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yáng)州城的晨霧還未散盡時,沈硯秋已帶著陳青黛一行人站在了東關(guān)街的石板路上。這里與運(yùn)河邊的肅殺截然不同,青石板路被往來的腳步磨得發(fā)亮,兩側(cè)的商鋪幌子在風(fēng)中搖曳,綢緞莊的蜀錦、茶肆的龍井香、書坊的墨氣,混著早市包子的熱氣,織成一張活色生香的網(wǎng),將亂世的陰霾暫時擋在了城外。
“先找個地方落腳?!鄙虺幥镞鴥H剩的碎銀子,目光掃過街邊的客棧招牌。最便宜的“悅來棧”門口,店小二正用布巾擦拭著油亮的柜臺,看見他們這身沾滿塵土的衣裳,眼神里透著幾分打量。
陳青黛把石頭往身后藏了藏,沖鋒衣的內(nèi)襯紅布不小心露了出來,被隔壁當(dāng)鋪的掌柜瞥見,那人突然拔高聲音:“哎!你們那布是哪里來的?”
沈硯秋心里一緊,剛要拉著眾人走開,就見當(dāng)鋪掌柜顛顛地跑出來,盯著陳青黛的衣角直咂嘴:“這料子……莫不是西洋國的貢布?我在知府大人的壽宴上見過,說是什么機(jī)器織的,針腳比繡娘的還勻!”
這話引來了不少路人圍觀,其中一個穿長衫的中年人突然開口:“可否讓在下瞧瞧?”他說話時帶著江南口音,卻咬字清晰,腰間掛著塊玉佩,雖不名貴,卻擦拭得光亮。
沈硯秋見他不像歹人,便讓陳青黛把衣角露出來。中年人伸手摸了摸,指尖劃過拉鏈頭的圖案,突然咦了一聲:“這紋樣倒像極了《天工開物》里說的齒輪,只是更精巧些。”他抬頭看向沈硯秋,“敢問幾位從何處來?”
“順天府。”沈硯秋如實回答,不想過多糾纏。
中年人聞言,眼神頓時變了變,語氣也鄭重起來:“在下姓蘇,名明遠(yuǎn),是本地的賬房先生?!彼蜅7较蛑噶酥?,“此處人多眼雜,若不嫌棄,可否移步客棧詳談?茶水我請?!?/p>
趙虎警惕地拽了拽沈硯秋的袖子,卻被陳青黛用眼神制止。她悄悄碰了碰沈硯秋的手,掌心的溫度傳遞著一個意思:這人不像壞人。
進(jìn)了客棧雅間,蘇明遠(yuǎn)才道明來意:“實不相瞞,我家主人是漕運(yùn)御史,上月在滄州被大順軍所困,至今生死未卜。聽聞幾位從北方來,想問問滄州的情形?!彼f著,眼圈微微發(fā)紅,“主人家有位小公子,與這位小哥年歲相仿,也愛穿些新奇衣裳……”
沈硯秋的心沉了沉。他想起滄州碼頭那些發(fā)黑的血漬,想起鹽船上舵手的話,卻不忍將真相說出口,只含糊道:“滄州城內(nèi)確實混亂,但我們離開時,尚有官兵駐守,或許……或許令主人已經(jīng)南撤?!?/p>
蘇明遠(yuǎn)顯然不信,端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茶水濺在袖口上也未察覺。他沉默片刻,突然從懷里掏出個銀錠放在桌上:“這點心意,不成敬意。若幾位有難處,我在城南有處空宅,可暫借落腳。”
沈硯秋剛要推辭,就聽見客棧外傳來喧嘩。跑堂的慌慌張張跑進(jìn)來:“蘇先生!不好了!您家的馬車在街口被人劫了!”
