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曦如同吝嗇的施舍，艱難地刺破厚重的鉛灰色云層，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將村中萬物映照得更加慘淡、了無生氣。死寂籠罩著村莊，連晨風都帶著一股鐵銹般的腥氣，若有若無地纏繞在鼻端，揮之不去。
晏垣和阿芷幾乎是同時睜開了眼睛。昨夜那短暫、絕望、帶著淚水和彼此體溫的溫存，此刻像一場冰冷刺骨的幻夢，只余下更深的空洞和更真實的恐懼。兩人在冰冷的炕上相擁，誰也沒有說話，只是更緊地抱住對方，仿佛要將對方揉碎，嵌進自己的骨血里帶走。阿芷的指尖冰涼，深深陷在晏垣后背的衣料中，微微顫抖著。晏垣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臟，如同被陷阱困住、瀕臨死亡的幼獸。
“我們……逃吧”晏垣輕聲說道，雙眼注視著阿芷，似乎在等待著答案。
“魔門……已經下了……禁制……，逃不掉的...昨夜阿秀姐的丈夫想帶著她和孩子……”阿芷聲音哽咽著小聲呢喃，那雙淡綠色的瞳孔中充滿了絕望“結...結果，剛到村子邊緣就觸發(fā)了禁制，阿秀姐跟在最后面躲過一劫，但她的……丈夫和孩子……”阿芷的那張素白小臉上反著光，不知是不是淚水。
“就只剩下……半截手指……”她緩緩說到。
“時辰…快到了?！卑④频穆曇羯硢〉脦缀趼牪灰?，像砂礫摩擦。
晏垣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是更用力地抱緊她。窗外，死寂的村莊開始傳來壓抑的、如同夢游般的腳步聲，沉重而拖沓，朝著村中那片被魔門使者指定的空地匯聚。那是走向屠宰場的羊群發(fā)出的最后聲響。
他們默默地起身，穿上昨夜散落的、帶著彼此氣息的粗布衣衫。每一個動作都緩慢而沉重，仿佛在為自己穿上殮衣。阿芷拿起枕邊那方昨夜被遺落的、繡著歪扭鴛鴦的舊帕子，小心地疊好，塞進最貼近心口的衣襟內袋。她的手指撫過那粗糙的繡線，眼神空洞，沒有淚，只有一片死灰。
推開廂房的門，劉叔佝僂的身影如同石雕般立在院中，背對著他們，面朝著村口的方向。他的肩膀微微聳動，卻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那無聲的悲慟，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窒息。他沒有回頭，只是抬起枯瘦的手，無力地揮了揮。
無言的道別。此去，便是永訣。
晏垣緊緊攥著阿芷冰涼的手，兩人一同匯入那沉默而絕望的人流。村道上，昔日熟悉的面孔此刻都變得陌生而麻木，眼神空洞，面色灰敗，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沒有人交談，沒有人哭泣，只有沉重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帶著恐懼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送葬曲。
村中那片用于晾曬谷物的空地，此刻成了巨大的墳場。幾十個穿著漆黑如墨、樣式古怪袍服的人影如同鬼魅般矗立在空地中央和邊緣。每個人肩部都生長著怪異的血色珊瑚，似是植入的怪異結晶。那不是尋常的鮮紅，而是一種帶著黑醒石光澤的暗赤，仿佛千萬條細小的血蟲在液體里蠕動，折射出非人間的光澤。他們臉上覆蓋著毫無表情的慘白色面具，只露出兩點幽深、毫無感情的眼睛，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冷冷地掃視著被驅趕過來的村民。一股無形的、令人作嘔的威壓彌漫在空氣中，混合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腐敗金屬和硫磺的氣味，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讓人雙腿發(fā)軟，幾欲嘔吐。
村民們被粗暴地驅趕著，排成歪歪扭扭的隊列。魔門使者沒有發(fā)出任何指令，只有冰冷的目光掃過，便足以讓所有反抗的念頭凍結在骨髓里。絕望像粘稠的瀝青，淹沒了每一個人的口鼻。
晏垣和阿芷的手，在混亂中被一個戴著面具的使者用冰冷的鐵尺強行撬開！那鐵尺如同毒蛇的信子，帶著刺骨的寒意。阿芷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嗚咽，手指徒勞地抓向晏垣，卻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氣。
