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秋早上起來剛準(zhǔn)備干活，聽見院外傳來震天的梆子聲。不是往日里巡夜的更夫，而是帶著急促的節(jié)奏，一下緊過一下，敲得人心里發(fā)慌。他披衣摸到窗邊，看見雪地里跑過幾個穿著號服的兵丁，手里舉著銅鑼，邊跑邊喊：“居庸關(guān)破了！大順軍過昌平了！”
“居庸關(guān)……破了？”王老實扶著門框站在那里，手里的藥碗“哐當(dāng)”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藥汁濺在雪地里，像潑了一地的血。
沈硯秋的心猛地沉到了底。按史書上的記載，居庸關(guān)至少能守到三月十四，可現(xiàn)在才三月十一——比他記憶中的時間，提前了整整三天。他沖到院里，看見胡同里已經(jīng)亂成一團(tuán)：張屠戶正把殺豬刀往腰間別，他婆娘抱著孩子往地窖里鉆；賣菜的張大娘跪在院里燒紙，嘴里念叨著“菩薩保佑”；幾個老頭縮在墻根下，手里的旱煙桿哆哆嗦嗦，煙灰掉了滿襟。
“后生！快收拾東西！”王老實的聲音帶著哭腔，從床底下拖出個破木箱，“往南跑！現(xiàn)在就跑！再晚就來不及了！”
沈硯秋這才想起陳青黛姐弟。他往灶房跑，看見石頭正蹲在灶臺前，手里攥著那半截鐵鍬，小臉煞白，卻死死咬著嘴唇?jīng)]哭出聲。聽見“大順軍”三個字，孩子忽然往沈硯秋懷里撲：“姐姐……姐姐還沒回來！”
“別怕，我去找她?！鄙虺幥锇褯_鋒衣往石頭身上裹緊，又塞給他兩個白面饅頭，“你跟王爺爺在家等著，鎖好院門，誰來都別開?！?/p>
“我也去！”石頭拽著他的衣角，眼里的淚終于滾了下來，“我認(rèn)得路！姐姐說要是她沒回來，就讓我去南城的鐵匠鋪找她！”
沈硯秋看著孩子凍得發(fā)紫的手指，心里一緊。他拉著石頭往院外跑，王老實追出來，往他懷里塞了個布包，里面是那幾枚沒花完的銅板，還有半包治咳嗽的草藥：“拿著！路上用！”
風(fēng)雪不知何時停了，天邊卻壓著厚厚的烏云，像塊浸了墨的破布。胡同口的牌坊下，幾個兵丁正用石灰在墻上畫著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歪歪扭扭的“剿賊”二字，石灰水順著墻縫往下流，像一道道淚痕。
“讓讓！都讓讓！”一隊騎兵從巷口沖過，馬蹄濺起的雪泥打在沈硯秋的長衫上，留下骯臟的印子。為首的將領(lǐng)穿著明黃色的鎧甲，卻面黃肌瘦，頭盔歪在一邊，顯然沒睡醒。
“是李國楨！”石頭忽然指著那將領(lǐng)，聲音發(fā)顫，“昨日姐姐還說，他把軍糧賣了換酒喝……”
沈硯秋這才想起，襄城伯李國楨雖被革職，卻因京營無人可用，又被崇禎帝起用了。他看著那些騎兵歪歪扭扭的隊列，心里的寒意比身上的風(fēng)雪更甚——這樣的軍隊，如何抵擋李自成的大軍？
“快走！”沈硯秋拉著石頭往南城跑，青石板路上的積雪被踩得稀爛，混著泥污，深一腳淺一腳，像是踩在爛泥塘里。路過布莊時，看見掌柜的正把布匹往馬車上搬，張屠戶的婆娘站在門口，往他手里塞了個包袱：“是給陳家丫頭做的棉襖，連夜趕的，你拿著！”
包袱里的棉襖還帶著體溫，針腳細(xì)密，顯然費了不少心思。沈硯秋想起張屠戶家那口被踹翻的菜筐，鼻子忽然一酸。
南城的鐵匠鋪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門板上貼著張字條，是用炭筆寫的：“遷往固安，勿念?！鄙虺幥锏男某亮讼氯?，固安在城南百里，此刻怕是早已亂成一團(tuán)。
“姐姐說……說要是鐵匠鋪關(guān)了，就去護(hù)城河的草棚找她?！笔^指著遠(yuǎn)處的城墻根，那里隱約能看見幾個低矮的草棚，像是乞丐的住處。
兩人往護(hù)城河跑，越靠近城墻，越能聽見嘈雜的人聲。逃難的百姓背著包袱，扶老攜幼，往城門的方向涌，卻被兵丁用長矛攔住，哭喊聲、斥罵聲混在一起，像一鍋煮沸的粥。