蘇明遠(yuǎn)猛地站起來,玉佩撞在桌角發(fā)出脆響:“怎么回事?我讓管家去接從蘇州來的藥材,怎么會……”
眾人跟著跑到街口,只見一輛裝飾考究的馬車歪在路邊,車簾被劃開個大口子,幾個家丁正與兩個蒙面人廝打。其中一個蒙面人動作極快,一腳踹翻家丁,伸手就要去搶車轅上的藥箱,卻被突然沖出的趙虎攔腰抱住。
“放開我家公子的藥!”趙虎雖是農(nóng)家少年,卻在軍營里練過些力氣,死死箍著蒙面人的腰,任憑對方拳打腳踢也不肯松手。
沈硯秋見狀,抄起路邊的扁擔(dān)就沖上去。他記得陳老漢說過“打架要攻軟肋”,便用扁擔(dān)勾住另一個蒙面人的腳踝,猛地一拽,那人頓時摔了個狗啃泥。
陳青黛則抱起石頭躲在馬車后,趁蒙面人分神的功夫,突然將手里的藥簍扔過去——里面裝著趙虎撿的鵝卵石,正砸在那人的后腦勺上。
不過片刻功夫,兩個蒙面人就被制服了。家丁們七手八腳地將其捆住,其中一個掀開蒙面人的布巾,驚呼道:“是漕幫的人!他們怎么敢動御史府的東西?”
蘇明遠(yuǎn)臉色鐵青,指著藥箱對沈硯秋道:“這里面是給小公子治哮喘的藥材,若是有失……”他話未說完,就見車簾微動,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年探出頭來,約莫十歲光景,穿著件月白錦袍,手里緊緊攥著個西洋鐘,看見蘇明遠(yuǎn),怯生生地喊:“蘇先生……”
“小公子莫怕。”蘇明遠(yuǎn)連忙上前,“已經(jīng)沒事了?!彼D(zhuǎn)身對沈硯秋深深作揖,“今日若非幾位出手,后果不堪設(shè)想。這份恩情,御史府定當(dāng)報答。”
沈硯秋這才明白,蘇明遠(yuǎn)口中的“主人”竟是朝廷命官,而他們救下的,正是御史的兒子。他看著那少年手里的西洋鐘,突然想起陳青黛沖鋒衣上的拉鏈——這些來自不同時空的物件,竟在此刻以這樣的方式相遇。
被帶到御史府空宅時,沈硯秋才見識到何為“有錢人家”。雖只是處別院,卻有兩進(jìn)院落,院里種著芭蕉和石榴,廊下掛著鳥籠,畫眉鳥的叫聲清脆悅耳。管家領(lǐng)著他們?nèi)浚蜷_衣柜時,里面竟有現(xiàn)成的衣裳,雖不算華貴,卻干凈整潔。
“這些都是小公子穿舊的,不嫌棄就先用著。”蘇明遠(yuǎn)指著桌上的點心,“廚房已經(jīng)備了飯菜,幾位先歇息,有什么事盡管吩咐?!?/p>
等人走后,趙虎才摸著軟乎乎的被褥直咂舌:“這床比軍營的草墊舒服十倍!”石頭則盯著桌上的蜜餞,眼睛亮得像星星,卻懂事地沒伸手去拿。
陳青黛把沖鋒衣疊好放在箱底,換上那件月白襦裙,倒顯得身姿格外挺拔。她看著沈硯秋手里的賬本,輕聲道:“這位蘇先生,怕是不止想打聽滄州的事?!?/p>
沈硯秋點頭。他注意到蘇明遠(yuǎn)看沖鋒衣的眼神,既有好奇,也有探究,顯然對他們的來歷起了疑心。但此刻寄人籬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傍晚時分,蘇明遠(yuǎn)果然又來了,還帶來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這位是府里的張醫(yī)官,聽聞陳姑娘受傷,特來診治?!?/p>
