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秋在夜里做著美夢,突然被外面嘈雜的聲音吵醒,發(fā)現(xiàn)窗紙上映著奇怪的光影。不是往日里灰撲撲的天光,而是帶著暗紅的色澤,像有誰在外面燃著篝火。他猛地坐起身,草堆上的王老實已經(jīng)醒了,正支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臉色比昨日好看些,只是咳嗽仍未斷根。
“是……兵火?”老者的聲音發(fā)顫,手緊緊攥著身下的干草。
沈硯秋披衣摸到窗邊,指尖剛觸到冰冷的窗紙,就聽見街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呵斥與哭嚎。他屏住呼吸捅破窗縫,看見十幾個穿著黑色制服的兵丁正踹著隔壁的院門,為首的正是那日催門稅的刀疤臉。
“搜!給老子仔細搜!”刀疤臉的聲音在巷子里回蕩,“坊正說了,凡是陜北口音的,一律帶到衙門問話!”
隔壁院的張屠戶被拖拽著出來,棉襖被扯破了半邊,露出黝黑的脊梁。他婆娘抱著孩子跪在雪地里哭嚎,懷里的襁褓掉在地上,露出個紅布包裹的襁褓,里面的嬰兒嚇得哇哇直哭。
“軍爺饒命??!”張屠戶掙扎著嘶吼,“俺是山東人!祖輩都在順天府殺豬的!”
刀疤臉一腳踹在他膝彎,張屠戶“咚”地跪在雪地里,濺起的雪沫子沾了滿臉。“山東人?”刀疤臉獰笑著扯起他的耳朵,“昨兒個還聽見你跟你婆娘說陜北話!當老子聾了?”
沈硯秋的心猛地一沉。他那日隨口編造的陜北口音,竟真的掀起了這么大的風(fēng)浪。
王老實不知何時湊到窗邊,看清外面的景象后,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抓著沈硯秋胳膊的手冰涼刺骨:“是……是錦衣衛(wèi)的‘清鄉(xiāng)’……前幾年魏公公在的時候,每月都要來這么一回……”
沈硯秋這才注意到那些兵丁腰間的飛魚牌——不是普通坊丁,竟是錦衣衛(wèi)的校尉。這些人本是負責(zé)監(jiān)察百官的,如今卻屈尊來胡同里搜捕流民,可見局勢已經(jīng)緊張到何種地步。
“后生,快躲起來!”王老實猛地把他往草堆里推,“你那口南邊話,要是被盤問……”
話音未落,院門板“哐當”一聲被踹開,積雪混著木屑濺了進來。刀疤臉帶著兩個兵丁闖進來,三角眼在屋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沈硯秋身上。
“這是誰?”他指著沈硯秋,腰間的彎刀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是……是俺遠房侄子,從江南逃難來的?!蓖趵蠈崜踉谏虺幥锷砬埃池E得像株被雪壓彎的枯樹,“咳嗽病剛好,還沒來得及去坊里掛號……”
刀疤臉的目光在沈硯秋那件洗得發(fā)白的長衫上打轉(zhuǎn),忽然嗤笑一聲:“江南來的?我看看你的手?!?/p>
沈硯秋心里一緊——這具身體的手掌雖有薄繭,卻絕不是干農(nóng)活的樣子。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刀疤臉忽然湊近一步,壓低聲音:“那日你說的南城那幾個……找到了?!?/p>
沈硯秋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哦?抓到了?”
“跑了兩個,逮住一個活口?!钡栋棠樀穆曇魤旱酶停凵駞s瞟向王老實,“招了些東西,坊正讓我來問問你……還知道別的不?”
沈硯秋后背沁出冷汗。他哪里知道什么內(nèi)情,那日不過是隨口胡謅??煽粗栋棠樕砗蟊∈掷锏逆i鏈,他忽然想起原主那幾張紙上的話——“三月初十,京營操練,火炮多不能用”。
“軍爺,”他故意頓了頓,目光越過刀疤臉看向院外,“學(xué)生不敢妄言。只是前日路過西直門外,見京營的兵丁把火炮往城墻根搬,有幾門炮筒子……像是銹穿了?!?/p>
這話半真半假。京營軍備廢弛是史實,只是他從未親眼見過??傻栋棠樀难劬s亮了,湊得更近:“銹穿了?你看清了?”