“讓開！都給老子讓開！”刀疤臉帶著幾個錦衣衛(wèi)，正用鞭子抽打著人群，“西城查得緊，往南城走！”
沈硯秋拉著石頭往旁邊躲，看見個老婆婆被鞭子抽倒在地，懷里的包袱滾了出來，里面的窩頭撒了一地，立刻被哄搶一空。他忽然看見人群里有個熟悉的青布身影，正背著個昏迷的漢子，艱難地往草棚挪——正是陳青黛！
“青黛！”沈硯秋大喊著沖過去，看見她背上的漢子穿著破爛的鎧甲，胸口滲著血，顯然是個受傷的兵丁。
“你怎么來了？”陳青黛的聲音帶著哭腔，額角的傷口還在流血，顯然是被亂兵打的，“快帶石頭走！這里太亂了！”
“這是誰？”
“是……是個良心未泯的兵丁。”陳青黛抹了把臉上的血，“他說不忍看著百姓遭殃，偷偷放了幾個被抓的壯丁，被自己人砍了一刀……”她往草棚指了指，那里還躺著兩個傷兵，都?xì)庀⒀傺佟?/p>
沈硯秋這才注意到，草棚里堆著些草藥和布條，顯然是陳青黛臨時找來的。他接過那傷兵，入手滾燙，顯然在發(fā)高熱。石頭懂事地往灶膛里添柴，草棚角落里竟藏著個小泥爐，是用破瓦罐改的。
“我去找郎中！”沈硯秋剛要起身，就被陳青黛拉住。
“沒用的?！彼龘u著頭，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剛才去藥鋪，掌柜的早就跑了，藥都被搶光了?！彼龔膽牙锩鰝€油紙包，里面是些燒黑的炭，“這是我從鐵匠鋪帶的，能止血?！?/p>
沈硯秋看著她用炭灰給傷兵敷傷口，動作熟練得不像個十六歲的姑娘。他忽然想起王老實說的“你爹原是鐵匠”，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這亂世，早就把每個人都逼成了超人。
“姐姐，我們往南跑吧?！笔^抱著陳青黛的腿，眼淚汪汪，“王爺爺說往南跑能活?！?/p>
陳青黛摸了摸弟弟的頭，又看了看草棚里的傷兵，咬著嘴唇?jīng)]說話。沈硯秋知道她在想什么——帶著傷兵，根本跑不快；丟下他們，又于心不忍。
“我有辦法。”沈硯秋忽然想起張屠戶塞給他的臘肉，還有王老實給的草藥，“青黛，你帶石頭去張屠戶家，讓他幫忙找輛馬車。我在這里看著，你們?nèi)トゾ突亍！?/p>
“那你呢？”
“我隨后就到?！鄙虺幥锿菖锿庵噶酥?，“我去城門那邊看看情況，順便找點水?！?/p>
陳青黛看著他，眼睛亮得像藏了顆星子。她從懷里摸出個布包，塞進(jìn)沈硯秋手里：“這是我攢的所有銅板，你拿著。要是……要是我們走散了，就在南城的老槐樹下等?！?/p>
沈硯秋接過布包，沉甸甸的，銅板在里面叮當(dāng)作響。他看著陳青黛拉著石頭消失在人群里，忽然覺得這草棚像座孤島，四周都是洶涌的浪濤。
傷兵忽然呻吟起來，沈硯秋趕緊給他喂水，聽見他含糊地念叨著“娘……兒對不起你……”。另一個傷兵醒了，看見沈硯秋，虛弱地說：“先生……別管我們了……快走吧……大順軍……怕是午后就到了……”
“胡說什么！”沈硯秋往泥爐里添柴，“你們傷好了，還要保家衛(wèi)國呢?！?/p>
傷兵苦笑了一下，眼淚滾了下來：“保家衛(wèi)國？我們連自己都保不住……軍餉拖了三個月，糧草早就斷了，昨天……昨天還吃了樹皮……”
沈硯秋的心像被針扎了下。他想起原主那幾張紙上的話——“京營兵丁多為市井無賴”，可眼前這兩個傷兵，一個還帶著稚氣，一個滿臉風(fēng)霜，怎么看都不像無賴。
“哐當(dāng)！”草棚的門被踹開，幾個兵丁闖了進(jìn)來，為首的正是那個肥頭大耳的軍需官，看見沈硯秋時，眼睛瞪得像銅鈴：“又是你！”
“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抓壯丁！”軍需官往傷兵指了指，“這兩個廢物，拖出去扔了！把他帶走！”
兵丁們獰笑著撲上來，沈硯秋猛地站起來，把傷兵護(hù)在身后：“他們是傷員！”
“傷員？”軍需官嗤笑一聲，“大順軍來了，都是刀下鬼！還不如抓去充數(shù)，還能換兩個酒錢！”
沈硯秋忽然瞥見他腰間的玉佩，心里一動，故意提高了聲音：“李國楨都跑了，你還在這抓壯丁？小心被大順軍抓住，扒了你的皮！”