張醫(yī)官給陳青黛換藥時,動作輕柔得很,看到箭傷周圍的紅腫,忍不住贊道:“姑娘用的草藥很對癥,只是缺了一味當(dāng)歸活血,難怪傷口愈合得慢?!彼麑懴滤幏竭f給蘇明遠(yuǎn),“按此方抓藥,五日便能拆線?!?/p>
蘇明遠(yuǎn)接過藥方,卻沒立刻讓人去抓,反而看著沈硯秋道:“沈先生似乎對軍務(wù)頗為了解?今日制服劫匪的手法,不像是尋常書生所為?!?/p>
沈硯秋知道瞞不過去,便將固安守城、磚河驛突圍的事簡略說了說,隱去了穿越的來歷,只說是原主在順天府當(dāng)差時學(xué)的。
蘇明遠(yuǎn)聽得認(rèn)真,時不時點頭:“先生所言‘用鐵蒺藜制騎兵’,與史閣部近日推行的防務(wù)不謀而合?!彼蝗黄鹕碜饕?,“實不相瞞,我家主人雖被困滄州,但一直關(guān)注北方戰(zhàn)局。先生若有興致,可否到府衙當(dāng)個幕僚?史閣部正缺熟悉北方情形的人?!?/p>
沈硯秋愣住了。他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機(jī)會,既能暫時安穩(wěn),又能接近史可法——這位在史書上以忠烈聞名的大臣,或許能改變些什么。
“我去。”陳青黛突然開口,“我爹是鐵匠,我會打鐵造兵器;趙虎熟悉水性,能教士兵泅渡;石頭認(rèn)識草藥,能幫醫(yī)官打下手。只要能安穩(wěn)度日,做什么都行。”
蘇明遠(yuǎn)顯然沒料到她會這么說,愣了愣才笑道:“姑娘倒是爽快。正好府衙的鐵匠營缺人,明日我便領(lǐng)姑娘去見工頭?!?/p>
夜里躺在床上,沈硯秋聽著窗外的蟲鳴,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蘇明遠(yuǎn)提到的史可法,想起那些關(guān)于“揚(yáng)州十日”的記載,突然覺得這柔軟的被褥下,藏著沉甸甸的責(zé)任。他摸出那支鋼筆,在月光下看了許久,筆尖的墨水雖已不多,卻仿佛能寫出新的可能。
第二日去府衙時,沈硯秋才真正見識到史可法的治軍嚴(yán)格。校場上,士兵們正在操練,雖衣衫陳舊,卻個個精神抖擻,喊殺聲震得地面都在發(fā)顫。史可法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官袍,正親自教士兵們?nèi)绾瘟嘘?,看見蘇明遠(yuǎn)帶來的沈硯秋,只是淡淡點頭:“聽說你懂北方防務(wù)?”
沈硯秋把那幾張燒焦的紙遞過去,上面記著大順軍的布防和戰(zhàn)術(shù):“不敢說懂,只是親眼見過他們的打法?!?/p>
史可法看著紙上的字跡,眉頭漸漸擰緊:“你說大順軍善用騎兵包抄?”見沈硯秋應(yīng)是,他突然對身邊的副將道,“傳令下去,明日起加練長槍陣,專破騎兵!”
蘇明遠(yuǎn)在一旁笑道:“我就說沈先生是個人才。對了大人,陳姑娘在鐵匠營露了手絕活,竟能用廢鐵打出帶倒鉤的箭頭,比工部造的還鋒利。”
史可法聞言,眼睛亮了亮:“哦?有這等事?帶我去瞧瞧?!?/p>
鐵匠營里,陳青黛正指揮著幾個老兵拉風(fēng)箱,通紅的鐵坯在她手里翻轉(zhuǎn),錘子落下的節(jié)奏均勻有力,竟比常年打鐵的漢子還穩(wěn)。當(dāng)帶倒鉤的箭頭被淬入水中,發(fā)出“滋啦”的聲響時,史可法忍不住撫掌贊道:“好手藝!若軍中多些這樣的鐵匠,何愁兵器不精!”
