍵人‘硯石’。”
信息發(fā)送成功,屏幕上只顯示一個極小的、轉瞬即逝的加密符號。
顧衡收起手機,重新戴上手套,走向那具沉默的浮尸。燈光下,尸體左臂上那扭曲的蛇形烙印,蛇瞳處的黑色晶體,依舊閃爍著幽冷而惡毒的光芒。
風暴,才剛剛開始向更深處席卷。而沈硯,正駕駛著車輛,在暴雨中朝著那片如同巨獸蟄伏的“寰宇·未來城”工地,疾馳而去。他緊握方向盤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眼神如同淬火的利刃,穿透雨幕,刺向那片被資本和秘密共同澆筑的、深不見底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