“隔著護城河,看得不甚真切?!鄙虺幥锎瓜卵鄄€,模仿著書生的謹慎,“只是聽搬炮的兵丁抱怨,說去年冬天就該換的炮衣,至今沒發(fā)下來……”
刀疤臉猛地直起身,拍了拍沈硯秋的肩膀:“好!這事要是查實了,少不了你的好處!”說罷轉(zhuǎn)身吼道,“走!去西直門看看!”
兵丁們押著張屠戶往巷口去,嬰兒的哭聲漸漸遠了。沈硯秋看著他們的背影,腿肚子直打顫,方才刀疤臉拍過的肩膀像被烙鐵燙過一般。
“你……你這是在玩火啊!”王老實癱坐在草堆上,冷汗浸濕了灰布短打,“京營的事也是能亂講的?那是掉腦袋的罪過!”
“不講,現(xiàn)在就得掉腦袋?!鄙虺幥锶嘀l(fā)僵的手指,方才捏著窗紙的地方已經(jīng)泛白,“老丈,您知道西直門的守軍是誰管著嗎?”
王老實咳了半晌,才喘著氣道:“還能是誰……襄城伯李國楨唄。上個月還看見他的轎子從胡同口過,前呼后擁的,哪像個快守城的樣子……”
沈硯秋的心猛地一沉。李國楨,崇禎朝最后一任京營總督,史料記載此人雖忠勇,卻不懂軍務(wù),李自成攻城時,正是他守的西直門。而那幾句關(guān)于火炮的話,竟歪打正著戳中了要害。
“后生,”王老實忽然抓住他的手,眼神里滿是恐懼,“聽老丈一句勸,這京城待不得了。趁現(xiàn)在城門還讓出,趕緊往南跑吧!去南京,去蘇州,怎么都比在這兒等死強!”
沈硯秋望著窗外,巷口的雪地上還留著兵丁的腳印,像一串歪歪扭扭的驚嘆號。他何嘗不想跑?可他連城門朝哪開都不知道,身上只有抄書換來的二十幾個銅板,往南去的路,怕是比留在京城更兇險。
“走不了?!彼吐暤?,“城門盤查得緊,沒有路引寸步難行?!?/p>
王老實嘆了口氣,從草堆里摸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里面竟是半塊發(fā)黑的臘肉:“煮了吧,給你補補身子。抄書也是力氣活?!?/p>
沈硯秋看著那塊臘肉,忽然想起現(xiàn)代超市里真空包裝的五花肉。不過三個月的光景,他已經(jīng)開始為半塊發(fā)霉的臘肉心生感激。
往灶里添柴時,他發(fā)現(xiàn)柴堆底下壓著個竹籃,里面裝著些干枯的草藥。王老實說這是去年秋天采的柴胡,專治風(fēng)寒。他仔細洗了洗,和臘肉一起扔進瓦罐,小火慢燉著。藥香混著肉香飄出來時,晨光已經(jīng)爬上了院角的老槐樹。
去書鋪的路上,沈硯秋發(fā)現(xiàn)胡同里的氣氛變了。往日里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不見了,連賣豆腐腦的都縮在墻根下,眼神警惕地瞟著往來行人。張屠戶家的院門敞著,地上的血跡凍成了暗紅的冰碴,像條蜿蜒的蛇。
“沈小哥,聽說了嗎?”守牌坊的老李頭湊過來,手里的旱煙桿都在抖,“昨兒夜里,永定門那邊殺了人,說是抓住個大順軍的細作,剝皮實草掛在城門樓子上……”
沈硯秋心里一緊:“剝皮實草?”