軍需官的臉色瞬間變了：“你……你怎么知道？”
“剛才在城門看見的，”沈硯秋瞎編道，“他帶著家眷，往固安的方向跑了，還說要把你獻(xiàn)給大順軍當(dāng)投名狀呢！”
這話果然管用，軍需官的腿肚子直打顫，他往草棚外看了看，忽然啐了口唾沫：“晦氣！”帶著兵丁匆匆跑了。
沈硯秋松了口氣，后背的冷汗?jié)裢噶碎L衫。他往城門的方向望，看見遠(yuǎn)處的城樓上，一面殘破的明旗搖搖欲墜，像是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
“先生……謝謝您?！蹦莻€年輕的傷兵忽然開口，“要是……要是我們能活下來，一定報答您。”
沈硯秋笑了笑，剛要說話，就聽見遠(yuǎn)處傳來震天的吶喊聲，不是人的哭喊，而是帶著殺氣的嘶吼，像潮水般涌來——
“大順軍來了！”
“城門破了！”
“快跑啊！”
草棚外的人群像炸了鍋，哭喊聲、慘叫聲、馬蹄聲混在一起，天地間仿佛只剩下這恐怖的喧囂。沈硯秋沖到門口，看見南城的城門樓子上，不知何時插上了一面黃色的旗幟，上面繡著個“順”字，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大順軍……真的來了。
比史書上記載的，提前了整整七天。
沈硯秋的腦子一片空白，他想起陳青黛說的“南城老槐樹下等”，想起石頭凍得發(fā)紫的小臉，想起王老實塞給他的草藥包。他轉(zhuǎn)身要跑，卻被傷兵拉?。骸跋壬瓌e管我們了……快走吧……”
“一起走！”沈硯秋咬著牙，背起那個年輕的傷兵，“你扶著他，我們往南走！”
風(fēng)雪又開始下了，夾雜著細(xì)小的冰粒，打在臉上生疼。沈硯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南跑，身后是火光沖天的城樓，耳邊是震天的廝殺聲。他不知道陳青黛和石頭是否安全，不知道王老實有沒有逃出城，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他只知道，要往南跑。
往有陳青黛說的“不冷的江南”跑，往有王老實念叨的“太平歲月”跑，往那個或許能改寫些什么的未來跑。
跑過街角的老槐樹時，沈硯秋忽然看見樹下站著個熟悉的青布身影，正踮著腳往他這邊望，手里還緊緊攥著個紅布肚兜——正是他給石頭縫的那個，上面的“安”字在風(fēng)雪里格外鮮艷。
“青黛！”沈硯秋大喊著沖過去，眼淚和雪融化后的水混在一起，糊了滿臉。
陳青黛也看見了他，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兩盞在風(fēng)雪里搖曳的燈。她拉著石頭，迎著他跑來，青布襖子在火光的映照下，像一團(tuán)跳動的火焰。
四個人在老槐樹下相遇，沒有多余的話，只是緊緊拉著手，往南，往南，一直往南。身后的北京城，已經(jīng)被火光吞噬，映紅了半邊天，像一幅潑灑了太多朱砂的畫。
沈硯秋忽然想起自己穿越前看的那本《明史》，最后一頁寫著“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京師陷”?？纱丝趟罩惽圜斓氖郑菩牡臏囟葼C得驚人，石頭的小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角，傷兵的喘息聲雖然微弱卻很平穩(wěn)——這些鮮活的生命，都不在那冰冷的史書里。
或許，歷史從來都不只是文字。
它是烽火里的炊煙，是風(fēng)雪中的腳印，是亂世里緊緊相握的手，是每個掙扎著活下去的人，心中不滅的那點光。
沈硯秋抬頭望向南邊，風(fēng)雪似乎小了些，天邊露出一抹微弱的亮色。他深吸一口氣，拉著身邊的人，繼續(xù)往南走去。
路還很長，但他們，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