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后，永利廠那間低矮、悶熱、彌漫著機油和劣質(zhì)塑料混合氣味的車間里，幾盞昏黃的白熾燈被全部點亮，驅(qū)散了角落的黑暗，卻更映襯出機器的陳舊和墻壁的污跡?？諝夥路鹉塘?，只剩下老舊排氣扇徒勞的嗡鳴。
黃大福氣喘吁吁，滿頭大汗，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沉甸甸的舊鐵皮餅干盒，里面塞滿了各種面額、皺巴巴甚至沾著油污的港幣，這是他壓箱底的全部身家。陳師傅則穿著沾滿油污的工裝，臉上帶著被從飯桌上硬拉來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手里還下意識地捏著半截沒抽完的廉價香煙。
兩人看著顏一鋪在工作臺（一張破舊的大鐵板）上的那幾張紙。紙上畫滿了如同鬼畫符般詭異扭曲的線條（爻語言簡化圖），穿插著前所未見的、精密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模具結(jié)構(gòu)草圖。那些冷卻水管的走向、入膠口的分布、頂針的位置，都透著一股冰冷而高效的美感，卻又完全打敗了他們幾十年的經(jīng)驗認知。
“顏…顏師傅？呢啲係…天書咩？”黃大福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滾動，聲音干澀，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本能的恐懼。陳師傅則緊鎖眉頭，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圖紙上那精妙的隨形冷卻水道設(shè)計，渾濁的老眼中先是極度的茫然，隨即仿佛捕捉到了什么，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亮光，緊接著爆發(fā)出近乎狂熱的求知光芒！他是識貨的！這套設(shè)計，看似離經(jīng)叛道，卻直指注塑成型中冷卻不均、效率低下的核心痛點！這簡直是…點石成金的手筆！
“十萬個原子粒收音機殼嘅生產(chǎn)方案！”顏一的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在狹小的車間炸響。他指尖重重地點在圖紙的核心位置，語速飛快，帶著一種掌控一切、不容置喙的絕對自信，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黃大福和陳師傅，“聽??！想接呢張李買辦嘅催命單，想食大茶飯（賺大錢），想以后唔使睇人面色（看人臉色）！就要按我嘅做！一步都唔能錯！錯一步，唔單止單冇咗，呢間廠，就真?zhèn)S可以執(zhí)笠（關(guān)門）了！”（想接這張李買辦的催命單，想賺大錢，想以后不用看人臉色！就要按我的做！一步都不能錯！錯一步，不僅訂單沒了，這間廠，就真的可以關(guān)門了?。?/p>
“第一，材料！”顏一的手指如同標(biāo)槍，戳在圖紙上標(biāo)注的“PS+改性劑”區(qū)域，那里寫著幾個拗口的化學(xué)名稱和精確到克的配比。“即刻去搵！唔係普通PVC！要聚苯乙烯！純料！新嘅！唔要次貨！仲要呢幾樣化學(xué)嘢！”他報出鄰苯二甲酸二辛酯(DOP)、硬脂酸鋅的名字，“按呢個比例混合！記住，差一錢（一點），效果就差十萬八千里！新料嘅流動性、強度同表面效果，會好過你而家用嘅次等PVC十倍！成本仲平過你而家嘅料！”（立刻去找！不是普通PVC！要聚苯乙烯！純料！新的！不要次貨！還要這幾樣化學(xué)品！按這個比例混合！記住，差一點，效果就差十萬八千里！新料的流動性、強度和表面效果，會好過你現(xiàn)在用的次等PVC十倍！成本還比你現(xiàn)在的料便宜?。?/p>
黃大福和陳師傅面面相覷，將信將疑。聚苯乙烯？他們聽說過，是高級貨，比PVC貴不少！還要加化學(xué)品？真的能降低成本還提升性能？但顏一之前創(chuàng)造“太空飛碟”的“神跡”和他們此刻感受到的那種不容置疑的氣場，壓倒了他們的疑慮。黃大福一咬牙，臉上肥肉抖動著，猛地掀開懷里的鐵皮盒，掏出一大疊新舊不一的鈔票，塞到陳師傅手里，帶著破釜沉舟的嘶吼：