“可不是嘛?!崩侠铑^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前明的規(guī)矩,對付奸細就該這樣。只是……唉,這都多少年沒見過了……”
他望著沈硯秋欲言又止,最后壓低聲音:“小哥,你往后少跟那些錦衣衛(wèi)打交道。刀疤臉那伙人,上個月還把賣糖人的老劉頭抓去,說是通敵,最后還不是……”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沈硯秋點點頭,加快了腳步。晨光里的胡同像條凍僵的蛇,每一步踩在青石板上,都覺得腳下發(fā)虛。他路過張記書鋪時,看見門板上貼著張黃紙,上面寫著“奉坊正令,凡藏書之家,三日內(nèi)需將《甲申紀事》等書上交,違者按通賊論處”。
“來了?”老秀才正在柜臺后捆書,動作有些慌亂,眼鏡滑到了鼻尖,“快進來?!?/p>
沈硯秋掀簾進去,發(fā)現(xiàn)往日里堆著舊書的架子空了大半,地上散落著些被撕毀的書頁,上面的字跡被踩得模糊不清。
“這是……”
“錦衣衛(wèi)查禁‘妖書’。”老秀才嘆了口氣,把一摞《論語》往他懷里塞,“說是坊間有人寫了本《甲申紀事》,預(yù)言咱們大明要亡在今年……”他忽然捂住嘴,驚恐地看向門外。
沈硯秋的心沉到了底。《甲申紀事》是明末遺民寫的回憶錄,怎么會提前出現(xiàn)在崇禎十七年的三月?難道歷史因為他的到來,已經(jīng)開始偏移?
“掌柜的,這書……”
“別問!”老秀才的聲音發(fā)顫,把他推到后屋,“快抄!抄完這卷《論語》,我給你算雙倍工錢。”
后屋比前堂更冷,只有一扇小窗對著院墻。沈硯秋坐下蘸墨時,發(fā)現(xiàn)指尖在抖。他努力想集中精神寫“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可筆尖落在紙上,卻寫成了“有兵自遠方來”。
“寫錯了。”他慌忙去蘸墨,卻把墨錠碰翻在宣紙上,暈開一大片烏黑,像朵不祥的云。
窗外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最后停在了書鋪門口。老秀才的聲音帶著哭腔:“軍爺,真的沒有了……該交的都交了……”
“搜!”刀疤臉的聲音響起,“方才看見個穿青衫的進了你的鋪子,人呢?”
沈硯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屋的門是虛掩的,他甚至能聽見兵丁翻動書頁的聲音。他猛地瞥見墻角的米缸,掀開蓋子就鉆了進去,米糠嗆得他直咳嗽,趕緊用袖子捂住嘴。
腳步聲在后屋門口停住。“掌柜的,這屋藏人了吧?”刀疤臉的聲音像把鈍刀,刮得人耳朵疼。
“沒……沒有……”老秀才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是我放雜物的……”
“是嗎?”刀疤臉踹了門一腳,門板“吱呀”作響,“我怎么聽見有動靜?”
沈硯秋蜷縮在米缸里,感覺每粒米都像針一樣扎在身上。他看見靴底出現(xiàn)在缸口,離他的臉只有寸許。米糠落在他的睫毛上,癢得他眼淚直流,卻不敢眨一下。
“軍爺,您看!”一個兵丁的聲音響起,“這有本《孫子兵法》!”
“兵法?”刀疤臉的聲音移了過去,“拿來我看?!?/p>
沈硯秋趁機屏住呼吸,透過缸口的縫隙看見老秀才被推搡著撞到書架,上面的書嘩啦啦掉下來,砸在兵丁的頭盔上。
“這老東西!竟敢藏兵書!”刀疤臉的怒吼震得米缸嗡嗡作響,“帶走!”
老秀才的眼鏡掉在地上,被兵丁踩得粉碎。他掙扎著嘶吼:“那是……那是我年輕時考武舉用的……”
腳步聲漸漸遠去,夾雜著老秀才的咳嗽與兵丁的呵斥。沈硯秋在米缸里待了許久,直到確認外面沒人了,才掙扎著爬出來。米糠沾滿了他的長衫,頭發(fā)里、耳朵里全是,喉嚨被嗆得火辣辣地疼。
后屋一片狼藉,書架倒了大半,地上的宣紙上濺著幾滴暗紅的血,不知是老秀才的還是兵丁的。沈硯秋撿起地上的《論語》,發(fā)現(xiàn)封面上有個腳印,把“論”字踩得只剩半邊。
他走到前堂,發(fā)現(xiàn)柜臺后的錢匣子被撬開了,里面空空如也。墻角的煤爐滅了,瓦罐摔在地上,碎片里還能看見沒煮爛的藥渣。
沈硯秋站在空蕩蕩的書鋪里,忽然覺得很冷。晨光從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塊被打碎的鏡子。他想起老秀才推眼鏡的樣子,想起他說“江南好啊”時的眼神,想起他給的那碗熱粥。
外面忽然傳來敲鑼聲,一個沙啞的嗓音在巷子里喊:“各位街坊聽著!奉總兵令,明日起城門酉時關(guān)閉,出入需持路引,違令者斬!”
