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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長安一枕,明日先知 秦欣 103766 字 2025-08-20 08:4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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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夜是被凍醒的,又或者說,他從未真正睡熟。

殘巷的破屋漏風(fēng),后半夜的涼氣順著墻縫鉆進(jìn)來,裹著草席子往骨頭里滲。他睜開眼時,窗外的月亮正懸在西市的坊墻頂上,像塊被磨舊的銀箔,灑下的光也是冷的,在地上投下歪斜的屋梁影子,像一條條凍僵的蛇。

他坐起身,草席子發(fā)出干澀的摩擦聲。奇怪的是,身上的寒意突然變了味道——不再是破屋漏風(fēng)的濕冷,而是一種更清、更靜的涼,像浸在井水里的石頭,帶著股子說不出的空茫。

李夜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在月光下,手指的輪廓有些模糊,像蒙著一層薄紗。他試著摸了摸身邊的破被,指尖穿了過去,沒碰到任何東西,只激起一陣細(xì)微的、冰涼的漣漪,像水滴落在鏡面上。

他知道,自己又“進(jìn)來”了。

這不是第一次。從他記事起,每當(dāng)深夜入睡,意識總會飄進(jìn)這樣一個地方——一個空無一人的長安城。

他赤著腳踩在地上,沒有泥土的黏膩,也沒有石板的堅硬,腳下的觸感像踩在厚厚的云絮上,輕飄飄的,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他推開門,門外的景象讓呼吸都慢了半拍。

殘巷還在,卻不是他熟悉的那副模樣。破棚屋的茅草頂泛著淡淡的白光,像落了層薄霜;墻角的霉斑消失了,露出土坯原本的黃色;早上那個接雨水的小姑娘家的門敞開著,里面空空蕩蕩,桌椅板凳都在,卻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氣,安安靜靜地待在原地,連灰塵都停在半空中,不飄不動。

巷口的歪脖子柳樹還在,枝條垂下來,葉尖的水珠凝固在那里,不滴落,也不蒸發(fā)。李夜走過去,伸手穿過柳枝,指尖沒有碰到任何阻礙,只有一股微涼的氣流劃過。

他走出殘巷,眼前的西市驟然鋪開,像一幅被攤平的、無人翻動的畫卷。

白日里喧囂的朱雀大街,此刻空得能聽見風(fēng)穿過街衢的聲音。青石板路被月光洗得發(fā)白,倒映著兩旁店鋪的影子,那些朱漆門板、酒旗幌子、懸掛的燈籠,都保持著白日里的模樣,卻又都不一樣——酒旗不飄動,燈籠里沒有燭火,連門板上被孩童劃過的刻痕,都模糊成一片淡淡的白印。

他走到早上賣胡餅的攤子前,木案上還擺著幾個沒賣完的胡餅,芝麻粒清晰可見,卻散不出半點麥香。李夜拿起一個(或者說,他的手穿過了胡餅的輪廓),想象著白日里那滾燙的溫度和粗糙的口感,喉嚨動了動,卻沒有半點饑餓感。

“虛影日”里,他是沒有饑餓的,也沒有疼痛,更不會被人看見。他像個透明的影子,在這座空城上游蕩。

往前走,是那個瞎眼老道士的算卦攤。竹椅空蕩蕩的,簽筒立在案上,里面的竹簽一根都沒少,卻像是被凍住了,搖不出半點聲響。李夜繞到攤子后面,那個總在桌下報信的小丫頭常坐的矮凳還在,凳面上有塊磨損的痕跡,是她常年蹭出來的。白日里,他告訴老道士午時三刻會下雨,此刻他抬頭看天,月亮還在,卻能“看見”幾個時辰后,烏云如何聚集,雨絲如何落下,打濕那個富家公子的錦緞衣袍。

這種“看見”很奇怪,不是用眼睛,更像是心里突然多出一幅畫。他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就像記得自己的名字一樣自然。

他走到綢緞莊前,朱漆大門緊閉,銅環(huán)在月光下閃著冷光。“虛影日”的這個時辰,門里空無一人,賬房先生早已回家,伙計們也散了,只有那三匹即將被騙子騙走的蜀錦,正掛在里間的架子上,緞面上的花紋在暗處流淌,像凝固的河水。李夜知道它們掛在哪里,也知道明天那個穿灰布衫的騙子會如何敲門,如何拿出那錠閃閃發(fā)光的假銀錠,如何對著賬房先生巧舌如簧。

他推了推綢緞莊的門,門“吱呀”一聲開了,聲音在空城里顯得格外清晰,卻又帶著點不真實的回響,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門軸轉(zhuǎn)動的軌跡在空中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像蠶吐出的絲。

里間果然掛著那三匹蜀錦,紅色的,上面繡著纏枝蓮紋。李夜伸出手,指尖拂過緞面,沒有絲綢的滑膩,只有一片冰涼的虛無。他想起白天張老板的伙計驅(qū)趕他的樣子,嘴角扯出一點無聲的笑——此刻,這座富麗堂皇的綢緞莊,只有他一個“人”。

穿過綢緞莊,是條更窄的巷子,通往胡姬酒肆的后門。白日里,他在這里看到過阿依莎,那個高鼻梁、深眼窩的胡姬老板娘,正用銀壺給客人倒酒,手腕上的金鐲子晃得人眼暈。此刻,酒肆里空無一人,杯盤碗碟還擺在桌上,有的碗里還剩著半杯酒,卻沒有酒香,也沒有杯沿的唇印。