他當(dāng)即下令,讓陳青黛當(dāng)鐵匠營的工頭,每月發(fā)三兩月錢,還賞了兩匹棉布。陳青黛接過錢時,手指微微顫抖,這是她第一次靠自己的手藝掙到錢,而不是像從前那樣收破爛鐵器。
日子漸漸安穩(wěn)下來。沈硯秋在府衙幫著整理軍情,雖只是些抄抄寫寫的活,卻能接觸到最機(jī)密的塘報;陳青黛在鐵匠營如魚得水,改良的箭頭和鐵蒺藜深受士兵喜愛;趙虎則被編入水師,教士兵們?nèi)绾卧谔J葦蕩里隱蔽;石頭跟著張醫(yī)官認(rèn)草藥,小小的手能分辨出哪些是止血的,哪些是消炎的。
蘇明遠(yuǎn)常來別院,有時送些點心,有時請教北方的事。他看沈硯秋的賬本時,見上面記著許多人名,忍不住問:“這些都是……”
“是沿途逝去的人?!鄙虺幥镏钢瓣惱蠞h”的名字,“他用鐵砧擋住了大順軍的沖鋒;這位撐船老漢,引開了追兵……”
蘇明遠(yuǎn)的眼圈紅了,從懷里掏出個小冊子:“我也記了些名字,是主人在滄州救下的百姓。”他把冊子遞給沈硯秋,“若有朝一日能刊印成書,也算沒白來這世上一遭?!?/p>
沈硯秋接過冊子,見上面的字跡娟秀工整,卻透著股執(zhí)拗,像極了蘇明遠(yuǎn)本人。他突然明白,無論身份高低、有錢與否,在這亂世里,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記錄著什么——是賬本上的名字,是鐵砧上的火星,是藥簍里的草藥,是少年手中的西洋鐘。
這日傍晚,沈硯秋從府衙回來,見陳青黛正坐在石榴樹下,用蘇明遠(yuǎn)送的宣紙寫字。她寫的不是別的,正是那些逝去的人名,字跡雖仍有些歪歪扭扭,卻比在鹽船上時工整了許多。
“蘇先生說明日帶我們?nèi)ス湟故小!标惽圜焯ь^笑道,夕陽的金輝落在她臉上,箭傷的疤痕在霞光里幾乎看不見,“他說揚(yáng)州的夜市有糖畫,石頭定喜歡?!?/p>
沈硯秋看著院里嬉笑打鬧的趙虎和石頭,看著廊下畫眉鳥的跳躍,突然覺得這片刻的安穩(wěn),竟比圖書館里所有的史書都更讓人踏實。他知道前路依舊兇險,知道揚(yáng)州城外的烽火隨時可能燃起,但此刻,他只想珍惜這芭蕉葉上的雨滴,珍惜這宣紙上的字跡,珍惜身邊這些鮮活的人。
夜里,沈硯秋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現(xiàn)代的圖書館,手里拿著本新出版的史書,封面上寫著《南明英烈傳》。翻開一看,里面赫然印著陳老漢的鐵砧、撐船老漢的竹篙、還有陳青黛寫在宣紙上的名字。書的最后一頁,畫著個穿沖鋒衣的姑娘,站在揚(yáng)州城樓上,手里舉著支鋼筆,筆尖的墨水落在紙上,開出了朵紅色的花,像極了沖鋒衣內(nèi)襯的紅布。
醒來時,天已微亮。沈硯秋摸出那支鋼筆,見墨水果然快用盡了,卻在筆筒里發(fā)現(xiàn)了些亮晶晶的東西——是陳青黛偷偷放進(jìn)去的銅屑,想來是想讓他能多寫幾筆。
他握緊鋼筆,推開窗,看見史可法的旗幟正在晨風(fēng)中飄揚(yáng),鐵匠營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懀w虎在教石頭打拳,蘇明遠(yuǎn)則站在院門口,手里提著個食盒,想來是帶了早茶。
新的一天開始了。無論未來有多少風(fēng)雨,只要這支筆還能寫,只要這些人還在,就有希望。沈硯秋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往書房走去,今日的塘報,還等著他抄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