“男女分列！”一個毫無起伏、如同金屬摩擦般的聲音響起，穿透死寂，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酷。這聲音不大，卻像重錘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人群被粗暴地撕扯開。男人們被推搡著擠到左邊，女人們則被驅趕到右邊。晏垣目眥欲裂，拼命想朝阿芷的方向擠去，卻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狠狠推開，踉蹌著撞進男人的隊伍里，胸口一陣氣血翻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阿芷單薄的身影被裹挾進右邊那片絕望的灰色人潮中，越來越遠。阿芷也在奮力回頭，那雙盛滿淚水和無盡恐懼的眼睛，穿過攢動的人頭，死死地鎖定在晏垣身上，像要將他最后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晏垣讀懂了那兩個字：
“晏…哥…”
就在這時，一個戴著更高聳面具、珊瑚更加詭異、氣息更加陰冷的使者走到了隊列前方。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緩慢地掃過左邊和右邊的隊列。那目光所及之處，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男丁，” 那金屬般的聲音再次響起，毫無波瀾地宣告著殘酷的命運，“皆為雜役。入山門，筑臺、開道、飼獸、清穢…直至血肉枯竭，神魂俱滅?！?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針，刺入所有男人的心臟?！帮暙F”二字，更是讓不少人渾身劇顫，仿佛已經聽到了猛獸的咆哮和骨骼碎裂的聲音。
使者冰冷的視線轉向右邊女人們的隊列，那目光中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女子，”他的聲音依舊平板，卻讓所有女人如墜冰窟，“根骨尚可者，入‘慈航院’，為爐鼎，引真元，渡劫關?！?“慈航院”三個字被念得毫無慈悲，只有一種赤裸裸的、物盡其用的冰冷?！耙嬖?，渡劫關”更是直白得殘忍，宣告了她們將成為他人修煉的耗材。
“根骨凡劣者，”使者的目光掠過一些年紀稍大或體弱的婦人，如同在看一堆無用的垃圾，“充作藥奴，試丹試毒，或入‘百草園’為花肥。”
“花肥”二字落下，幾個婦人直接癱軟在地，無聲地抽搐著。
沒有選擇，沒有余地。兩條路，皆是通向深淵的絕路，一條比一條更黑暗，更痛苦，更令人絕望。雜役是緩慢而痛苦的榨干，爐鼎是更快、更屈辱的毀滅，藥奴和花肥則是連最后一點價值都被無情壓榨后的徹底消亡。
阿芷站在女子隊列中，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她聽到了“爐鼎”二字，也聽到了“藥奴”和“花肥”。哪一種都讓她肝膽俱裂。她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那方舊帕子，仿佛那是唯一能證明她曾為人、曾愛過、曾被珍視過的憑證。
使者們開始行動，如同精確的機器。他們手持一種閃爍著幽綠符文的玉牌，冰冷地按在每個人的額頭上。玉牌接觸皮膚的瞬間，一股陰寒刺骨的氣息瞬間鉆入體內，仿佛一條冰冷的毒蛇在經脈中游走，最終盤踞在心臟附近，帶來一陣劇烈的絞痛和徹底的無力感。晏垣悶哼一聲，感覺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大半，一種靈魂被標記、被鎖定的恐怖感油然而生。
“禁制已下?！北涞男骓懫?，“妄動者，魂火自焚，形神俱滅。”
最后一絲微弱的反抗可能也被徹底掐滅。深淵的底部，只剩下純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絕望。
“走！”
一聲斷喝如同鞭子抽下。麻木的人群開始移動，如同被驅趕的牲口，在那些黑袍使者的押解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村外那條被濃霧籠罩、不知通向何方地獄的泥濘小路。隊伍沉默地前行，只有雜亂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帶著恐懼與死氣的喘息。
晏垣在男人的隊列中，最后一次回頭望向村口那片空地。阿芷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女隊的灰色洪流中，被濃霧和絕望吞噬。他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移動的絕望背影，以及遠處劉叔家那低矮的土坯房，在慘淡的晨光中，像一個沉默的、巨大的墓碑。
濃霧如同活物般涌來，迅速吞沒了整個村莊的輪廓，也徹底吞沒了晏垣眼中最后一點屬于人間的景象。前方，只有無邊無際的、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灰暗，以及那通向魔門深淵的、永無盡頭的恐怖之路。冰冷的禁制在心臟處蟄伏，提醒著他：他已非人，只是待宰的牲口，墜落的深淵，才剛剛開始。
絕望，如同實質的鉛塊，灌滿了他的四肢百骸，沉向那永不見底的黑暗。