阿依莎常坐的那張靠窗的桌子,椅面上還留著淡淡的凹陷。李夜走過去,坐在那把椅子上(或者說,他的身體和椅子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想象著阿依莎坐在這兒的模樣,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有小小的細(xì)紋,像波斯地毯上的花紋。白日里,她看他的眼神帶著探究,像在看一件有趣的貨物。李夜不知道她明天會做什么,但“虛影日”還沒走到明天,他得慢慢看。

他站起身,繼續(xù)往前走。空城里的時間過得很慢,又好像很快。他能看到日頭從東邊坊墻后爬起來,把石板路染成金色,卻聽不到晨鼓聲;能看到炊煙從千家萬戶的煙囪里冒出來,卻聞不到柴火的味道;能看到市集上的攤位一個個支起來,貨物擺得整整齊齊,卻沒有一個攤主。

他走到早上貨郎差點絆倒的那塊石板前,石板還微微翹著,邊緣的泥漬凝固在那里。他蹲下身,看著那塊石板,心里清楚地知道,明天那個貨郎會因為他的提醒而繞開這里,一擔(dān)子瓷器會平安送到買家手里。這讓他心里有種淡淡的暖意,像揣了塊溫吞的炭火。

他又走到算卦攤,看著日頭爬到頭頂,果然有烏云聚集,雨點噼里啪啦地落下來,打在老道士的油紙傘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響,卻沒有一滴雨能打濕地面,也沒有淋濕那個如期而至的富家公子的錦緞衣袍——因為小丫頭提前給老道士遞了話,他撐著傘等在那里。

李夜看著那個富家公子的虛影走到卦攤前,問姻緣,抽簽,然后轉(zhuǎn)身離開,腰間的玉佩果然滑落在竹椅旁。這一次,李夜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那枚玉佩躺在地上,像塊普通的石頭。他知道自己明天不會來撿,有些東西,不屬于他。

日頭漸漸西斜,空城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李夜走到西市的最西邊,這里靠近城墻,有一片荒地,是流浪漢和野狗的地盤。白日里,他在這里喂過那兩條野狗,此刻,野狗的影子趴在地上,耳朵耷拉著,一動不動,像兩座小小的土丘。

他在荒地上坐下,看著夕陽把城墻染成橘紅色,云彩像被燒著了一樣,卻沒有熱度。他想起老阿婆,想起她去世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夕陽。那天的“虛影日”里,他看到阿婆躺在床上,呼吸越來越弱,他在空城里喊她,搖她,卻什么都做不了。第二天,他守在阿婆身邊,看著她閉上眼睛,沒有哭,因為他早就“見過”了。

從那以后,他就知道,“虛影日”里看到的,大多是改不了的。就像太陽會東升西落,就像人會生老病死。他能做的,只是在那些微小的、可以撥動的地方,輕輕推一把——比如提醒貨郎避開石板,比如告訴漿水?dāng)傊鲀鹤幽就坝锌p,比如……阻止綢緞莊那場騙局。

想到這里,他站起身,往綢緞莊的方向走去。夕陽的余暉灑在空蕩的街道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卻沒有腳印。

他要再去看看那錠假銀錠?!疤撚叭铡崩铮_子此刻應(yīng)該正把它藏在西市東邊的一棵老槐樹下,用石頭壓著。他得記清楚位置,記清楚那錠銀子的模樣——邊緣有個小小的缺口,是騙子昨天不小心摔的。

風(fēng)吹過街道,卷起幾片落葉,葉子在空中打著旋,卻總也落不到地上,像被無形的線吊著。李夜的身影穿過落葉,穿過緊閉的店鋪門,穿過空無一人的茶坊,一步步走向東邊的老槐樹。

空城的寂靜包裹著他,像一層厚厚的繭。他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孤單,反倒有種奇異的安寧。在這里,他不是殘巷里的“癡兒”,不是別人眼里的怪人,他只是李夜,一個能看見明天的少年。

月亮又升了起來,這次是在東邊的天空。李夜走到老槐樹下,果然看到一塊石頭壓在那里,石頭下露出一角灰色的布。他知道,下面就是那錠假銀錠。

他伸出手,放在石頭上方,感受著那片虛無的冰涼。明天,他就要在這里,等著張老板經(jīng)過,然后,說出那句在心里盤桓了無數(shù)次的話。

他不知道這句話會帶來什么,是一頓打罵,還是一絲轉(zhuǎn)機。但他必須說,就像他必須每天走進(jìn)這座空城,看遍這些空街影一樣。

因為這是他唯一擁有的東西——比別人多出來的一天,比別人早知道的一點事。

遠(yuǎn)處的坊門開始泛起淡淡的白光,那是“虛影日”即將結(jié)束的征兆。李夜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老槐樹,轉(zhuǎn)身往殘巷的方向走。他的影子在空蕩的街道上移動,像一滴墨落在宣紙上,慢慢暈開,又慢慢淡去。

回到破屋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他躺回草席上,身上的虛無感漸漸褪去,破被的潮濕和草莖的粗糙感重新回到感官里。窗外傳來第一聲雞鳴,清脆得像碎冰落地。

李夜閉上眼睛,嘴角帶著一點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他知道,明天會下雨。

他知道,綢緞莊會有騙子。

他知道,他該去做點什么了。

空街的影子還在腦海里浮動,但他已經(jīng)回到了這個喧囂的、真實的長安。而屬于他的“實在日”,又要開始了。


更新時間:2025-08-20 08:4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