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我如常踏入御書房。殿內(nèi),慕容梟已端坐御案之后,正垂眸批閱奏章。氣氛如常,冰冷而壓抑。他似乎并未抬頭看我,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無形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銳利、更加沉重,如同冰冷的枷鎖,沉沉地壓在我的肩頭。
他知道了。一定知道了。
我沉默地走到堆滿奏章的桌案旁,開始分揀。指尖冰涼,動作卻竭力維持著平穩(wěn)。沙沙的翻紙聲,在死寂的殿內(nèi)顯得格外清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慕容梟批閱完一本奏章,隨手丟開,朱紅的筆尖在硯臺上舔了舔飽滿的墨汁。就在我以為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會持續(xù)到結(jié)束時,他終于開口了。
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平靜?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動的暗流。
“昨夜,擷芳苑……似乎不太安靜?”他沒有抬頭,目光依舊落在新攤開的奏章上,朱筆懸停在半空。
來了!
心臟猛地一縮,隨即又強自鎮(zhèn)定下來。我放下手中的奏章,垂首恭立:“回陛下,是民女……不慎失手,損壞了器物?!?/p>
“哦?”他手中的朱筆終于落下,在奏章上畫了一道有力的橫線,“損壞器物?朕聽說,那紫檀木小幾,是前朝舊物,倒也值幾個錢。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器物終究是器物,壞了,換新的便是?!?/p>
他頓了頓,終于抬起眼。那雙鷹隼般的眸子,穿透殿內(nèi)略顯昏暗的光線,直直地、毫無阻礙地射向我!那目光不再是審視,而是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冰冷的了然,仿佛早已看透我昨夜那近乎自毀般的舉動背后,所有的憤怒、不甘與絕望。
“只是,”他的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敲打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有些東西刻下了,就再也抹不掉。汪詩涵,你是在告訴朕……你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那目光如有千鈞之重,壓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我抬起頭,迎上那能穿透靈魂的視線,沒有閃躲??謶忠琅f存在,但昨夜刻下印記時那股孤注一擲的決絕,支撐著我。
“陛下明鑒。”我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卻異常清晰,“器物可換,人心……卻難移。詩涵自知微末,所求……不過是在這深宮之中,留一方……能喘息之地。非為玉碎,但求……問心無愧?!?/p>
“問心無愧?”慕容梟重復了一遍,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轉(zhuǎn)瞬即逝。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落回奏章,朱筆移動,在戶部關(guān)于鹽政的條陳上,重重地圈了幾個字。
“鹽池疏浚、引鹵渠加固,著工部即刻勘察,半月內(nèi)呈報條陳?!彼谅暱谑?,侍立一旁的老太監(jiān)立刻躬身記錄。“攤灰淋鹵之法……準于京畿鹽池擇一小池試行。著工部員外郎劉墉督辦,所需錢糧,由內(nèi)帑撥付。另,”他頓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我,“擢原戶部倉大使汪明遠之女汪詩涵,為御書房行走,秩從六品,專司協(xié)理鹽鐵工役革新條陳。”
老太監(jiān)執(zhí)筆的手猛地一頓,驚愕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去。
我亦怔在當場。
沒有雷霆之怒。沒有追究那“大不敬”的刻痕。甚至……還給了我一個實職?御書房行走?協(xié)理鹽鐵工役革新?
這……這算什么?打一棒子,給一顆甜棗?還是……他認可了那份鹽政建議的價值?抑或是,我那“寧為玉碎”的姿態(tài),反而讓他覺得……尚有可用之處?
巨大的意外沖擊著我,一時間竟忘了謝恩。
“怎么?”慕容梟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掌控一切的漠然,“嫌這差事……委屈了?”
我猛地回神,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深深躬身:“臣……謝陛下隆恩!定當竭心盡力!”稱呼,已悄然從“民女”變成了“臣”。
慕容梟不再言語,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御書房內(nèi),再次只剩下朱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然而,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那道刻痕,如同一個分水嶺。它沒有帶來毀滅,反而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撬開了通往權(quán)力核心的一道縫隙。慕容梟的“恩賞”,是機會,更是枷鎖。從此,我將更深地卷入這帝國最洶涌的暗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