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慶返回山洞時，晨露已在草葉上凝成細(xì)碎的冰晶。
他正收拾著剩下的物資，忽然心念一動，上次穿越時血印觸發(fā)的藍(lán)光似乎與意念有關(guān)。他盯著越野車試了試，默念“收”的瞬間，車身竟真的泛起淡藍(lán)色微光，緩緩縮小成拳頭大小，化作一道流光鉆進(jìn)他掌心。
“原來還能這樣?！彼煮@又喜，嘗試著收取山洞里的零碎物件，卻發(fā)現(xiàn)意念承載量有限，不過裝些壓縮餅干、凈水片之類的小東西尚可。
最后他把裝不進(jìn)去的半箱壓縮餅干打了個包袱扔進(jìn)車?yán)?，發(fā)動引擎時，輪胎碾過碎石發(fā)出咯吱聲。開到離城門三公里處，他拐進(jìn)一片一人多高的狗尾草叢。
月光剛爬上樹梢，李元慶望著遠(yuǎn)處城墻的剪影，揮手間越野車便消失在掌心的微光里。背起包袱深一腳淺一腳往城里趕，戶籍證明揣在貼身處，邊角被體溫焐得溫?zé)帷?/p>
聚寶門的守衛(wèi)查驗過戶籍，只是例行問了句“做什么營生的”，便揮手放行。
青磚鋪就的街道上，提著馬燈的行人匆匆而過，偶爾有自行車叮鈴鈴穿過巷口，比來時多了幾分生氣。剛拐過第三條街，一陣急促的呼救聲突然從巷子里炸響：“放開我！救命??！”
李元慶腳步一頓，這聲音有些耳熟。他順手抄起墻角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權(quán)當(dāng)拐杖攥在手里，循著聲音沖進(jìn)去時，正撞見穿黑色警服的家伙把個青灰色衣衫的女人按在墻上撕扯。
“狗東西！”他怒喝一聲，木棍帶著風(fēng)聲砸在那警察后頸。黑皮子悶哼一聲軟倒在地，露出底下發(fā)絲凌亂的周蘭花。
她嘴角破了皮，脖頸上印著幾道紅痕，青布衫被撕開個大口子，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貼身小衣。
地上一灘血漬刺得人眼暈，李元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拉起她的手腕就往巷外沖：“是我，李元慶，快走！”
周蘭花渾身發(fā)抖，被他拽著踉蹌奔跑。直到被拉進(jìn)小院關(guān)上門，她才癱坐在椅子上，看著自己破爛的衣衫突然捂著臉哭起來。
李元慶灌下半壺涼水，肺里的灼痛感稍緩。他轉(zhuǎn)身去廂房找了件自己帶來的舊褂子遞過去，目光落在她滲血的手肘上：“先換換衣服，我去拿藥。”
院里的石榴樹被夜風(fēng)吹得沙沙響，周蘭花攥著那件帶著皂角味的褂子，忽然抬頭道：“那人是警察局的劉探長……他說我沒有暫住證，要抓我去收容所……”
“狗屁的探長！”李元慶從包袱里翻出碘伏棉簽，“就是披著皮的流氓?！泵藓炁龅絺跁r，周蘭花瑟縮了一下，卻咬著唇?jīng)]再作聲。月光從窗欞漏進(jìn)來，照見她眼角未干的淚痕，倒比白日里多了幾分真切。
李元慶拿著碘伏棉簽的手停在半空。周蘭花那句帶著哭腔的控訴，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她身上那些格格不入的謎團(tuán)——清潤的嗓音、白皙的脖頸、面對銀元時下意識的推拒，以及此刻提到“劉探長”時眼中那深切的、超越普通流民的恐懼和屈辱。
“周蘭花……”李元慶緩緩念出這個名字，目光銳利地審視著她淚痕交錯的臉，“這名字，怕也是假的吧？”
周蘭花渾身一顫，像是被戳破了最后一層偽裝。她猛地抬起頭，淚水再次洶涌而出，這次不再是無聲的啜泣，而是帶著壓抑已久的悲憤和絕望：“是！是假的！我叫周黛！周黛！”她幾乎是嘶吼出這個名字，聲音在寂靜的小院里顯得異常凄厲。
她死死攥著李元慶遞過來的那件舊褂子，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月光透過窗欞，清晰地照見她臉上交織的痛苦與恐懼。
“我爹……是周秉坤！”這個名字，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地上。
李元慶瞳孔驟然收縮！周秉坤！這個名字他有印象！在2025年查閱1949年南京相關(guān)資料時，這個名字赫然在列，國民政府商業(yè)司司長，常凱申政權(quán)核心圈層的財經(jīng)官僚之一，南京陷落前夕，舉家不知所蹤！他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差點被舊警察侮辱、混跡在流民隊伍里的女子，竟然是這樣一個大人物的女兒！
“你……”李元慶喉頭發(fā)緊，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
“我不稀罕！”周黛猛地打斷他，淚水混合著嘴角的血跡流下，眼神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恨意，“我不稀罕當(dāng)什么司長千金！那個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我爹和他們那些人，天天在酒桌上談的都是怎么盤剝、怎么投機(jī)、怎么把民脂民膏揣進(jìn)自己口袋！前線吃緊，后方緊吃！我看不下去！我惡心！”她激動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
“去年秋天，我實在受不了了……就偷跑出來，去了徐州，投奔我遠(yuǎn)房的姑媽一家?！彼穆曇舻土讼氯ィ瑤е钋械幕诤藓屯纯?，“我以為……那里遠(yuǎn)離南京，遠(yuǎn)離那個骯臟的圈子……能尋個清凈，做個普通人……”
