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周凜?！钡统疗椒€(wěn)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瞬間驅(qū)散了我的瞌睡蟲。
“周…周先生？”我一下子坐起來，心臟沒來由地砰砰跳。
“今天天氣不錯，”他的聲音沒什么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去云棲山嗎？一個半小時后，我去你住的地方接你?！?/p>
不是詢問，是通知。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我握著手機(jī)，腦子一片空白。拒絕的話在嘴邊轉(zhuǎn)了幾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人家救過你，約你去爬山，你三番兩次推脫，顯得太不識抬舉了。再說……我心里那點隱秘的好奇，也被勾了起來。周凜，他到底想干嘛？
“好…好的。麻煩您了。”我聽見自己有點干澀的聲音回答。
“地址發(fā)我?！彼f完，干脆利落地掛了電話。
我盯著暗下去的手機(jī)屏幕，足足愣了一分鐘。然后猛地跳下床，沖進(jìn)狹小的衛(wèi)生間，手忙腳亂地洗漱?？粗R子里頭發(fā)亂糟糟、眼下帶著青黑的自己，再看看衣柜里那幾件洗得發(fā)白的T恤和牛仔褲，一股巨大的窘迫感席卷而來。
穿什么？總不能穿著沾著油漬的攤煎餅衣服去吧？翻箱倒柜，總算找出一條壓箱底的米色棉麻連衣裙，還是大學(xué)時買的，款式簡單，勝在干凈。又翻出一雙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
一個小時后，我站在城中村那條污水橫流的小巷口，感覺渾身不自在。來來往往的人投來好奇的目光，大概在想我穿成這樣杵在路口干什么。就在我窘迫得想挖個地洞鉆進(jìn)去的時候，那輛線條冷硬的黑色越野車，無聲無息地滑到我面前停下。
車窗降下，露出周凜沒什么表情的臉。他今天穿著深藍(lán)色的沖鋒衣，更顯得肩寬背直。
“上車?！彼院喴赓W。
我拉開車門坐進(jìn)去。車?yán)锖芨蓛?，有股和他身上一樣的、淡淡的冷冽氣息。座椅寬大舒適，和我那小破出租屋的硬板床形成鮮明對比。
“周先生，麻煩您了?！蔽倚÷曊f，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蓋上。
“嗯?！彼麘?yīng)了一聲，發(fā)動車子。車子平穩(wěn)地駛出城中村，匯入主干道的車流。他沒再說話，專注地看著前方。
氣氛有點沉悶。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高樓大廈，試圖找點話說：“周先生，您…經(jīng)常爬山嗎？”
“偶爾。”他答。
“哦……云棲山風(fēng)景好像挺好的，我還沒去過?！蔽矣终f。
“嗯?！?/p>
話題終結(jié)者。我識趣地閉上了嘴。
車子開得很快，也很穩(wěn)。一個多小時后，停在了云棲山腳下的停車場。周末，人不少。周凜從后備箱拿出一個背包，自己背上，又遞給我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
“走吧。”他邁開長腿，率先走上登山道。
云棲山不高，但山路修得還算齊整。一開始是平緩的石階，兩旁樹木蔥郁。周凜步子邁得大，但速度并不快，似乎在遷就我。我平時雖然體力活干得多，但爬山這種持續(xù)性的運動，還是有點吃力，尤其穿著不太合腳的帆布鞋。走了一段，呼吸就開始急促起來，額頭上也冒了汗。
周凜停下來，擰開自己的水喝了一口，回頭看我：“累了？”
“還好?！蔽易煊玻税押?。
他看了看我的帆布鞋，沒說什么，繼續(xù)往前走，但速度明顯又放慢了一些。
越往上走，臺階越陡。我的腿像灌了鉛，呼哧呼哧地喘氣。周凜始終走在我前面一步的位置，背影挺拔，氣息平穩(wěn)得不像話。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在他身上，在他深藍(lán)色的沖鋒衣上跳躍。
終于爬到一個視野開闊的觀景平臺。我扶著欄桿，大口喘氣，感覺肺都要炸了。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
周凜站在平臺邊緣，望著遠(yuǎn)處層疊的山巒和山下變得渺小的城市輪廓。山風(fēng)很大，吹起他額前幾縷黑發(fā)。
“給?！彼恢裁磿r候走了過來，遞給我一張干凈的紙巾，還有他那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靶菹??！?/p>
“謝謝?！蔽医舆^紙巾擦汗，沒好意思接他的水，只擰開自己那瓶猛灌了幾口。清涼的水滑過喉嚨，稍微緩解了燥熱。
我們并肩站著，都沒說話。山風(fēng)獵獵，吹得人衣袂翻飛。俯瞰著山下，那些平日里讓人焦慮煩惱的瑣事，似乎都變得渺小了。
“你……”周凜忽然開口，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散，但依舊清晰，“很能扛?！?/p>
我愣了一下，轉(zhuǎn)頭看他。他側(cè)著臉，目光依舊看著遠(yuǎn)方，下頜的線條繃得很緊。