“阿陳！聽顏師傅嘅！即刻去辦！騎我部單車去！去大角咀嘅化工原料行！搵唔到純PS同呢啲化學(xué)嘢，就去‘金山行’揾張經(jīng)理！話係我黃大福要！救命嘅！加急！貴少少都要！錢唔夠…唔夠就話先記賬！我黃大福跑唔掉！”（陳師傅！聽顏師傅的！立刻去辦！騎我的單車去！去大角咀的化工原料行！找不到純PS和這些化學(xué)品，就去‘金山行’找張經(jīng)理！說是我黃大福要！救命的！加急！貴一點都要！錢不夠…不夠就說先記賬！我黃大福跑不掉?。?/p>
陳師傅重重點頭，將半截?zé)燁^狠狠摁滅在鐵板上，抓起鈔票和顏一寫的原料單，像一陣風(fēng)般沖出了車間，騎上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破單車，消失在觀塘夜晚彌漫著工業(yè)廢氣的昏暗街道中。
“第二，模具！”顏一的手指如同鐵錘，重重敲在圖紙核心那套復(fù)雜精密的模具結(jié)構(gòu)圖上。小易的方案對現(xiàn)有的“太空飛碟”模具進行了打敗性改造：在型腔周圍增加四個微小的點狀入膠口以實現(xiàn)平衡填充；利用車間現(xiàn)有的生鐵水管，手工彎制、焊接，盡可能逼近“隨形冷卻”的概念，讓冷卻水緊貼型腔流動；調(diào)整了十幾處頂針的位置和尺寸，以最大限度減少脫模應(yīng)力導(dǎo)致的表面痕跡。“陳師傅（另一位負責(zé)模具的師傅）！你係老師傅！手上有真功夫！我要你帶住阿強、阿炳佢哋，按我嘅圖，今晚通宵！將呢套模具改出嚟！唔準(zhǔn)有絲毫偏差！重點係冷卻水道嘅位置同焊接密封！仲有呢幾個入膠口嘅尺寸！細過頭發(fā)絲嘅誤差都唔得！”（陳師傅！你是老師傅！手上有真功夫！我要你帶著阿強、阿炳他們，按我的圖，今晚通宵！把這套模具改出來！不準(zhǔn)有絲毫偏差！重點是冷卻水道的位置和焊接密封！還有這幾個入膠口的尺寸！細過頭發(fā)絲的誤差都不行?。?/p>
被點名的陳師傅（模具陳）看著那精妙絕倫、前所未見的設(shè)計圖，手都在微微顫抖。這挑戰(zhàn)太大了！要在舊模具上動這么大的手術(shù)，精度要求還如此變態(tài)！但他骨子里老匠人的好勝心和被新技術(shù)點燃的激情瞬間壓倒了畏難情緒。他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腰背，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驚人的光芒，沙啞著嗓子吼道：
“冇問題！顏師傅！包喺我身上！唔瞓都改好佢！阿強！去揾王鐵匠！俾兩包‘好彩’（香煙），叫佢即刻開爐，幫手彎呢啲鬼畫符嘅鐵喉（水管）！要快！要準(zhǔn)！阿炳！攞齊架生（工具）！準(zhǔn)備打孔、攻牙、燒焊！今晚唔系佢死就係我亡！”（沒問題！顏師傅！包在我身上！不睡覺也改好它！阿強！去找王鐵匠！給兩包‘好彩’，叫他立刻開爐，幫忙彎這些鬼畫符的鐵管！要快！要準(zhǔn)！阿炳！拿齊工具！準(zhǔn)備打孔、攻絲、焊接！今晚不是它死就是我亡?。?/p>
車間瞬間沸騰起來。沉重的模具被吊下機器，發(fā)出沉悶的巨響。砂輪機刺耳的尖嘯、鐵錘敲擊的叮當(dāng)、電焊發(fā)出的刺目藍光和滋滋聲、王鐵匠臨時小爐膛里鼓風(fēng)機沉悶的轟鳴，以及老師傅們焦灼的呼喝聲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曲工業(yè)時代緊張刺激的夜戰(zhàn)交響曲。汗水、油污、鐵屑、焊煙彌漫在渾濁的空氣中。顏一如同定海神針，不斷在圖紙和模具之間穿梭，用粉筆在模具上精確劃線，用卡尺反復(fù)測量，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糾正每一個微小的偏差。他臉色依舊蒼白，太陽穴的青筋隱隱跳動，精神力的消耗如同跗骨之蛆，但他眼神中的專注和銳利，卻讓最疲憊的工人也不敢有絲毫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