她閉上眼睛，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地獄般的時刻：“可徐州……徐州打得更慘！炮火連天……姑媽家只是普通的小商人。為了躲炮擊，也為了躲那些……那些比土匪還兇的潰兵，姑父把我們……把我和表弟妹藏進(jìn)了后院的地窖里……”
她的聲音變得飄忽，帶著夢魘般的恐懼：“我們在地窖里……不知道躲了多久。上面……上面全是槍聲、爆炸聲、還有……還有人的慘叫和狂笑……是那些潰兵！他們沖進(jìn)了院子！我聽到姑父在哀求，姑媽在哭喊……然后是……是槍聲！好幾聲！很近……就在地窖口上面！”她猛地抱住頭，指甲深深掐進(jìn)頭皮，發(fā)出痛苦的嗚咽。
“地窖口……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蓋子被掀開……光……刺眼的光……還有幾張猙獰的、帶著血污的臉探下來……他們看到了我表妹……”周黛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刻骨的恐懼，“他們……他們狂笑著跳了下來……我……我和表弟縮在最里面的角落……表妹她……她……”
她再也說不下去，整個人蜷縮在椅子上，像一只受盡驚嚇的小獸，只剩下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哭泣。那哭聲里，是親眼目睹親人慘死、自身險遭蹂躪的巨大創(chuàng)傷和無助。
李元慶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能想象那是怎樣一幅地獄圖景。潰兵如匪，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一個年輕女孩躲在地窖里，聽著至親被殺，然后……他不敢再想下去。他默默地把碘伏棉簽放在桌上，倒了杯水遞過去。
過了許久，周黛的哭聲才漸漸平息，只剩下劇烈的抽噎。她抬起頭，臉上是死灰般的絕望：“后來……外面好像安靜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才敢爬出來……姑媽家……沒了……什么都沒了……只有血……到處都是血……”
“我和表弟……像孤魂野鬼一樣在城里躲了幾天……后來聽說南京……好像要解放了……就跟著逃難的人，一路……一路往這邊走?！彼粗钤獞c，眼神空洞，“路上……表弟染了風(fēng)寒，沒撐住……也……就剩我一個了……我怕……怕被人認(rèn)出來，怕被清算……也怕……怕再遇到那些兵匪……就用了奶娘女兒的名字……”
她看著自己沾滿泥污、磨出血泡的手，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周黛……早就該死在徐州的地窖里了。活下來的……只是個叫周蘭花的……臟兮兮的流民?！?/p>
李元慶沉默地聽著，心中翻江倒海。這個女子的遭遇，遠(yuǎn)比他想像的慘烈百倍。從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到親眼目睹親人慘死、歷經(jīng)屈辱、在死亡線上掙扎的流民……巨大的身份落差和身心創(chuàng)傷，足以摧毀任何人。
“那個劉探長……”李元慶沉聲問，“他認(rèn)出你了？”
周黛眼中閃過一絲深刻的恐懼，用力搖頭：“不……應(yīng)該沒有！他只是……只是看我孤身一人，又……又不像真正的鄉(xiāng)下人，覺得好欺負(fù)……想勒索錢財，或者……或者……”她說不下去了，身體又開始發(fā)抖。
“他剛才提到了暫住證？”李元慶追問。
“是……”周黛點頭，“他揪著我，說我沒有政府發(fā)的暫住證，是可疑分子，要抓我進(jìn)收容所……還……還搜我的身……想搶錢……”她下意識地護(hù)住胸口，那里藏著李元慶給的十塊銀元和李元慶的舊褂子。
李元慶眉頭緊鎖。麻煩！一個被舊警察盯上的、身份敏感的前高官之女！劉探長雖然沒當(dāng)場認(rèn)出她，但這事絕不會就這么算了。那家伙挨了自己一悶棍，丟了面子，又沒撈到好處，必定懷恨在心，會像瘋狗一樣追查！
“這里不能久留了?！崩钤獞c當(dāng)機(jī)立斷，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那姓劉的吃了虧，絕不會善罷甘休。他只要稍微查一查今天進(jìn)城登記的人，或者去收容所那邊問問，很容易就能摸到這里！”
他看著周黛驚恐的眼睛：“你換好衣服，簡單處理下傷口。我去收拾點緊要東西，明天一早我們馬上走！”
他轉(zhuǎn)身快步走進(jìn)正屋，心念急轉(zhuǎn)。必須立刻離開南京城！回基地？不行，太遠(yuǎn)，目標(biāo)太大。先去城外找個更隱蔽的地方落腳？他一邊迅速將幾塊銀元、剩下的壓縮餅干、水壺、以及那半瓶碘伏和棉簽塞進(jìn)一個不起眼的布包，一邊快速思考著去處。
院中，周黛抱著那件帶著皂角味的舊褂子，聽著屋內(nèi)李元慶急促翻找東西的聲音，望著窗外被夜風(fēng)吹得簌簌作響的石榴樹影，巨大的恐懼和無助再次攫住了她。這剛剛找到的、短暫的、帶有一口水井的安身之所，轉(zhuǎn)瞬即逝。前路，再次被濃重的、不知名的黑暗籠罩。她咬著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再次哭出聲，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留下幾個滲血的月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