“家里的事，攤子的事，”他頓了頓，語氣沒什么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都沒壓垮你?！?/p>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他調(diào)查過我？一股說不清是難堪還是別的什么情緒涌上來。
“沒什么扛不扛的，”我轉(zhuǎn)過頭，也看向遠(yuǎn)處，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點飄，“總得活下去?！?/p>
他沒再說話。沉默在風(fēng)里蔓延，卻不讓人覺得壓抑。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汗水被吹干，只剩下一種運動后的暢快和疲憊。
休息夠了，繼續(xù)往上爬?？斓缴巾敃r，有一段路特別陡峭險峻，幾乎是垂直的石壁，只有一條狹窄的鐵鏈和鑿出來的石窩供人攀爬。看著就讓人腿軟。
前面有幾個游客在排隊，小心翼翼地往上挪。我手心開始冒汗。
輪到我們。周凜先上，他動作利落，手臂有力，幾下就攀了上去，站在上面朝我伸出手：“手給我?！?/p>
我看著那只骨節(jié)分明、掌心寬厚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的手遞了過去。他的手干燥、溫?zé)?，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力量。他握住我的手，很用力，但不會捏疼我。
“踩穩(wěn)，別往下看?！彼穆曇魪纳戏絺鱽?，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我深吸一口氣，借著那股力量，手腳并用地往上爬。粗糙的石壁蹭著掌心，鐵鏈冰涼。我不敢往下看，只盯著他握住我的那只手，和他踩在石窩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牡巧窖?。他的手臂很穩(wěn)，每一次向上牽引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支撐力。
終于爬了上去。我松開他的手，心臟還在怦怦直跳，后背全是冷汗。山頂?shù)娘L(fēng)更大，吹得人幾乎站不穩(wěn)。
“謝謝?！蔽掖鴼?，真心實意地道謝。剛才那一刻，如果沒有他拉著，我可能真的會腿軟摔下去。
“嗯?！彼栈厥?，插回沖鋒衣口袋，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呼吸似乎也快了一點。
站在山頂，視野豁然開朗。天地遼闊，群山俯首。所有的疲憊和一路上的別扭，在這一刻似乎都值得了。我張開手臂，任由山風(fēng)灌滿衣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周凜站在我旁邊，沒有說話。但我能感覺到，他那份慣常的冷硬，在這遼闊的山巔，似乎也柔和了一絲。
下山的路輕松很多。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話題不再那么干澀。他問起我攤煎餅的生意，問得挺細(xì)，火候怎么掌握，醬料怎么調(diào)，哪種薄脆最受歡迎。我驚訝于他居然對這些瑣碎的事情感興趣，也就放松下來，跟他說些夜市里的趣事，比如串哥和他媳婦總拌嘴，比如那個天天來買“減肥煎餅”的高中女生。
他話不多，但聽得很認(rèn)真，偶爾會“嗯”一聲，或者簡短地問一句“然后呢”。
回去的路上，車?yán)锊辉偈且黄聊Ｏ﹃柕挠鄷熗高^車窗灑進(jìn)來，暖融融的。我靠在舒適的座椅上，竟然有些昏昏欲睡。爬山消耗的體力遠(yuǎn)超我的想象。
車子停在城中村巷口時，天已經(jīng)擦黑。巷子里飄出各種飯菜的混合氣味。
“今天…謝謝您?！蔽医忾_安全帶，再次道謝。這次自然了很多。爬一趟山，似乎拉近了某種距離。
周凜側(cè)過頭看我。車內(nèi)光線昏暗，他的輪廓顯得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在昏暗中格外清晰。
“田晚，”他叫我的名字，聲音低沉，“以后，叫我名字就行?！?/p>
我一怔。
“周凜?！彼a(bǔ)充道。
“周…周凜?！蔽蚁乱庾R地重復(fù)了一遍，感覺這個名字從舌尖滾過，帶著一種奇異的陌生感。以前只在周浩嘴里聽過“小叔”這個稱呼。
“嗯?！彼坪鯘M意了，嘴角好像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像是錯覺。“回去吧。”
我推開車門下車，站在路邊，看著他黑色的車子掉頭，匯入車流，消失在霓虹初上的街道盡頭。
山風(fēng)的氣息，他手掌的溫度，還有那句“叫我名字就行”，在夜色里纏繞不去。
那次爬山之后，我和周凜之間，似乎有了一條無形的、微弱的連線。他偶爾會發(fā)信息給我，內(nèi)容很簡單。
“明早降溫，出攤多穿點?！?/p>
或者在我收攤后很晚，發(fā)來一句：“到家了？”
沒有多余的寒暄，像是一種點到為止的確認(rèn)。我也會簡短地回復(fù)：“收到，謝謝?！被蛘撸骸皠偟?。”
關(guān)系止步于此，沒有更進(jìn)一步。我依舊每天守著我的煎餅攤，在油煙里討生活。周凜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周總。我們像是兩條短暫交匯過的線，又各自回到了原有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