沈硯秋猛地沖到門口,看見敲鑼的是個瘸腿兵丁,腰間的刀鞘銹得發(fā)綠。他望著兵丁一瘸一拐的背影,忽然想起原主那幾張紙上的最后一行字——“三月十一,守城兵丁多為老弱,十人中竟有三人不會開弓”。
他摸出懷里的銅板,沉甸甸的二十五個,是昨日抄書的工錢??涩F(xiàn)在,這點錢連出城的路引都買不到。
胡同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都在議論著酉時關(guān)城門的事。賣菜的張大娘挎著空籃子往家跑,嘴里念叨著“得趕緊把地窖里的白菜挖出來”;剃頭匠的挑子擺在牌坊下,卻沒人光顧,他正用布擦拭著生銹的剃刀;幾個孩子還在雪地里追逐,被他們的娘揪著耳朵拽回家,哭聲在巷子里回蕩。
沈硯秋站在書鋪門口,看著這尋常又詭異的景象,忽然明白過來——這就是崇禎十七年的三月,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寧靜。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營生,卻沒人知道,再過六天,李自成的大順軍就會兵臨城下;再過九天,崇禎皇帝就會走上煤山;再過十二天,這座城就會換了主人。
他往回走時,看見王老實站在院門口,手里攥著個布包,臉色蒼白。
“后生,你可回來了!”老者把布包塞給他,“這是我攢的幾兩碎銀子,你拿著趕緊走!從東直門出,那邊的守軍我認識,或許……或許能放你出去……”
沈硯秋捏著沉甸甸的布包,忽然鼻子一酸。他看著老者被寒風(fēng)吹得發(fā)紅的耳朵,看著他袖口磨破的棉絮,看著他那雙布滿裂口的手——這是一個連自己都快養(yǎng)不活的老人,卻愿意把畢生積蓄給他。
“老丈,我不走?!鄙虺幥锇巡及厝?,聲音有些發(fā)顫,“您病還沒好,我走了誰照顧您?”
“我這把老骨頭,死了就死了?!蓖趵蠈嵓钡弥倍迥_,“你還年輕!留在這里就是等死??!”
“留下來,或許還有活的可能?!鄙虺幥锿M頭,那里的城樓在灰云下若隱若現(xiàn),“走了,才是真的沒指望了?!?/p>
他忽然想起老秀才被抓走時,掉在地上的那副眼鏡。鏡片碎了,卻還能照出模糊的人影。或許,他就像那副碎掉的眼鏡,看不清前路,卻能折射出些微光亮。
回到屋里,沈硯秋把那幾張紙重新攤在桌上。借著昏黃的天光,他開始往空白處添字——不是原主記錄的物價與軍備,而是他這幾日的所見所聞:
“三月初八,胡同口張屠戶被抓,嬰兒啼哭于道?!?/p>
“三月初九,張記書鋪被抄,老秀才不知所蹤。”
“三月初十,酉時關(guān)城門,路引價漲三倍。”
他寫得很慢,手腕依舊發(fā)顫??煽粗切┳舟E在紙上蔓延,忽然覺得心里踏實了些。就像老秀才說的,能靜下心寫字,總是好的。
窗外的風(fēng)又起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沈硯秋往灶里添了塊煤,火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他知道,真正的考驗,從明日酉時關(guān)城門開始。
而他能做的,只有繼續(xù)寫下去。寫下這暗流涌動的京城,寫下這胡同里的悲歡,寫下這即將落幕的大明。至少,要讓這些事,有人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